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民歌中有一个最中心的符号标识——“槐花”。为什么不是别的花?“槐”者,谐音“怀”也。槐花,不就是心中的花吗?原来,选择原生态颇具地域特色符号的“槐花”,表现了原创作者的精心构思和寄托用意,作为爱情的暗示、寄予,颇具象征意义。这一点,跟客家祖居地名冠天下的“相思豆”——红豆的意象是一脉相承的。怪不得,客家移民千里入蜀,竟没有忘记带进原籍的红豆。数百年来,巴山蜀水何处不见来自岭南的红豆树呢?红豆树成了一道客家移民的文化标志性风景线,也是客家移民的永远的历史文化记忆。
还要谈谈另一首开江民歌《黄杨扁担软溜溜》。
黄(个)杨扁担(都)软溜溜啊,姐——哥呀哈里呀,
挑一担白米下酉州。姐呀姐呀,下酉州那么哥呀哈里呀。
人人说酉州的姑娘好啊,姐——哥呀哈里呀,
个个姑娘会梳头喔,姐呀姐呀,会梳头那么哥呀哈里呀。
大姐梳一个盘龙嘴,姐——哥呀哈里呀,
二姐梳一个插花纽,姐呀姐呀,下酉州那么哥呀哈里呀。
只有三姐(都)梳得巧,姐——哥呀哈里呀,
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姐呀姐呀,下酉州那么哥呀哈里呀。
这是一首起源于川东北平原小县——开江县的原生态民歌。
开江素有“大巴山米粮仓”之誉。“挑一担白米下酉州”,是宋代以来开江大米外运的历史事实。下川东酉秀黔彭一带山区,谷米产量有限,必须年年从外地运进大米,补充供给。开江盛产稻谷,大米输出量是总产量的几近一半。这是达州万州涪陵各地区不可能与开江相比的。大宗商品输出,必然带动促进相关产业的产生和形成。于是,开江一支庞大的挑二哥运输队伍应运而生,估计数量在3万多人。开江大米输出及其挑二哥队伍,其数量规模,都远非周边各县所可比拟。开江挑白米下酉州,挑云阳盐返回,从而形成一条商业物流运输线,有着长达近千年的历史。在肩负沉重的苦难路途上,如果连一点自娱自乐的精神生活都没有,那日子肯定过不下去。而上面这首民歌,以挑担小跑的轻快节奏、活泼美好的意蕴,复沓而多变的小调式旋律,通过臆想中美丽而激奋人心的“男女搭配”,来缓解、解除身心的疲累。民歌词中关于异性的暗喻,成了艺术生机、活力的添加剂、调味品。咳,原生艺术何曾超越过如此人性规律?
笔者作为开江人,从小多次听那些不识字的老一辈人唱这首民歌。笔者当时年纪轻,不过十六七岁,热爱音乐,追求音乐,但孤陋寡闻,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首了不起的民歌。后来出门在外,才知道已经是一首传唱开来的民歌,只不过并没明确标注是“开江民歌”,而校注的是“四川民歌”。从各方面来分析,这首民歌原生于开江无疑。
民歌,被称作民间社会的“第二语言”,在农耕社会生产生活中,人民大众随时随地都会以歌代言,以歌抒情。如此口授心传,耳濡目染,传达信息,增进交流,安抚心灵,激励心志,提升境界,正是民歌艺术的社会功能所在。故而有山歌唱道:
NFDA1子歌,莫嫌俗,NFDA1子人,爱唱熟。
唱熟识人情,当读劝世文。
自家劝好了,又好劝别人。
劝得世上好人多,齐家同唱太平歌。
唱完了,笑呵呵,笑呵呵。
明代,冯梦龙搜集民歌专集《山歌》,作序曰:“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道出了民歌的艺术真实本质及其文化价值。
有人说,如今四川人大都是湖广来的移民后裔,跟四川本土早都没关系,哪还有什么地道的四川本土文化呢?确实,明清之际,由于战乱频仍,人烟断绝,四川一度出现历史文化断层,近三百年来的四川人,大多跟原住民并无血缘关系。但是,四川这一片神奇土地上,氤氲着它特有的生命气息和魂灵,一如川酒的酒菌,经过本土性的发酵,所产生形成的酒味,岂是他地所可有的呢?因此,作为四川人、湖广人,大家身上能不传承四川文化的魂灵么?比如四川客家民歌,更具体说来是客籍山歌,虽然多是从广东祖居地带进四川来的,但作为民间艺术,与四川本土文化的融合程度较之其他文化形态要高,已很难确定其间的界限了。
如今乡村,尚能活态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艺术形式就剩下民歌、俗语一类。开江农村把民间歌手美称为“歌NFEF0子”。我第一回听说,不懂,问了半天。原来,是一个比喻说法。“NFEF0子”,磨子的另一类型,竹木制作,用于磨去谷子外壳。以“NFEF0子”比喻民歌手心中有唱不完的歌,像从NFEF0子里源源不断流出谷米一样。的确,笔者当知青时所在生产队优秀的民歌手刘大宽,笔者便从他那里学习记录了多首民歌,至今保存着。笔者永远难忘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和激动的时光。东门乡农民“袁车(方言,音cè,)头儿”,也是远近闻名的民歌手。在他家乡的山河之间,永远流淌着他那凄美的歌声。
