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两个地主(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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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利戈夫村(2)

“当然啦!我们的女东家在家里办了一个戏院,我还演过戏呢!”

“哦,你都演过什么角色?”

“您指的是?”

“我是说,你在戏台都做过什么事?”

“他们把我拉过去,打扮好。之后,我登上戏台,按照他们的要求,要么坐着,那么站着。此外,我还按照他们的要求说话。有一次,我按照他们的吩咐,扮演一个盲人,我的两边眼皮底下分别被他们放了一粒黄豆。”

“那后来呢?你又做了什么?”

“当厨师。”

“这是为什么?”

“我受到了我兄弟的拖累。他逃跑了。”

“哦,是这么回事啊!那你在你第一位女主人的父亲那里做什么?”

“什么都做过。开始时当小厮,后来当花匠,当马车夫,再后来我又被安排管猎狗。”

“是吗?你管猎狗是不是要骑马?”

“是的。就因为骑马,我和马一起翻倒在地,我被摔得非常严重,马也受伤了。我们那个老东家特别严苛。他非常生气,下令把我打一顿,然后就把我轰到莫斯科,让我去跟那里的一个鞋匠学手艺。”

“学手艺?难道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你都那么大了,他为什么还要让你去当学徒呢?”

“我也不知道。既然是他的命令,我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真是幸运,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他们又让我从莫斯科返回乡下。”

“你的厨艺是什么时候学的?”

苏乔克把他那又黄又瘦的脸抬起来一些,笑了几下。

“做菜煮饭这些活,连老娘们都会,还用得着学吗?”

“哦,库斯马,你这一生可真是见过很多世面啊!你说这里没有鱼,那你这个渔夫都做些什么事?”

“老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让我当一个渔夫就得谢天谢地了。这里还有一个叫安得列·普培里的人。他像我一样老,被女东家派到造纸厂的汲水房干活。女东家不养白吃饭的人,认为白吃饭是一种罪过。普培里还期待着女东家发善心呢!在女东家办事所里,有一个办事员是他的堂侄。他请求堂侄向女东家求情,那个堂侄答应了。求什么情啊?普培里还向他的堂侄下跪磕头呢,我亲眼见到过。”

“你结过婚吗?有家属吗?”

“老爷,没有。塔基雅娜·瓦西利耶夫娜——她已经去世,希望她已经进入天堂——经常说:‘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不就一直一个人过嘛。因此,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下人结婚。’”

“那你现在靠什么维持生活?工钱吗?”

“老爷,哪有什么工钱啊!有口饭吃我就已经非常知足了。希望上帝保佑我们女东家,希望她健康地活下去。”

这时,耶尔莫莱回来了。

他表情凝重地说:“我们已经把船修好了。你——去拿篙子吧!”

苏乔可离开了。在我与这个命运悲惨的老头交谈的过程中,猎人弗拉基米尔经常会向那个老头瞥几眼。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轻蔑的微笑。

“他是一个傻瓜,”他说,“他是一个泥腿子,一个毫无教养的人。他根本算不上家仆。那只是在吹牛。您想想看,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当得了戏子呢?您跟他聊天纯粹就是浪费精力。”

我们在十五分钟之后就坐到了苏乔可的平底船上。——我们的狗没有和我们一起上船。它们被留在一个小屋子里。马车夫叶古基尔按照我们的吩咐,负责照看它们。——我们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挑三拣四不是我们这些猎人的习惯。耶尔莫莱坐在船头上,中间是我和弗拉基米尔,我们坐在船的横档上。苏乔可站在船尾,手里拿着篙子,负责撑船。虽然已经用麻屑把船缝塞住,但水仍然渗了上来。不过还算幸运,水塘因为没有风而像睡着了似的。

我们的船走得实在太慢了。水底下的烂泥非常粘,老头好不容易才把长篙拔出来,一条条绿色的水藻已经把蒿子缠满。水面上到处都是睡莲密密麻麻的圆叶子,我们的船受到了它们的阻挡。船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来到芦苇荡旁边。这一下可闹翻天了。我们的突然光临把野鸭子吓了一大跳。它们叫喊着往空中飞。枪声随之响起。这些短尾巴的飞禽不停地从空中掉进水里。看到这一幕,实在让人觉得开心。我们射下来很多鸭子,却无法将它们全部得到。因为有些鸭子只是受了伤轻,它们掉下来后立即钻到水里去了。有一些虽然已经被打死,但它们掉到了茂密的芦苇荡里,我们无法找到它们,即使拥有着一双山猫般眼睛的耶尔莫莱也无可奈何。虽然如此,我们的收获还是相当可观的。快到中午时,野鸭已经堆满了我们的小船。

