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变卦的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发生在公元前595年的一件往事。这件往事的主人公是楚庄王,楚庄王为了称霸天下,首先拿宋国开刀,征调兵车七百乘,浩浩荡荡地杀向宋国,宋军一败再败,退守宋都睢阳。楚军将睢阳团团围住,攻了八个月也没有攻下。宋军之所以坚守八个月,是他们觉着楚军远来,粮草供应不继,其兵必退。楚庄王看透了宋军的心思,命军士在睢阳城外筑室耕田。宋军这才慌了,夜劫楚之领兵元帅公子反而求降。
“奶奶的,楚军能在宋国国都外筑室耕田,我大吴之兵为何不能在会稽山下筑室耕田!”伍子胥忙将自己的这一想法奏之夫差,夫差也觉着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下令,让军士在会稽山周围起建营房,每行一百名,留四十名围山,三十名建房,三十名耕地,十日一更换。
这样一来,勾践傻眼了。看样子,这山是不能再守了。山上虽说有水,但没有耕地。这粮吃一天少一天,要不是把将士们的口粮由一天七斤减为两斤,早就断炊了。
要活命,唯一的出路是突围。可是,他看了看身边的将士,一个个俱是疲惫憔悴,骨瘦如柴,哪还有力气去和吴军拼杀!
唉,他不停地长吁短叹。
范蠡听说后,忙邀上文种来见勾践,开门见山地说道:“大王,吴军在山下筑室耕田,打算长期和我们耗下去。我们怎么办?”
勾践又是一声长叹:“寡人也正为这事犯愁呢!”
范蠡道:“按一人一天两斤计,军中的粮食,顶多还够吃六天。咱无论如何,也是耗不过吴军的。”
勾践道:“寡人也知道。”
范蠡道:“突围呢?山下十万吴军,以逸待劳,恐怕突不出去。”
勾践道:“寡人也觉着突不出去。”
范蠡道:“坚守不行,突围又不行,难道咱五千个大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去吗?”
勾践苦笑一声,没有凑腔。
范蠡道:“臣有一法,可使越军绝处逢生。”
勾践的双眼为之一亮:“什么法子?快说!”
“趁咱还没有断粮,遣使向吴国请成请成:讲和。。”
“啊?!”勾践一拍御案吼道,“你要寡人向夫差投降?夫差与寡人有杀父之仇,寡人即使愿降,夫差让寡人降吗?哼,馊主意,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
范蠡不紧不慢地劝道:“大王不必生气,这不过是暂避锋芒的韬晦之计。如今,十万吴军将我会稽山围得铁桶也似,志在亡我。我等已是山穷水尽,若不乞降,死路一条。人死还不容易吗?可是,您若一薨,越国呢?越国也就完了,您不为自己也该为越国想想,为先王想想。只要您活着,越国就不会亡,不只不会亡,还会振兴,还会复仇!何去何从,请大王三思。”
文种见勾践不语,忙上前劝道:“大王,范大夫说得对呀。向吴军乞降,固然不是一件好事,惹人耻笑,在所难免。如果我们乞降之后能够振作起来,兴越灭吴,耻笑就会变成赞扬,败将成了英雄,先王也会因您而骄傲!”
这话勾践听不进去,一脸烦躁地说道:“去去去,任你二位说得天花乱坠,让寡人向夫差投降,寡人不干!”
文种还想再劝,范蠡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
一出帐门,文种便向范蠡抱怨道:“降与不降,不只关系着五千越军将士的性命,也关系着越国社稷。大王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你我应该据理力争才是,你……唉。”
范蠡笑劝道:“大王的性格,别人不知,您还不知吗?年轻气盛,槜李之战后,更是目空一切。如今,让他向吴国乞降,而吴国又曾是他的手下败将,这弯儿转得有些太大,他能承受得了吗?”
文种道:“既然大王承受不了,你为什么还要邀我来进谏?”
