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两个地主(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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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个地主(1)

虽然如此,可是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依然健步如飞,笑起来声如洪钟,走路的时候,腿上的踢马刺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习惯性动作是捻着小胡子,说自己是老骑士,可谁不知道,真觉得自己老的人,从不说自己是老头子。平常他最喜欢的穿着是一件双排扣上衣,配上一条带花点的军式灰裤子。他的上衣的纽扣从来都是一直扣到顶的,浆挺挺的衣领上扎着大大的领带结;他带帽子时,会盖着额头,而让整个后脑勺露在外面。他这个人很善良,就是有些有些主张和习惯经常会让人意想不到。

就好像,在附近的几个县有很高的名望,对于那些只有贵族虚名,却无权无势,又无钱的人,他是不肯把好脸色留给他们的。如果他面前站着这样一个人,他就歪着头,把脸紧贴直挺挺的白衣领上,斜着眼看他们,要么就是突然瞪大眼睛,毫无表情地打量一下他们,什么都不说,可是头发下的整个头皮都在动。就算是说话也会用不同的发音,比如,他说“谢谢你,帕韦尔·帕西里伊基”或者“请过来一下,米海洛·伊万里基”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谢了,肯定非常的结实挺拔,帕尔·阿西利奇”或者“到这儿来,米哈尔·瓦内奇”。

如果面对的是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他表现得更奇怪:他连看都懒得看他们,要告诉对方自己想要怎样,或让人家做什么事情时,他就会先满腹心事,并好像还在思考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问:“你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他说“什么”这个词时,会特别强调,而其他几个词就一带而过,这使得他说话的时候,就跟公鹌鹑在叫唤一样。他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而且极其小气。尽管如此,他仍不能算是个好当家,后来竟然选了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愚蠢之极的小俄罗斯人管理家事。不过,所以就结识了他们。

首先,说到管理家业,可能没人能比我们这位彼得堡的达官贵人更精明了。现在虽然上了年纪,皮肤没有年轻时那么有韧性,稍微有些松弛了,但尽管如此他却一点都没有老迈的样子,看到他人们甚至都不相信他年事已高,反而觉得他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年龄呢,或者说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管家向他报告说,庄园里的烤禾房常常着火,损失了很多粮食。于是,他下达了严厉的禁令:火还没有彻底熄灭时,不许把禾捆搬进烤禾房。那位老爷经过简单的计算,认为罂粟比黑麦贵,所以种罂粟更有的赚,于是想将自己所有的田地都种上罂粟。他还命令自己的农奴婆们戴的头饰,要在彼得堡寄来的样式中选择。因为这个命令,在他的庄园里,那些婆娘们到现在都还戴着这种老式的头饰……不过,不是直接戴在头上,而是用来装饰帽子了……

我还是接着说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吧。这老家伙非常好色,如果在自己县城的林荫道散步时,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并且值得尊敬的人,他就赶紧跟在人家后面,那时他走起路来就会一高一低的,那样子真是太有趣了。他喜欢打牌,不过通常只和一些没什么身份的人玩儿,因为,在这些人中间,他被尊称为“大人”,而且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教训他们。如果是跟省长或是别的什么长官玩牌,他的态度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那时他就会满脸堆笑,时不时地点点头,并小心地观察着其他人的脸色,看上去很乐意陪着他们……就算是输了钱,也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不太喜欢读书,给他一本书,他读着读着,我常到他们那边去打猎,就会胡子眉毛乱颤,好像脸皮下面有波浪翻滚上来。如果有客人在的话,他偶尔会翻阅一下《评论报》,这时他脸上这种波浪似的起伏就会非常明显。每到选举的时候,他都会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是因为他不愿意掏钱,因此当别人要让他当贵族长时,他总是会推辞。

每次那些贵族们提议说让他当贵族长,他就以一副尽管自己已有打算,仍感谢下属们的美意,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想清清静静地过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所以诸位就不必在坚持了。”然后,他就左右看看,严肃地低下头。

年轻时,他年轻的时候,他曾是某个位高权重的长官的副官,对那位长官,他向来尊敬有加,称呼是只称名字和父名。有传言说,他的职位好像不只副官这么简单,有人曾看他在澡堂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制服,连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地,用浴帚给上司洗澡——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不都只是传言吗?不过,奇怪的是,关于那段在军队中的生活,特瓦伦斯其将军本人也不想去谈及;他好像并没打过仗。

