蔡元培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针,千方百计罗致学有专长的学者和具有先进思想作风的新派人物。他在翻阅了别人送给自己的十余本《青年》杂志后,大为赞赏。这时该刊主编陈独秀正好住在前门的一家旅馆里,蔡元培立即驱车前去拜访,聘请他出任北大文科学长,主管文学、哲学、历史等系。大学者胡适于1917年7月回国后,9月即被聘为北大教授,讲授英文学、英文修辞学及中国古代哲学3门课。接着,中国共产主义思想先驱李大钊也被聘为图书馆主任,并兼历史经济系教授。
陈独秀就任文科学长之后,即将《青年》编辑部从上海迁至北京,使刊物更好地发挥团结新文化战士共同作战的阵地的作用。就在这个时期,“文学革命运动的”号角奏响了,《新青年》(已改名)第3卷第5期发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不主义”的主张,要求文学要有“高远之思想”和“真挚之感情”;第6期发表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明确提出“三大主义”主张,要打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和山林文学,建设国民文学、写实文学和社会文学,号召青年学子与“十八妖魔宣战”。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帷幕就这样拉开了。
新的环境、新的气氛、新的人物、新的思潮,开启了朱自华的心灵。他听到了闻所未闻的言论,看到了见所未见的事物,就像在沙漠中饥渴已久的人,贪婪地吸吮着新文化知识的甘泉。
北大图书馆当时设在马神庙公主楼里,朱自华整天泡在其中,翻阅着新刊物和新书籍,眼界为之大开。
进入北大哲学系
1916年底,寒假将至之时,朱自华忽然接到一封家信,不禁忧喜参半,原来是父亲催促他早点回去完婚。在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婚姻命运,都只能依着规矩制定的一定程序,按部就班地通向爱情的“幸福之门”。他14岁时,在扬州订下的武家姑娘年已及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作为家族中的长子长孙,朱自华自然不敢也不能违背这千百年留下的古训。于是,假期一开始,他便急匆匆地背起简单的行囊,南行赶回扬州。
武家原籍浙江杭州,姑娘武钟谦和朱自华一样,自幼在扬州长大。朱自华是幸运的,他的父母为他铺下的婚姻道路,并没有堵住“幸福之门”,姑娘端庄秀丽,温婉柔顺,很爱笑。订婚5载,朱自华这时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他喜欢她,新婚燕尔,两人感情很好;年轻的妻子还偷偷告诉丈夫,当初相亲时自己躲开的“秘密”。结婚满月后又过了20天,假期已尽,开学时间到了,朱自华竟连元宵团圆节也没法在家过,即于1917年2月3日(正月十二)匆忙吻别新婚妻子,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乘车北上了。
当时,他的父亲朱小坡还在榷运局任上,家庭经济还算宽裕,因此朱自华的婚事办得倒颇体面,很花了一笔钱。但没有多久,朱小坡的差事交卸了,家庭经济便逐渐拮据起来。他叮嘱三儿子国华不要写信把家事告诉大哥自华,以免他学习分心。但朱自华还是有所觉察,特别是他此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些日子,更一清二楚了。
北大规定,学生应读2年预科,然后才能考读本科。朱自华感到以眼下的经济状况,按部就班读上去是有困难的。为减轻父亲负担,他乃改名“自清”;因自感性情迟缓,《韩非子》有云:“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乃字“佩弦”以自警策,提前一年以同等学历投考本科,结果顺利进入北大哲学系。
父亲送别自己时的《背影》
1918年冬天,朱自清的祖母在扬州病逝。接到噩耗,朱自清连忙乘车南下,赶到徐州与父亲会齐,回到扬州。父亲设法变卖了家产,又借了一笔高利贷,这才勉强地办完丧事。这时二儿子物华中学即将毕业,想报考交通大学(上海)机电工程系,但他此时已拿不出学费,无法成全其愿望了。
朱自清看到家中景况十分惨淡,厅上只剩下了几幅字画和一张竹帘,原来摆在案上的巨大古钟、朱红胆瓶、碧玉如意,以及挂在壁上的郑板桥手迹等,都已送进了当铺,满院枯枝败叶,萧索非常。他又望望已显老迈的父亲、老实巴交的母亲,以及众多尚未成年的弟妹,心情十分沉重。他拉着三弟国华的手,叹着气说:“我要争取早1年毕业。”他已暗下决心,要尽早挑起养家活口的重担。
丧事完毕,朱自清要赶回北京上学;父亲也要到徐州谋事,于是父子决定同行。到了南京,父子要分手了,父亲就先送朱自清上火车。上了火车,父亲心疼儿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朱自清要自己去,但父亲不肯,只好作罢。
朱自清在窗口看着父亲离开火车去买橘子:父亲身体颇胖,因为服孝,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布棉袍,显得分外臃肿。买橘子须穿过铁道,跳下去再爬上去,这对父亲就不容易了。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难;可当他穿过铁道,爬上月台时就费事了。只见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上缩,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等到买了橘子返身时,还要手捧橘子过铁道,先放下,待身子上去后再捧起,就尤不容易……朱自清在车厢里,望见父亲的背影,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后来,他把这个情景写成了著名的散文《背影》。
