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若有心,他定能发现,自从他见到霍光,霍光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他也没问问霍光,诸如“伙食怎么样,觉睡得好不好,工作累不累”之类的嘘寒问暖客套话。
他不但没有,而且还大有我是天子我怕谁的架势。
除了只知道在后宫醉酒淫乐,刘贺下了一道道任命诏书,全是给他在昌邑国故旧的,而这些任命,霍光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刘贺如此作派,连他的中尉龚遂都看不下去了,他一次次进谏,一次次被吱唔过去。龚遂极度失望,他对以前的昌邑国相,现在的长乐卫尉不无忧虑地说道,“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言不听。如今哀痛未尽,每日与近臣饮酒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旒,驱驰东西,所为悖道。古制宽大,大臣可以隐退;而天子却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怎么办?君为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应该说,龚遂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纵观历朝历代,天子干不好想退休,是没有门路的,若实在要找条路,也只有死路。
况且昌邑来的官员在朝中立足未稳,没有什么根基,周围权臣环伺,那些个权臣,他们目前可真惹不起,所以一旦出事,大家就得跟着刘贺倒霉,一起完蛋。
如龚遂所料,权臣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太仆丞首先发难,上书直指刘贺继位不先加官辅国臣子,却大肆提拔昌邑官员,实在是犯‘二’的作法(此过之大者也)。
言外之意,看在你天子的份上,你那些小过我就不提了,先说说你的大过。
刘贺若稍有点常识,他就该看出这份奏折折射出来的危机,一个太仆丞,能提着脑袋用如此严厉的口吻上奏,无非有几种可能,一是他不怕死,二是他死不了。
刘贺收到奏折,依旧一副满不在乎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直白教训他的奏折,他在做昌邑王的时候就收了一大筐,早已见怪不怪。
对于此类奏折,刘贺的办法一直都是你说你的,我玩我的。你说多少我收多少,你爱烦是你的事,我爱玩是我的事,咱们谁也碍不着谁。
作为第一权臣的霍光一直冷眼旁观着刘贺的所作所为,心里忧愤,却一直沉默,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霍光将忧虑坦言于自己的心腹属吏大司农田延年。
田延年也是早有对策,他示意霍光屏退左右,然后轻声对霍光说道,“将军是国家柱石,如果发现此人不行,何不选贤另立?”
霍光眼睛一亮,老实说田延年的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刘贺那个样子,等翅膀硬了只会祸乱江山。他来回急踱了几步,然后盯着田延年问道,“如今老夫也想这样做,臣子废君,另选贤能,以往可有先例?”
“有,昔年,伊尹放逐商王太甲安宗庙,后世称颂伊尹为忠臣。将军若如此,也是大汉的伊尹啊。”
“好。”霍光捋着胡须,眼神发光。他何尝不知道伊尹放逐太甲的故事,只不过由别人嘴里说出来,能坚定他的决心。
霍光说干就干,只不过废君是大事,必须机密进行。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况且,刘贺和他的昌邑旧臣还不是兔子。
霍光将田延年加官为给事中,并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秘密策划(张安世是张汤的儿子)。
计划正在暗中推进的时候,光禄大夫夏侯胜差点就把机密给泄露了,夏侯胜见刘贺出游,拦住他谏道,“天久阴不雨,大臣必有谋反者。陛下出去,是要去哪里?”
刘贺不但不警醒,还大怒其妖言惑众,扫了他出游的兴致。
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此事传到霍光耳里,霍光惊出了一声冷汗,他百思不得其解,此事只有田延年和张安世知道,田延年是提议者,绝不会泄露。他由此怀疑张安世,并责问张安世,张安世否认,两人只能找来夏侯胜。
夏侯胜的回话总算让霍光和张安世松了口气,原来夏侯胜是根据《鸿范传》的一段话推断出来,所谓“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有下人伐上者。”
夏侯胜的摇头晃脑,让霍光与张安世大为吃惊。尤其是霍光,他注重真材实干之人,对于那些只懂经,术的博士向来不感冒,不过,这个夏侯胜,让他看到了这群人的可怕之处。
经术之士,迂是迂了点,可是关键时刻,他们肚子里的货还是很有威力的。
此事之后,霍光对经术之士重视了起来。
刘贺做了二十几天的天子,对于不厌其烦的进谏突然反感起来,他开始意识到皇权的威力,将那些进谏的人抓了起来。
霍光发现苗头不对,当机立断,叫来张安世,田延年,表示废君之事,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
张安世和田延年十分赞成,霍光随即派田延年去丞相府,向丞相杨敞传达此事。
丞相杨敞听得田延年的传话,顿时惊得冷汗淋漓。
“废君,废君…”他不断地擦汗,口中喃喃不已。这可是大汉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事啊,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闹不好要诛九族。
田延年希望丞相尽快表态,他要给大将军回话。
杨敞只能唯唯诺诺而已,但是腿脚却一直打着颤,心里却是害怕极了。
田延年见丞相如此,知道这老头是吓傻了,他既然不反对那就是默认,田延年起身告辞。田延年刚走。一直在厢房的丞相夫人就走了出来,她对杨老头说了一番话,又把杨老头惊出一身汗,杨夫人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大将军已经定了,派人来给你传话,你就应该立刻表态支持,如今你态度模糊,不跟大将军同心,是要让大将军先杀你么?”