范蠡道:“大王不傻,大王也不是一条道走到底的人。多劝几次,他就会接受了。”
文种叹道:“但愿如此。”
三天后,范蠡邀上文种,二次来见勾践。还没开口,勾践来了个先发制人:“范大夫,你不是会摆八卦阵吗?你再给寡人摆一个八卦阵,叫吴军有进无出,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范蠡如实回道:“启奏大王,八卦阵源于《周易》《周易》:亦称《易经》,又简称《易》,内容包括《经》和《传》两部分。《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卦、爻各有说明(卦辞、爻辞),作为占卜之用。旧传伏羲画卦,周文王作辞,说法不一。,很不成形,只能用于游戏,还不能用于作战。用也只能用于步兵,用于防守,用于丘陵和平原。咱如今困在会稽山上,山高林密,深壑峻崖,道路崎岖蜿蜒,如何布阵?”
勾践“噢”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寡人想清静一会儿,有事咱隔日再说。”
这不是下逐客令吗?范蠡欲退。文种轻咳一声说道:“别急,我想请教大王一个问题再走。”
他也不管勾践是否同意,直言相询。
“大王,咱军中的粮食不知还能吃几天?”
勾践满面不悦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文种道:“臣不是明知故问。臣也知道军中的粮食还能吃三天,但臣很想知道,三天以后怎么办?”
勾践沉声回道:“过一天是一天,寡人还没有想那么远!”
“古圣人有言:‘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才三天的事,您就不作打算,这未免有些太危险了吧?”
勾践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好打算的?突围呢,突不出去;投降呢,寡人又不想干!你非要问寡人的打算,寡人实话实说,三天后,吴军如果还不撤,寡人打算杀了王后和太子,将金银财宝深埋地下,而后带着我的五千甲兵,和吴军大干一场。就是死了,做鬼亦英雄!”
文种还想再谏,范蠡轻咳一声:“文大夫,大王说了想清静一会儿,咱们隔天再来吧。”
他这么一说,文种不能不走了。
三天。
又是一个三天。
三天之后,范蠡又来了。这一次随他来见勾践的,除了文种外,还有计倪、诸稽郢、曳庸、皓进和数十个文臣武将。
众人进了勾践的大帐,一言不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勾践忙道:“诸位爱卿,有话好说。起来,都给寡人起来,有话好说。”
众人跪着不动。
勾践长叹一声道:“诸卿不说也罢,寡人不傻,诸卿想说什么,寡人肚如明镜。好,寡人听诸卿的!”
还没容众人高呼万岁,勾践复又说道:“不知诸卿想过没有?寡人杀了夫差的老爹,父仇大似天,寡人就是想降,夫差会答应吗?还有那个伍子胥,好似寡人杀死的不是夫差的老爹,而是他的老爹,非要将我越国置于死地!”
范蠡道:“大王所虑甚是,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如果向吴军请降,也许有几分生存的希望。如果一意坚守,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天下人心,讲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讲的是穷寇勿追。晋文公厉害不厉害?晋文公流亡期间,受到曹君的百般羞辱,但当他破了曹国国都之后,并没有灭掉曹国。还有楚庄王,他比晋文公还厉害,灭了陈国之后,改国为邑,只因申叔时给他讲了一个‘蹊田夺牛蹊田夺牛:某甲牵牛经过某乙之田,践踏了某乙的庄稼。某乙大怒,夺其牛而据之。申叔时讲了这个故事后问楚庄王:“这事若是告到大王之前,大王当作何断?”楚庄王回曰:“牵牛践田,所伤未多。夺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断此狱,薄责牵牛者,而还其牛。”申叔时对曰:“王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也。陈国司马夏征舒有罪,仅仅因为弑了其君,未至于亡国也;王讨其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蹊田夺牛何异?”楚庄王翻然醒悟,复陈之国。’的故事,他便恢复了陈国。夫差若是不同意我国请成,那就有背人心,有悖公论。夫差再蠢,违背人心和公论之事,他是不会干的。”
勾践轻轻颔首道:“范大夫之言,使寡人茅塞顿开。寡人愿意向吴国请成,请范大夫为寡人辛苦一趟。”
范蠡未曾开口,箴尹曳庸抢先说道:“启奏大王,出使列国,签订盟约,这是箴尹的责任,就不必麻烦范大夫了。”
勾践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就有劳爱卿一趟了。”
曳庸叩谢而去,径奔山下,被吴军带到夫差的大帐,膝行到夫差跟前,叩首说道:“下国不自量力,得罪了上国,罪该万死。下国箴尹曳庸,奉吾主之命,前来上国请降。大王一向英明神武,爱民如子,胸可行舟。恳请大王不记下国之恶,高抬贵手,给下国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下国永为上国之藩国,下国自此,春秋进贡,月月来朝,世世代代侍奉上国,侍奉大王!”
