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拉辛转身看到窗里的影子和亮光在移动。他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便立即把木木抱起来,夹在腋下,跑回他的顶楼,并把门锁起来。很快他的房门便遭到了五个人的捶打。那五个人觉得门被门闩抵住了,就停了下来。加夫里洛急匆匆地跑上来,吩咐他们守在门口一直到天亮。之后,他离开那里,跑到女仆室去找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她是太太身边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经常与加夫里洛一起偷糖、茶叶和其他东西,有时还造假账。加夫里洛请柳比莫芙娜替他禀告太太说,非常不幸,那条狗又跑了回来,不过,明天“她”就会被处死,请太太安静下来,不要再生气了。太太的确很快便安静下来。不过,那是由于医生疏忽大意造成的。他本来打算让太太喝十二滴月桂水,结果他却慌慌张张地弄成了整整四十滴。太太喝下去了,很快就产生了效果。只过了一刻钟,太太就沉沉地睡着了。盖拉辛躺在床上,脸色由于害怕而异常苍白。他把木木的嘴紧紧地捂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太太很晚才醒过来。加夫里洛在等她醒过来。他在等她下命令攻击盖拉辛的顶楼,也在等待接受狂风暴雨①的到来。可是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太太没有见他。她躺在床上,派人把柳比莫芙娜找了去。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太太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她喜欢装作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每当那个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相当忐忑。“柳包芙·柳比莫芙娜,您看看我目前的处境。请您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他说:难道他认为他女主人的清静,他女主人的性命,还不如随便一条恶狗更宝贵吗?我可不希望这样。”她又用感动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的亲人,你去吧,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吧!就当是做一件好事。”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去了加夫里洛屋里。他们谈了些什么话,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可是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加夫里洛就带着一大群人,向盖拉辛的顶楼方向走去。管家走在最前面,用一只手按住帽子,虽然当时并没有起风。厨师和跟班走在加夫里洛的旁边。一群小孩走在最后,他们一边一路上做着鬼脸,跳来跳去。这些小孩子并不全是宅子里的人,他们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尾巴叔叔站在窗里,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他在下达命令,也就是说,除了举举手,他什么也没有做。有一个守卫坐在通向顶楼的窄楼梯上面。门口还站在两个拿着木棍的守卫。加夫里洛来到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没有人回答,只有细微的狗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让你把门打开!”他再次重复道。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道,“他是一个聋子,您的命令,他根本就听不到。”
大家哄笑起来。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加夫里洛反问道。
“对了,他房门上有一个洞,您可以顺着这个洞,把棍子插进去,然后摇晃几下。”司捷潘回答说。
加夫里洛俯身去寻找那个洞。
“门上那个洞被他用厚绒布外衣之类的东西给堵住了。”
“那您就用力把厚绒布外衣向里推,把它推进去。”
这个时候,细微的狗叫声再次从屋里传了出来。
“快听,‘她’把自己暴露出来了。”有人这样说道,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加夫里洛把手放到耳朵后面挠痒。
之后,他说:“兄弟,如果你愿意,你就上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到里面去。”
“好的,我这就上来。”司捷潘答道。
说着,他爬了上来,把木棍拿起来,将厚绒布外衣捅了进去。之后,他又用木棍在洞里摇晃几下,一边摇一边说:“快出来,快出来!”正在这个时候,顶楼的门突然打开了。这一群下人被吓了一跳,立即连滚带跳地跑到楼梯下面。跑在最前面的是加夫里洛。尾巴叔叔把窗户关了起来。
“喂,喂,喂,”加夫里洛在院子里大声嚷道,“你千万不要冲动!”