朱自清刚进哲学系时,整天埋头苦读,和同学不大交往。结婚后第二年,朱自清有了一个儿子,家庭更加贫困,负债累累,所以他一心要在3年里读完4年的课程,好早一些毕业出去做事,为年老的父亲分忧。但是,当时北京的政治热浪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开始留心并参加校内外的政治活动。此时,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他的文学兴趣也在慢慢地萌发。
轻叩文学殿堂的大门
当时,正是文学革命运动深入开展的时刻,翻开《新青年》,里面有陈独秀、胡适、刘半农、钱玄同等人接二连三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文章;还有那么多新文学的作品。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崭新的白话文形式,暴露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吃人的本质,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等人的新诗,打破了旧诗格律的镣铐,抒唱了发自内心的真情。还有许多介绍外国文学的文章,传递了世界进步文化的信息。刊物里头的作者多是北大的教师,读了倍觉亲切。
在新文化雨露的哺育下,朱自清的热情开始释放,文学种子在他年轻的心灵里正慢慢地萌芽。一天,他同房间一位姓查的同学,从伊文思书馆寄来的书目里,得到一张名为《睡罢,小小的人》的画片,画面上是一个西洋妇人安抚着婴儿睡觉,一轮明月洒下温柔的光辉,微风吹拂着身旁的花枝,仿佛传来一阵阵沁人肺腑的幽香……
朱自清感到这幅画“很可爱”。蓦地,一股如泉水般的灵感,猛地袭上心头,使他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创作冲动。由是,他铺开稿纸,提笔写道:“睡罢,小小的人……”:
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
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
你呼吸着生命底呼吸。
呀,你浸在月光里了,光明的孩子
——爱之神,“睡罢,小小的人”。
夜底光,
花底香,
母的爱,
稳稳地笼罩着你。
你静静地躺在自然底摇篮里,什么恶魔敢来扰你!
……
这绝不是对画面实际情景的描摹,而是内心感情的抒发。倾注里头的,是朱自清追求光明、向往自然的愿望,是他年轻心弦的有力弹动。他取了一个“余捷”的笔名,把这首处女作寄给北京《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他终于抬起手来轻叩了文学之宫的大门。
参加校内外的政治活动
北京大学在蔡元培的领导和进步教授们的努力下,朝气蓬勃,气象一新。特别是文科面貌有了很大的变革。哲学系、历史系和中国文学系,性质有了明确的区别,课程设置也已确立,新聘教授也最多。最初,北大文、理两科都在马神庙上课;1918年在沙滩盖起了红楼,文科移到这里,哲学系就设在四楼。图书馆也从马神庙公主楼搬到了红楼第一层。校内学生思想十分活跃,社会活动很多,当时和朱自清同系同班的同学杨晦曾回忆说:
随着政治上的变动和外交上的吃紧,随着新、旧思想斗争的展开,(学生活动)就一天比一天开展,一天比一天活跃。平常,除了《北京大学日刊》每天出版外,还有在宿舍的影壁上、墙上,随时出现的海报、布告等。有人发出什么号召,就有人响应;说开会,就有人去。开会的地点,大些的会,在饭厅开的时候多。要说话的,站在板凳上就说起来。甚至在厕所里开辟“厕刊”,互相辨难。
北大当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什么活动、或有什么社团组织,一般都是放一个签名簿在号房里,谁愿意参加就可以自由签名。北大实际上已成为当时反帝、反封建的战斗堡垒,一面迎风高扬的革命旗帜。
1918年,在北京的灰色长空上,政治风云狂涌,而北大的师生就扮演了打头阵的急先锋角色:
5月,北京大学与北京高师、高工、法专等学校的学生2000余人集会游行,要求取消卖国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6月,由李大钊领导的、旨在改造中国的“少年中国学会”成立。
10月,学生救国会组织的《国民》杂志社成立,对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展开猛烈的攻击,该社社员85%是北大学生,邓中夏、许德衍等均是骨干。
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国战败和“协约国”胜利而告终。消息传来,北京城沸腾了,市民欢欣鼓舞,纷纷高举国旗,结队游行。北京大学在天安门前搭起高台,举行演讲大会,参加者有各校学生3万余人;继后又在中央公园举行庆祝活动进行演讲。
北大教授李大钊发表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说,他把欧洲战争的结束和十月革命联系起来考察,告诉人们,此次德国的失败,“是庶民的胜利”,“是资本主义失败,劳工主义战胜”。
北大校长蔡元培两次登台演讲,他告诉大家:“现在世界大战的结束,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的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另用光明主义来代替他。”他高喊“劳工神圣”,说:“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
斗争风雨刷洗着祖国河山,也冲激着年青人的心灵。朱自清自然也不例外。他刚进哲学系时,整天埋头苦读,和同学不大交往。他的同学杨晦回忆说:
朱自清先生跟我是同班的同学,我们都是民国九年(1920)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学生。不过,我们彼此间却等于没有来往。他是一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我们同课桌坐过一学期,因为当时的座位是一学期一换,我们大概没有谈过两三句话。然而,我对于他却印象清楚而且感觉很亲切。……朱先生比我只大1岁,然而,在同学时,他却已经显得很老成,我完全是个孩子的样子。
