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开江文史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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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非遗”名录“薅秧歌”及其他(1)

四川东部地区的开江,这个被称作“川东小平原”、“巴山米粮仓”的地方,平阳大坝子、浅丘小山湾,“唱薅秧歌”是农耕时代的一大民俗文化景观。2006年,它以其极为优美的曲调和极富特色的内涵,和开江另一民间表演艺术《拗老爷》被首批列入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初夏,正是稻秧发蔸、长势旺盛的时节。农耕时代,为不使稗草抢肥,泥土松软,根须生长,须先后三次下田薅秧。所谓“薅”,是用一只脚在秧蔸四周溜动刨泥,将杂草踩入泥中。为保持身躯平衡,一手持竹竿作重心支撑。薅秧多采用“换工”形式,亲戚、朋友和邻里互相帮助,老少男女齐出动,以集中人力和时间,一鼓作气。在一个坝子里或山湾里、山坪上,薅秧队伍往往会同时出现多个,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上百人,形成“大田薅秧排对排”的宏大而热闹的劳动场面。一时间,人气旺盛,阵势火热,生命的血性激情便借“薅秧歌”的艺术形式挥洒而出——

四面八方歌声起,日出唱到日落西;

薅了上丘薅下丘,捡个蚌壳往上丢。

蚌壳晒得大奓口,小哥晒得汗长流……

内容或为提示薅秧的技术知识和质量要求,如:

薅秧莫薅磨盘秧,免得二天吃米糠;

薅秧要薅吊喉草,一下夜雨又活了。

郎在田中薅秧苗,不识稗子要姐教。

稗子有毛秧无毛,二回薅秧要记倒。

或为抒发悲情与社会不公,如:

这山望到那山低,望到那山好田地。

不栽秧的吃白米,不种田的穿好衣,

长工汉子受人欺。

或为讽喻时事,如:

东家老板多大方,嘎儿就像纸一张。

碰到坎上歌郎手,一口咬过明月江。

或为情歌,如:

大田薅秧手牵手,妹儿不得嫌哥丑。

薅秧不薅秧蔸心,心好妹儿跟哥走。

或为幽默搞笑,如:

清早起来雾沉沉,看到树桩像个人。

一把抱倒亲几口,你说笑人不笑人?

大田薅秧窝对窝,男的莫得女的多,

男的薅了一只角,女的还在脱裹脚。

或多方面展示民间社会的生活事件,如:

大田栽秧排对排,莫把身儿挨拢来。

好像是个小身子,莫的说出有的来。

大田栽秧先栽角,脱了花鞋脱裹脚。

过路情哥你莫笑,丈夫小了靠不着。

薅秧,是农耕时代的一种普遍必须的劳动方式,看起来,杵一根竹棍,轻松愉快,劳动强度不大,似乎仅仅是动动腿脚而已,可是,由于大面积的薅秧劳动量、薅秧运作时间的持续性绵长,疲乏问题随之出现。还有,薅秧动作的相对单调和简单重复,也会很快导致心理的疲乏、精神的低迷。如此种种因素,正是薅秧歌艺术产生、形成和兴旺发达的一个契机、一个酵母。试想,有了薅秧歌这一自娱自乐的美好歌唱,劳动现场气氛被大大活跃起来,劳动情绪被大大激发起来,精神被大大振作起来,劳动者的心灵无不陶醉于美妙的歌唱艺术之中,还有什么做不起走的活路呢?还有什么提不起的劲头呢?劳动生活还有什么不快乐的理由呢?如此看来,薅秧歌为“艺术起源于劳动”的理论观点提供了实证性的个例,那可是再生动典型不过了。

在四川,群体性歌唱艺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因而类型多样,诸如抬工号子(石工号子)、船工号子(川江号子)、薅草锣鼓等。薅秧歌与薅草锣鼓是姊妹艺术,一旱,一水;一在山坡上,一在水田里。薅秧歌的歌唱形式尤其丰富多彩,有独唱、领唱、合唱、齐唱、对唱。薅秧歌艺术的美丽风景、热烈场面,堪称农耕中国的一大特色风情民俗事象,把它的群体性特点与现代激情广场、集会音乐作比较,毫不逊色,更具风采。庆幸我们这一代人最后地亲眼目睹了、亲耳聆听了、亲身参与了薅秧歌的原生态艺术歌唱。我早年记录并改编的薅秧歌领唱合唱曲,深信最终不会被埋没。

薅秧歌原生态艺术形式,随着薅秧这一劳作形式的消失而消失了,我们为之惋惜,为之感伤,但是,薅秧歌人性意义的深层文化内涵,它的艺术哲学价值、文学音乐审美价值和人类学价值等等,需要当代学人涵泳其中,深入发掘,使之成为特具永恒意味的文化记忆,珍藏于祖国文化宝库之中。

