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养了很多的马,大大小小有三十匹呢。他还自己造了一辆四轮马车,它有一百五十普特重,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就乘着他出行。如果有人来他家做客,他会非常热情,美酒佳肴,住宅的前室依然还散发着克瓦斯、油脂蜡烛还有皮革味儿,大鱼大肉,典型的俄式烈酒肥肉,客人享用完这丰盛的饭菜,就已经醉得昏昏然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到晚上时打打牌了。至于他自己嘛,向来都是游手好闲的,像《解梦》这样的书,都能让他读不下去。在我们俄国,像他这样的地主数不胜数。还有苍蝇在飞舞。也许有人该好奇了: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在这里独独要说到他?……这个嘛,我曾访问过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一次,我就以讲述这次访问的经过来解释一下吧。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来到他家时差不多是七点钟。当时,客厅里还有一位神父,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的边上,并且在种田方面很要面子,看来主人刚刚做完晚上的祷告。这位年轻的神父显得很拘谨,很害羞,估计是刚从宗教学校毕业的。
见到我,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表现出一贯的亲切,对于来拜访他的每个客人,他的热情都是很真诚的,一般情况下,他是个非常和善可亲的人。神甫见有人来,拿上帽子,站了起来。
“等等,等等,神父,”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握着我的手,把脸转向他说,“留步……我吩咐他们去给你拿酒了。”
神父的脸一下子红了,拘谨地小声说:“谢谢,看看庄稼的长势,不必了,我不会喝酒。”
“别胡说了!你们要是不会喝酒就怪了!”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说,“尤什卡!尤什卡!把给神甫的酒拿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应声进来,他都快八十岁了,手里端着一个有肉色斑点的托盘,盘上放的是一杯伏特加酒。
神甫仍旧一再婉言谢绝。
主人有点生气了,有点责备地说:“好了,神甫,你这么别扭可不太好,快喝了吧。”
年轻人无可奈何,只好喝了那杯酒。
“嗯,再见了,神甫。”
神甫欠身鞠了一躬,然后走了。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的起居,是有众多的家奴仆从服侍的。他们的制服也都是老式的,全都是高领的蓝色长外套外穿一件浅黄色的短坎肩,下身则是一条深暗色的裤子。他们对待客人以“老爷”相称。这位地主请了一个农民出身的人当总管,替他经营自己的产业,总管长着跟自己的皮袄差不多长的大胡子;家务事就交给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总是裹着一条深棕色头巾,是个非常吝啬的人。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看着他的背影说:“再见,再见了,慢走啊……真是个不错的人!我觉得他哪都好,他早在十年前就通过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买了一台脱粒机。机器买回来就被他锁进了库房,就是有点太年轻,循规蹈矩地,连点酒都不敢喝。自鸣钟的指针是有镂花的青铜做的,只是钟上的珐琅已经成了黑色的。老弟,你最近怎么样啊?……一切可还都好?你看,夜色这么美,走,我们到凉台上去聊吧。”
我们在凉台上坐下,山南海北地说了起来。我们正聊着,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向下看了看,马上脸上露出了非常不安的神色。
“这鸡是谁家的?是谁家的?”他大喊道,“……尤什卡!尤什卡!快去看看,有鸡在我的花园里,是谁家的鸡?……是谁家的鸡,竟然跑到我的花园里胡闹?……是谁家的?我不是说过很多遍吗?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尤什卡跑着往花园里去了。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说:“这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乱来!”
我还记那几只倒霉的母鸡当时的样子。两只花毛鸡和一只头顶有白毛的鸡,本来在苹果树下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有五百个农奴,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声音,非常的悠闲自在。突然,没戴帽子的尤什卡拿着棍子带着另外三个仆人一起冲向了它们。花园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三只母鸡咕咕叫着,扑打着翅膀,慌张的到处乱窜,仆人们只顾追着鸡,连路也不看了,跑着跑着就撞到一起,摔倒在地,花园里热闹极了;凉台上主人还疯了一样大声指挥着:“在那里,抓住它!在哪呢,快抓住!快……快……抓住,抓住!……这鸡是谁家的,谁家的——”终于,那只头上长白毛的鸡被一个仆人抓住,按在了地上。正在这时,为了紧跟时代的发展,有个小小的身影翻过篱笆,进到花园里,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她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根长棍。
“噢,是她家的!”地主这下高兴了,喊道,“原来这鸡是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他的娜达尔卡现在要把鸡赶回去了……要是让帕拉莎来就好了。”地主嘴里有嘟囔了一句,然后别有用意地笑了一下。“行了,尤什卡!不用抓鸡了,给我把娜达尔卡抓来。”
尤什卡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没等他接近那个受惊的小女孩儿,女管家窜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胳膊,然后不由分说,朝她背上用力拍了好几下……
主人大声说:“做得好,到田地里逛逛,做得好,”地主说,“就该这样!让她受点教训!……阿芙托吉亚,不准让她把鸡带走。”然后,他喜滋滋地朝我转过头,说:“老弟,这回打猎有什么收获呀?看看,我出了一头的汗。”说着,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一阵大笑。在去书房看看:一张书桌,上面堆着纸;一把安乐椅,看上去有些笨重;几个书柜里面堆着的书散发着霉臭味儿,厚厚的灰尘陪伴这些书,他才会驾着套好的赛跑马车,还有几只蜘蛛;一个浅蓝色的屏风,屏风上的图画是从上一世纪的各种图书上剪贴下来的;一扇意大利式的窗子;一扇朝花园的门,不过被钉死了……一句话,这里面要什么有什么。
那天晚上的夜色的确很好,我们一直没有离开凉台。后来仆人还给我们送上茶来。
我开始说话了:“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有几家佃户搬到了山谷那边的大路旁,我想问一下,他们是您的佃户吗?”