朱自清结婚后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家庭负债累累,生计日艰,所以他一门心思要在3年里,读完4年的课程,好早一些毕业出去做事,为年老的父亲分忧。《北大日刊》是一种公报性质的刊物,上面经常公布各系缺课的学生名单,朱自清的名字从未出现过。这位“胖胖的、壮壮的、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的青年,在师友们的眼中是个秉性谦和、沉默寡言、不很活跃的用功学生。
但当时的政治热浪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在猛烈的斗争风雨冲激下,他的心灵逐渐苏醒了,开始留心并参加校内外的政治活动。
1919年3月7日,《北京大学日刊》登载了一则消息:本校学生邓康、廖书仓等人,于近期发起组织“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以教育普及与平等为目的,以露天讲演为方法。消息轰动了全校。
邓康(即邓中夏)字仲獬,湖南宜章人,1917年考入北大中国文学系,思想激进。他发起组织“平民教育讲演团”,是得到了蔡元培和李大钊支持的。
《日刊》同时刊载了《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征集团员启》和《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简章》。讲演团是“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为宗旨;认为教育有两大类,一为“就学教育”即学校教育,一为“就人教育”即露天教育。学校教育多有钱子弟才得以享受,贫寒子弟则无力入学,这是教育不平等的现象。邓中复发起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就是要使贫苦民众也能受到教育,“欲期教育之普及与平等”。启事与章程得到了广大进步同学的支持和响应。没有多久,朱自清也报了名,从此他和邓中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新青年》杂志的影响和激荡下,北大一部分学生开始酝酿创办社团、出版杂志。他们的计划,得到陈独秀的大力支持。由是,一本新杂志《新潮》于1919年1月和读者见面了。《新潮》提倡革新文词,发扬批评精神,从事“伦理革命”,向封建礼教发起猛烈进攻,在新文化运动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李大钊、鲁迅等都给予该刊有力的支持。
朱自清也参加了“新潮社”。据孙伏园说:“我们比较相熟还是在新潮社共同讨论《新潮》和一般思想学术问题的时候。佩弦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词,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虽然那时我们都在二十左右的年龄。他的这种性格近乎少年老成,但有他在,对于事业的成功有实际的裨益,对于分歧的意见有调解的作用。”他的一篇译文《心理学的范围》,就发表在《新潮》第3期上。
正当朱自清向现实迈出可喜的一步时,国内的政治形势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世界大战结束后,广大的中国人民最关心的,便是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和国家领土的完整。人们以为“公理”必能战胜“强权”,良好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巴黎和会上。却谁知,他们失望了!
在五四光辉的照耀下
1919年5月4日,北大首先发起了“五四运动”,朱自清积极地参加了这一震撼中外的爱国斗争。五四的狂风暴雨,深深地震动了他年轻的灵魂;似乎有一道不灭的精神之光,把他的世界照亮。天安门前如涛的吼声、赵家楼的冲天大火,使他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本是一沟暮气沉沉的死水,现在已开始奔突、翻腾,充满阴云的天宇上也爆出了一丝光明。
五四的狂飚鼓荡着他的血液,也激起了他的创作热情。10年后,他曾说过,当时之所以创作,“是时代为之”,是五四运动“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他的缘故。
于是,这个哲学系的青年学生,决意要拿起诗歌这管号角,来抒唱自己对现实的感号,向人间吹奏自己的心曲。在做完功课之后,他就浸沉在艺术想象的世界里,灵感与思辨比翼飞升;那些对人生问题的种种思索,常常幻化为生动形象,从脑际汹涌而出:
风雨沉沉的夜里,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便是人们的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罢,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着说,“光明?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在这首题为《光明》的诗里,他通过一个在风雨交加的暗夜里,努力寻求出路的景象的创造,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理性的思考。风雨沉沉,暗夜漫漫,光明之路在那里?他的回答是积极的:光明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能祈求别人的赐予,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状态,正是五四斗争风雨沐浴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