薅秧歌大致分为高腔和平腔两类。高腔腔幅宽大,高亢辽远,节奏自由,多用假嗓和颤音歌唱;平腔腔幅紧凑,节奏规整,婉转悠扬,抒情味浓。歌唱形式活泼多样,以领唱与合唱为主,也可独唱、齐唱、对唱,不拘一格。合唱部分叫“吆”。川剧高腔的“帮腔”,据说是源于薅秧歌的“吆”这一演唱形式。薅秧歌曲目甚多,如《闹年花儿红》、《祝英台》、《十月怀胎》、《十二杯酒》、《对花》、《柳连柳》等,而更多是即兴演唱,“见子打子”。若两队三队薅秧人隔河隔沟相望,还要对歌(多叫“盘歌”),有问有答,内容诙谐有趣,歌声此起彼伏,残响应山,悠远不绝。那是多么美好的人间胜境啊。在开江后厢,唱薅秧歌还要配之以“薅秧锣鼓”,气氛活跃。薅秧歌的歌唱风格高亢激越,刚中有柔,隐隐让人感觉到川剧高腔的韵律和下川东“三峡男女皆唱竹枝歌”(《太平寰宇记》),的世俗风情。

唱薅秧歌是一种群体性的歌唱,其中男女对歌,对女歌手的考验非同寻常,需要具备很大的机敏勇敢和聪明才智。比如:

秧田弯弯一张弓,妹儿脸蛋红彤彤。

白天薅秧薅累了,晚抱妹儿怀当中。

女歌手站出来,沉着应对:

月儿弯弯一张弓,山茶花开红彤彤。

薅秧田里拣个崽,娘抱崽儿怀当中。

“拣个崽”,是颇带贬义的一个通常说法,指其是私生子一类被抛弃、缺少家教,像个野人的人。女歌手巧妙地通过这一虚拟性比喻,回击对方的不文明语言,绵里藏针,十分有力。女歌手精彩地把握着自己的话语权,积极发挥,充分利用,变被动为主动,扭转局面,表现了四川包括妇女在内的人们天性机智幽默,富于创造性的精神特质。场面热闹,词句生动有趣。整个民歌表现了很高的艺术美学价值。

这类歌唱又可以追溯到武王伐纣时巴人凌敌歌舞的《巴渝舞》。四川汉墓出土的画像砖和陶俑上已有薅脚秧、薅秧击鼓助唱等图。宋代苏东坡生动记叙了眉州击鼓薅秧的场景:“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业,唯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致,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苏轼《眉州远景楼》),近一二十年,由于水稻耕作方式改变,作为非物质传统文化形态的薅秧歌几已失传,亟待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搜集整理。

笔者青年时代插队落户当知青,幸遇生产队一位天才的民歌手刘大宽(1918—1983)。当年,他在田间引吭高歌的一个定格映像,进入我一生的记忆,时不时冲动我的心灵,引发我的想象。

且看他唱的下面这首《不爱你来爱哪个》:

板栗开花一条线,去年想你到今年。

去年想你由此可,今年想你莫奈何。

不爱你来爱哪个?

这首爱情民歌的比兴起头,“板栗开花一条线”的所谓“一条线”,其实也是有着暗喻性意义的,它不就是“姻缘一线牵”内在联系的揭示吗?“一条线”,不也是爱情忠贞不渝的象征吗?

该民歌有小小咏叹调风格,旋律起伏大,伴随内心感情波澜有层次地展开,“去年想你由此可”,“今年想你莫奈何”,最后叹息并宣言“不爱你来爱哪个”,既是全曲高潮的升华,也是崇高爱情主题的揭示。所展示的是音乐艺术的美学本质特征:美丽的忧伤。该民歌在小小曲式结构中有层次有节奏地设置了一唱三叹的曲折韵致,丰富,完整。

五句子山歌起源于蛮歌巴舞,但“湖广填川”移民带入的山歌也多有五句的形式。四句之后又赶上一句,往往起画龙点睛作用,或递进或补充,使之更升华一层,第五句往往最具艺术魅力。

顺便一提,在别的地方,有颇为类似的一首民歌:

白布衫儿一条线,去年想你到今年。

去年想你都还好,今年想你病上身。

加以比较,不难看出后者可谓稍逊一筹。

再说开江民歌《槐花几时开》。笔者少年时代在家乡马号山上听到有人唱这首民歌,其曲调的旋法、唱法都与后来在舞台上听到的大大不同。上世纪80年代初在达县,笔者将少年时代对该民歌的原始记录出示给中国音乐学院开江籍著名歌唱家、教授魏鸣泉先生,他表示出极大兴趣,随即说他少年时在家乡也听过这首民歌,他后来还将笔者给他的原始记录跟改编曲加以比较,从学理上对笔者进行了分析讲说,认为是颇具特色的开江民歌之一,在四川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可惜笔者当时没能将其讲话记录下来。也不知他有没有该民歌情况的文字论述和记录。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花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槐花几时开”显然是民歌中少见的一个问句。这一问,传达了人间世上青年男女对爱情的热切愿望和美好理想,对未来幸福美好生活的精神渴盼和心灵追求。这一标题,正是该民歌主题的深刻揭示和传达。

该民歌的四度音程应用颇为经典,其旋律结构中,5—1、3—6、2—6

这三个音程,在传输少女之爱的淳朴、初恋的羞涩等复杂感情方面,起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