包括开江在内的川东北民歌艺术,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十分发达。地方文献记载,汉唐以来,“其民俗聚会则击鼓,踏木牙,唱竹枝为乐”。“春天栽秧,选歌郎二人,击鼓鸣钲,放陇上曼声而歌,更唱迭和,丽丽可听,使耕者忘其疲,以齐功力。”开江民歌分山歌和小调两类,包括石头号子、抬工号子、放牛歌、薅秧歌、薅草锣鼓、哭嫁歌、哭丧歌、儿歌等多种。
开江宝塔坝乡谭家嘴村2组大竹林的天才民歌手周大才,和他组建的俱乐部一大帮民歌手,如他的黄金搭档龙光灿,还有周大宽、张一珍夫妇等,见指打指,唱红远近乡里,随时与四近歌手“打斗台”(对歌比赛),“没得个输了的哟”。195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他们和开中女学生罗建明等唱着开江民歌《柴多火焰高》走上省的大舞台,轰动一时。“周大才那个大喉咙,把话筒都是震破了的”。唱了下来,省上把一面有双扇门大的荣誉锦旗奖给了开江。周大才除了擅长演唱《槐花几时开》等民歌之外,他唱的另一首民歌也是广为流传:
一尺白布四个角,做双鞋儿情不薄。
只要小郎爱劳动,包你不得打赤脚。
在民间,杰出的民歌手不计其数,集中表现了劳动群众非凡的艺术才华。据伍蔚冰所写散文回忆:年年元旦,(开中)礼堂里都有不拘形式的联欢晚会。陈校医乡下的侄媳妇当时在她家当保姆,会唱很多山歌。有一次,她大大方方上台唱了首《清早起来把草割》。那歌儿曲调好听又简单,我只听一遍便把它牢牢记住了:
太阳出来(噻)红满坡(哟喂),
清早(那个)起来(嘛)把草割(哟喂);
草儿割了(哟喂),一大背(哟喂),
牛儿(那个)吃了(哟)长得肥(哟喂)……
还有一首十分有趣的山歌《从前的女子真可怜》,是一位爱唱歌的食堂工友被大家起哄推上台唱的:
从前的女子真可怜哪,
从小就把脚板来缠——大脚板,缠个尖尖!
从前的女子真可怜哪,
从小就把耳朵来穿——好耳朵,穿个眼眼!
从前的女子真可怜哪,
从小就把鞑鞑儿来编——翘鞑鞑儿,怪不好看!
经他一唱,这支歌一下子在校园里流行起来。
普安九石坎村民歌手刘大宽,即兴地用各小地名若干,巧妙串联成词,唱道:
明月挂在红花山上,犀牛套在杨柳树上,
红岩金鸡叫一声,天星落在牛滚凼。
桥亭建了个油榨坊,白鹤飞到曾家祠堂。
普安永兴宝塔坝,新宁开江米粮仓。
据陈善蓉撰文记述,宣汉隘口乡余生路,在艰苦劳动中借歌解乏,唱上一整天而不哑嗓。他最大的特点是唱得非常动情。唱到悲伤处,能催人泪下;唱到诙谐处,则令人捧腹。在庆云、马渡、隘口一带有众多民歌手,可无人是他的对手。巴中三汇乡农民姜龙安,为县民间文学集成提供各类民歌达500多首。他才思敏捷,一次与人对歌:“马桑树儿倒刮皮,刚到此地未静息,麻布洗脸粗(初)相会,拜上歌师承带携。”“大雪纷飞压山崖,城里师傅进山来。为的要听山歌子,火塘边上摆歌台,一家一首唱起来。”一口气竟对了300多首。通江双泉乡杨新德老人,自小当长工,受尽人世苦难,“山歌给我当茶饭,山歌给我解忧愁”。12岁便成为小歌手,常常为红军战士和老百姓演唱即兴改编的红色歌谣。1958年4月,曾与当地民歌手李清平在对歌会上唱了三天三夜不败阵,一时传为佳话。
利用丰富的民歌资源,打造开江名片,可以成为开江文化建设的一个项目。比如提炼几首有代表性特色的民歌,加以演唱,或作薅秧歌的现场演唱,通过互联网等传播方式和渠道,集中展示。而当前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进一步组织人搜集记录民歌,举办民歌艺术培训,集合一批批有天赋、有基础的农村和各界青少年,学习歌唱表演开江民歌,研究传承开江民歌。
节庆期间的四川城镇乡村,人气聚集,其自然人文环境具有真正传统意义上的过年气氛。其年节民歌演唱民俗的原生性、市井性、世俗性等种种文化元素,正是现代工业都市所缺少的,又正是人性所需要的。因此,民歌演唱与传统灯会、焰火、龙灯狮子等民间节庆艺术,让老百姓尽享豪华视觉盛宴,心理上情感上都得到极大满足,够味,过瘾,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