特瓦伦斯其将军所住的房子不大,他至今未婚,因此仍是个单身,也不知道夫妻间琴瑟和鸣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过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如今虽然还算得上好看,可是脸形已经起了变化,脸皮已经没有那么紧绷了,眼角的皱纹一条条闪着光,还有一部分牙齿,就像普希金引用萨迪的诗句上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间”了;脑袋上还保留了一些头发,过去我有幸可以将自己的几位地主乡邻介绍给你们,但是因为用了一种护发剂,原来的淡褐色已经变成了淡紫色。以他的条件来看,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择偶对象。不过,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特瓦伦斯其,他家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女管家,长得浓眉大眼,丰满莹润,皮肤光亮亮的,嘴唇两边有浅浅的髭须,平常就穿着浆得一板一眼的衣服,到了礼拜天,就会戴上薄纱套袖。

地主们常会为省长或其他权贵们举行盛大酒宴,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就是各种大型酒宴的常客,而且每次出席,都会有不俗的表现。身临这种场合,让他有一种鱼儿在水中畅游的愉快。而且,他总是会坐在省长附近,要么右边,要么是离省长不远的地方。宴会开始时,他表现得很持重,亲爱的读者们,身体稍微后靠,而且也不会东张西望,眼睛指挥斜着向下,盯着客人们的后脑勺和挺括的衣领。不过,宴会接近尾声时,他就开始活跃了,不断地转头,向别人送出自己的微笑,当然省长方面,宴会一开始就收到了他的微笑。有时他还会把女士说成是星球的装饰,提议为她们干杯。

不管是各种庆典仪式、会考场所,还是宗教仪式、集会和展览会,特瓦伦斯其将军在出席这些隆重的场合时,都表现得很有身份,接受祝福时的举止也非常和适宜。在这位将军的训练下,他的仆人们都非常有礼貌,此刻,从不会在岔道口、渡口等类似的地方,喧哗吵闹;不但如此,如果在路上被其他行人或车辆挡住去路,他们都会非常绅士地,在喉咙底发出好听的男中音,说:“借光,借光,请让一下,特瓦伦斯其将军要过去。”或者说:“特瓦伦斯其将军的马车……”不过,说实话特瓦伦斯其将军的马车样式很真是有点旧了。仆人们穿的还是镶着红边的灰色制服,而且已经又破又旧了;几匹老态龙钟的马,都奔劳一辈子了,现在还在为他执勤。这位将军从不讲究排场,在他看来,靠奢华的排场撑门面简直是在辱没他的清誉。

他的口才很一般,估计也没什么机会让他表现非凡的口才。遇到争论的场合他就躲得远远的,在我们嘴里什么都是捎带说的——另外两位地主。他们都是非常善良,不但如此,他还听不得别人讨论,如果跟年轻人打交道,他总是刻意避开长篇大论。在罗姆内马市上,有个自称是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佬就卖这种护发剂。话说回来,这种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保持神秘感,人们就不敢小看他,否则当今的这些人怎么会相信他,并且尊敬他。当着地位高的人的面,特瓦伦斯其基本上都会保持沉默,可是当跟那些没什么地位,受他鄙视的人打交道时,他通常会说些很简短的句子,并且对人尖酸刻薄。他最常说的句子是“我看,您所言,没一句有用的”,一个退伍的陆军少将。他那高高的个子是他的外表中最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特点,或者“先生,我忍不住,想要提醒您”,或者“阁下,请您搞清楚,现在正在跟谁说话”,诸如此类。邮政局长、常任陪审员、驿站长们一看到他,就会胆战心惊。就像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守财奴,因从来不会请人到自己家做客。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人无完人嘛,基本上,他还是个了不起的地主。邻里们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规规矩矩、啰哩啰嗦、没有私心的老军人。当谈到特瓦伦斯其将军,并称赞他多么优秀,多么实在时,大家都会七嘴八舌地附和,请容许我再捎带说说——这只是我们这些当作家的一种措辞,但是有位省检察官却会露出一脸的冷笑——看看这都是因为嫉妒啊!……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另一位地主。

说起这位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森切库诺夫,他跟特瓦伦斯其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好像没有给什么人工作过,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这个小老头儿又矮又胖,头顶上没几根头发,双下巴,大肚子,一双手倒是很柔软。他喜欢招待客人,并且人很幽默,一年到头,他老是会穿一件条纹棉长衣。总的说来,他过得是挺舒服的。啊,对了,他跟特瓦伦斯其将军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那就是他也一直都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