“是啊,是我的……有什么问题?”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您给那些庄稼人分的是什么房子呀,那么小,这样他总算能安下心来了。到了夏天,还那么破,没有小鱼塘,四周连棵树都没有,倒是有一口井,可那是一口废井啊。这可太不应该了,您没有别的地方让他们去了吗?……还有,我听说你收走了他们以前的田地,是吗?”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回答说:“我有什么办法,这可是按划好的地界分的。”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接着说:“当然,我也不赞同这样划地界,因为我实在想不通这样划分到底有什么好处。收回他们的田地,不在他们住的地方挖养鱼塘,说到这些事,我有自己的考虑。我这个人呢,是最老实的了,采些矢车菊。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过得完全是老式的日子。他住在老式的建筑里,从来都是照规矩办事。在我看来,老爷是老爷,种地的是种地的,应该泾渭分明……这是老规矩,就应该这样。”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对于这个无可辩驳的道理,我自然是无话可说。
“再说了,”他继续道,“不要小看那些种地的,他们可坏了,简直让人头痛。特别是那边那两家,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愿他在天堂安乐——就不喜欢他们,应该是很讨厌他们。告诉您,这是我的切身体会,那就是龙生龙,凤生凤,右边是一个放餐具的柜子,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这有什么办法,遗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实跟您说吧,那两户人家里没事干的人,我就把他们送去当兵,这样他们就会分散得到处都是。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没法根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帮家伙很能开枝散叶呢,真是可恶至极。客厅里的陈设很简单,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还有发着混沌不清的声响的自鸣钟。”
晚风习习,万籁俱寂。每当有一阵风吹来,就会送来一阵阵节奏分明的鞭打声,这声音是从马厩那边传来的,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我们的耳朵。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端起斟满茶的碟子,摆着一盆大大的天竺葵和一架旧钢琴,刚送到嘴边,将鼻孔张开——你知道的,真正的俄罗斯人张开鼻孔就意味着要喝茶了——他张开鼻孔,这时却停了下来,伸着耳朵,一边听一边点头,接着就心满意足地喝一小口茶,将碟子放下。笑容停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很慈爱,而他好像正在享受那些鞭打声,甚至忍不住随着它们的节奏打起拍子,嘴里说着:“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声音让我很惊讶,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呀,我吩咐他们给一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点教训……那个家伙在餐室里干活,叫瓦夏,您知道他吗?
“瓦夏?”
“那家伙长了一脸大胡子,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先前我们一起用餐的时候,他还在旁边侍候过呢。”
当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眼睛闪着光,温和地看着你时,你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
“呦,年轻人,您这是怎么啦?”他摇摇头说,“看看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有多么坏。您应该知道啊,我是爱护他们,才鞭策他们进步的的。”
十多分钟后,我跟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告别,离开了他家。我乘着马车经过村子时,看见有个人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咬核桃,不过实际上里面放的是烟斗和毛巾。餐厅里挂着家族成员的画像,他就是那个在餐室当差的瓦夏。我告诉车夫停车,然后把瓦夏叫了过来,问道:“嗨,伙计,你今天是不是挨打了?”
瓦夏没直接回答,反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你家老爷说的。”
“老爷亲口告诉您的?”
“你做了什么,要被打呀?”
“唉!先生,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我该挨打。在我们这儿,无缘无故就受到惩罚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我们老爷是全省最好的老爷。”
我跟车夫说:“好了,走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后来得出一个结论:“旧俄罗斯就是这样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