杨老头如梦初醒,连拍大腿,想追回田延年,可惜田延年早已出了府门。
田延年将杨老头的态度回报了霍光。
霍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虽然现在朝廷他说了算,可丞相作为外朝之首,是绕不开的槛,丞相的态度暧昧,此事就有可能发生变故。
霍光一拍桌子,说道,“选个日子,召集三公,九卿,列侯,将军,中二千石以上,大夫,博士前来议事。”
田延年佩服地看着霍光,大将军当作大臣的面抛出废君之说,阴谋成了阳谋,偷偷摸摸成了光明正大,这个办法还可以逼迫大臣们选边站队,如果反对,可以就地看管,拔掉障碍,保障事情进展。
高,实在是高啊!
田延年向霍光一深躬,便出门办事去了。
所有人都来齐了,来的人除了那么几个人气定神闲,其他人都一头雾水,他们是受大将军召集而来,却不知大将军为何不把事情在朝议上提出,非要特别地开一个这样的会,京中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唯独没见那位爱疯玩的天子。
所有人都狐疑,这大将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竟然要撇开皇上来开这么一次会。
霍光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他们竖起了耳朵。
霍光也不绕弯子,他直白地说明,当今天子昏乱,他要废君,另选贤能。
大堂了官员们都惊住了,他们张着惊愕的嘴巴看着霍光,思考着他刚才说的话,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别小声地问起身边的同僚,问这是不是真的,旁边的人也是一脸的狐疑和惊愕。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废君之事,简直是逆天了,亘古奇闻哪,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哪怕只是把话说出来都可以诛九族了,更别说要真的去做。
霍光见无人回应,心里有些着急,脸色也变得阴沉。
田延年见状,忙站了出来,按着手中的宝剑,说道,“先帝托孤于将军,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敛斩之!”
霍光点点头,答道,“你责备的是。”
田延年剑一抽出,官员们的心里咯噔一下,看着架势,不表态是不行了,还等什么呢,赶紧表态吧,不表态今天就回不去了。
于是,众人纷纷跪倒在霍光的面前,表示支持大将军的动议。
有了众臣的表态,霍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一份废帝的诏书,而有权力发这份诏书的正是他的外孙女,上官皇太后。
外祖父向外孙女要一份诏书,而这个外祖父是外孙女唯一的依靠,诏书只是走个流程,关键是内容,要写的合情合理,要把刘贺的荒唐事一字不落的写出来,让天下人知道他霍光做了件多么正确的事情。
刘贺像做梦般,做了二十七天的梦,终于在跪听尚书令宣读的废帝诏书时,跪痛了,痛醒了。这份废帝诏书一个字都没有冤枉刘贺,他所做的丑事恶事荒唐事全部公之于众。
刘贺匍匐在霍光的脚下,他乞求霍光和大臣们再给他一次机会。
不过,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霍光下令,夺去他身上的玉玺,脱下他身上的龙袍。
“从现在开始,你还是昌邑王。愿王自爱。”
在霍光眼里,刘贺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国家不可以托付给这样的孩子,但是荣华富贵仍然可以还给他。
霍光将昌邑王的佞臣悉数治罪处死,唯独龚遂,王吉等少数几个昌邑故臣以忠谏获劳役刑,免死。
霍光‘打扫’了朝堂,看着又一次空荡荡的龙椅,他又犯了愁,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朝堂上,大臣们再一次为君主的人选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这个时候,光禄大夫丙吉站了出来,他说道,“大将军,我推荐一人。”
“谁?”霍光急问道,昌邑王被废后,他又抓耳挠腮想了几日,硬是想不出一个好人选。
“刘病已。”
病已!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