弗拉基米尔的枪法很差。他每次没有击中目标之后,都会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吹一吹枪,并检查一下,好像在告诉我们,他的枪有问题。最后,他把没有击中目标的原因解释给我们听。这使得耶尔莫莱非常开心。他仍然像平时那样,枪法很准。我的枪法还是老样子。苏乔可看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老爷的人的那种神情,偶尔向我们喊道:“还有一只鸭子,在那里。”他经常靠晃动肩胛骨,而不是用手指在背上搔痒。天气出奇的好。高空中一团团白云在我们头顶上慢慢地移动,水面上出现它们的倒影。芦苇的沙沙声在四周响起。水塘在太阳的照耀下,像钢铁似的泛着亮光。我们打算返回村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的船有些漏水,河水一直在慢慢地渗进来。这我们早就发现了。我的猎伴——他真是一个有预见性的人,在一个打瞌睡的村妇那里看到了一个水瓢,他觉得它可能派上用场,便将它偷来了。弗拉基米尔受到我们指派,负责用水瓢往外舀水。当他还没有将他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时,情况还算令人满意。可是等到打猎即将结束的时候,那些野鸭子却成群地飞了起来,——好像它们知道我们即将离开,特意与我们告别。我们忙着开枪,几乎来不及上弹药。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射击上面,小船渗水这件事就被放到一边去了。耶尔莫莱努力想抓住一只被打死的野鸭子,便猛然扑了一下。我们的这只破船便向一边倾斜,很多水灌到船里。之后,它慢慢地向下沉去。——谢天谢地,船没有在深水处。我们惊叫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的身体已经落入水中,只有脑袋还露在水面上。我们四周飘浮着满船的死鸭子。我的几位猎伴吓得面色苍白。现在每当回想起他们当时的脸色——当时我的脸色也比他们强不了多少,我就觉得好笑。不过,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把枪举起来,举过头顶。苏乔可把篙子也举了起来。这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模仿主人的动作。沉默被耶尔莫莱打破了。

“呸,实在是倒霉,”他向水里吐了一口唾沫,喃喃地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老鬼,这全怪你,”他气愤地对苏乔可说,“你这是什么船啊?”

“都是我的错。”老头小声说道。

“还有你,”我的猎伴又对弗拉基米尔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职责?你为什么不舀水?你,你!”

弗拉基米尔没有反驳。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上下牙不停地撞击着,脸上挂着茫然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礼,他良好的口才以及他的自尊完全消失了。

在我们脚下,那条可恶的小船在轻微地摆动。在小船下沉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寒冷的河水让我们有些吃不消。但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寒冷。最初的恐惧已经过去,我逐渐平静下来。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离我们十来步远的四周全都是芦苇,没有一点儿空地。向远看去,从芦苇上方,可以看到水塘的堤岸。“糟糕!”我心里想道。

我向耶尔莫莱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先看一看,之后再做决定。难道要在这里过夜吗?”他说,“喂,拿着这支枪。”他对弗拉基米尔说。

弗拉基米尔非常干脆地服从了他的命令。

“我去试着找找水浅的地方。”耶尔莫莱非常自信地说。他好像觉得每个水塘都有水浅的地方,可以从那里趟过去。说着,他把苏乔可的篙子拿在手里,谨小慎微地探着水塘底部,向底边走去。

我问道:“你会不会游泳?”

“我不会。”芦苇后面传来了他的声音。

“那太危险了,可能会淹死。”苏乔可平静地说。他开始时担心我们生气,不是害怕危险,这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只是偶尔会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像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觉得没有改变这种处境的必要了。

“毫无疑问,他这是去送死。”弗拉基米尔满含怨气地说。

耶尔莫莱在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觉得这一个小时无比漫长。开始时我们呼唤他,他回应我们。后来,他的回应逐渐减少,最后竟然不再回应了。晚祷的钟声从村子里传来。我们都不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别人一眼。在我们头顶上,野鸭子在空中飞翔,有一些打算在我们附近停歇,可是又突然飞起来,叫嚣着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水里站得太久,我们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苏乔可的眼睛眨来眨去的。他好像要睡觉了。

我们终于又看到了耶尔莫莱。他回来了,我们高兴极了。

“结果如何?”

“我上岸了。我探到路了,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我们打算立刻就走。可是他却让我们停下来。他先从被水淹没的口袋里掏出绳子,系到一些死鸭子的腿上,将绳子的两端用牙齿咬住,然后才慢慢往前走。他后面是弗拉基米尔,再后面是我,走在最后的是苏乔可。大约还有两百多步就到达岸边了。这时耶尔莫莱开始大胆地一步接着一步向前走。这条通道已经被他了解得非常清楚了。当然,他偶尔也会喊一句:“不要再靠左了,否则会掉下去的,靠右边一些。”或者喊:“右边有坑,靠左边一些。”有些地方水很深,没过了脖子,可怜的苏乔可身材不高,我们三个人都没事,他却呛了两次水。耶尔莫莱非常严肃地冲他大喊:“喂,喂!”苏乔可用力往上跳,两只脚乱蹬一气,好不容易踩到浅一些的地方。就算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也不敢抓住我的衣襟。我们累得筋疲力尽才终于爬到岸上。这时,我们浑身沾满了污泥,衣服早已湿透。

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来到一间干草棚里。那里十分宽敞,我们并排坐在桌子前准备吃晚饭。在此之前,我们的衣服已经被尽可能地晾干了。马车夫叶古基尔是一个既谨慎又糊涂的人,是一个愚蠢且动作迟缓的人。他站在大门口,非常虔诚地把烟递到苏乔可手上。——我发现,俄国的马车夫成为朋友并不需要太长时间。苏乔克狠狠地抽起来,抽得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满足。弗拉基米尔神态慵懒,很少说话,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耶尔莫莱正在忙着擦拭我们的枪。那些狗等着喝燕麦粥都等得着急了,所以把尾巴摇得更快。马棚里,马一边嘶鸣一边跺着脚。太阳向西边沉了下去,即将落山。在它的余晖照射下,一条条深红色的彩带在天空中飘扬。金黄色的云彩逐渐向四周扩散,像梳洗过的羊毛那样越来越细。一阵阵歌声在村子各处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