夫差哈哈大笑道:“那勾践总算明白过来。诸位爱卿,勾践遣使前来请降,诸位说一说,咱们允也不允?”
伍子胥声如雷鸣道:“不允。吴、越世为仇国,先王又命丧越人之手。我十万雄兵跋山涉水,耗资巨万,浴血奋战了四个月,方将越军困住。如今,越军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生命悬于一线,万般无奈,才向我军请降,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不只不答应,我们还要捉住勾践,血祭先王!”
伍子胥话音刚落,大将王孙骆和王子姑曹立马站出来响应。
伯噽欲言又止。
夫差见之,向伯噽问道:“对于越国请降之事,太宰怎么看?”
伯噽回道:“大王何等英明,这事还需老臣多嘴吗?”
这话,夫差觉着很受用,移目曳庸,高声说道:“曳箴尹,回去转告勾践,请降之事,寡人不允。让他早些将身子洗净,免得寡人拿他祭祀先王的时候,一身腌臜气。”
夫差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曳庸还想再求,只听伍子胥厉声斥道:“我家大王的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还不快滚!”
王子姑曹扬剑喝道:“滚!胆敢迟延片刻,我立马割下你项上的狗头!”
曳庸不得不走了。
勾践听了曳庸的禀报,扭头对范蠡和文种说道:“寡人就知道吴国不会答应我们请成的,汝等不信,看看,这不是自寻其辱吗?”
范蠡面带微笑道:“大王不必过于悲观,依臣看来,这事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勾践问。
范蠡没有回答,反把头转向曳庸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当夫差就我国请降之事征询诸卿之见之时,一片反对之声,而太宰伯噽却来了一个欲言又止,是不是这样?”
曳庸轻轻颔首道:“是这样。”
范蠡把头扭向勾践,侃侃而谈道:“我国向吴请降之事,夫差帐中一片反对之声,尤以伍子胥为甚。可身为太宰的伯噽,在吴国的地位仅仅次于伍子胥,偏偏来个欲言又止。为什么?依臣度之,乃是由于二人不和。他二人既然不和,这里边就有文章可做。”
勾践蹙眉问道:“那伯噽与伍子胥同为楚人,伯噽得以在吴国为官,乃是伍子胥力荐的结果。他二人好得只差合穿一条深衣深衣:衣和裳相连,类似现在的连衣裙,在春秋时非常流行。男女皆以穿深衣为荣。,有什么不和?”
范蠡道:“伯噽得以在吴国为官,确实是伍子胥力荐的结果。但这人和伍子胥不同,喜欢夸夸其谈,善于逢迎拍马,故而,讨得了夫差的欢心,在很多重大问题上能够左右夫差的决策。此外,这人又贪财好色,伍子胥仗着老乡的身份,并且有恩于他,少不得对他敲敲打打,他便怀恨在心。伍子胥要干的事,他或明或暗,处处掣肘。如今,伍子胥反对我国请成,他一定会支持我国请成。”
勾践道:“既然这样,就我国向吴国请成之事,当夫差征求诸文武意见之时,伯噽为什么来了一个欲言又止?”
范蠡道:“这并不奇怪。夫差就我国向吴国请成之事,遍征诸文武之见,伍子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夫差的两个爱将王孙骆和王子姑曹立马响应。伯噽若是支持我们,得罪的不只伍子胥,还有王孙骆和王子姑曹。不过,伯噽欲言又止,还不单单因为怕得罪王孙骆和王子姑曹。他靠什么升官?靠阿谀奉承,靠逢迎拍马。在他没有摸清夫差的真实意图之前,他岂能轻易表态!”
“嗯!”勾践轻轻颔首道,“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依范大夫之言,就我国向吴国请成之事,伯噽不会轻易表示支持,何来的转机?”
范蠡道:“刚才微臣不是已经说过,在吴国的很多重大问题上,伯噽能够左右夫差的决策是不是?”
“是。”勾践回道。
“既然是,就有转机。这转机的关键,是如何说服伯噽,打动伯噽,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说话。若要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说话,单靠两片嘴唇是不行的,还得有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勾践迫不及待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