盖拉辛一直站在门口。那些人全都聚集在楼梯脚下。盖拉辛抬起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渺小的人,这些穿着德国长襟外衣的人。一件红色的农夫衬衫穿在他的身上。在那些人面前,他无疑是一个巨人。加夫里洛走上前来。
他说:“兄弟,小心啊,我可不允许你做蠢事。”
接着,他向盖拉辛做手势,对盖拉辛解释道:你的狗惹恼了太太,她一定要“她”;如果你不立刻把“她”交出来,你就会倒霉的。
盖拉辛一边看着管家,一边指了一下狗。之后,他像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下记号,然后带着询问的神色看了管家一下。
“是的,是的,”管家点头回答说,“是的,必须要。”
盖拉辛收回目光,忽然把身子挺直,又向木木指了一下。木木始终站在他身边,疑惑地晃动着耳朵,单纯地摇着尾巴。此后,盖拉辛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勒的手势,而且还富有深意地向自己的胸膛拍了几下。他似乎是在告诉人们,杀死木木的工作,他要自己承担。
“我们不相信你。”加夫里洛摇着手指说道。
盖拉辛用眼睛盯着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又向自己的胸膛拍了一下,然后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
“他待在里面不出来,”加夫里洛说,“是什么意思?”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随他的便吧,”司捷潘说,“他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一向如此。既然他已经答应,我们就可以放心了。他说真的就一定是真的,这一点与我们这群人有很大区别。”
大家都点头说:“没错,的确是这样。”
尾巴叔叔把窗户打开,也跟着说道:“是这样的。”
“好,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加夫里洛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把守卫留在这里。你,叶罗西卡!”叶罗西卡是宅子里的园丁,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粗棉布宽上衣,脸色异常苍白。加夫里洛的后半句话就是对他讲的。“有什么活可以让你做呢?你就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立即向我汇报。”
叶罗西卡按照管家的吩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除了几个顽皮的小孩和爱管闲事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全离开了。加夫里洛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他请柳包芙·柳比莫芙娜代他禀告太太,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派马夫去把警察找来。太太拿出手帕,打了一个结,洒一些花露水在上面,然后用鼻子闻了几下,之后又在她的太阳穴上擦了几下。做完这件事后,她又喝了茶,之后又睡了过去——月桂水的药性尚未完全消除。
在所有的纷扰过去一个小时之后,盖拉辛从顶楼走了出来。他把过节时穿的长襟外衣穿在身上,将木木用绳子拴了起来,绳子另一端握在他的手里。叶罗西卡忙不迭地给他让路。盖拉辛牵着木木,向大门走去。院子里的人及那群小孩都看着他。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街上,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加夫里洛命令叶罗西卡跟在他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叶罗西卡远远地跟在盖拉辛的身后。他看到盖拉辛走进一家饮食店,就没有进去。他在外面等候盖拉辛。
盖拉辛与店里的人混得不错,他的手势他们都能够理解。他点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之后就坐到椅子上,将两只胳膊在桌子上支起来。木木站在他的椅子边上,安静地注视着他。“她”身上的毛最近刚刚被梳洗过,泛着亮光。服务员把盖拉辛点的白菜汤端上桌。他把面包撕成碎片,投进汤里,又把汤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端起汤盆,放到木木面前。木木像平时那样优雅地吃起来。“她”的嘴与“她”的食物只有轻微的接触。盖拉辛看着“她”,一直看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突然流出两大滴眼泪。这两滴眼泪,一滴落在白菜汤里,另一滴落在木木倾斜的脑袋上。他用自己的手把脸遮起来。木木将汤盆里的食物吃下去一半就离开了,它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盖拉辛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汤钱交给服务员后就向外走去。茶房看着他走了出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叶罗西卡看到盖拉辛后立即躲到角落里。盖拉辛走过去之后,他跟在盖拉辛后面。
盖拉辛慢悠悠地往前走,木木仍然被他用绳子牵着。走到街角之后,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飞快地向克里米亚浅滩走去。路上有一所正在修建厢房的宅子。他走了进去,拿起两块砖夹在腋下。到达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他又拐了一个弯儿,沿着岸边往前走。他看到路边的一个木桩上拴着两只带桨的小船——其实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便走过去,带着木木跳到其中的一只小船上。岸边菜园边上有一间小屋,一个瘸脚的老头从那里走出来,冲着盖拉辛大声呼喊。可是盖拉辛只是点了几下头,便用力地摇起桨来。很快他就迎着逆流的河水,把小船划到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老头一直站在原地,开始用左手挠自己的背,后来又用右手挠,之后就步履蹒跚地向小屋走去。
盖拉辛不停地向前划。他已经把莫斯科甩在身后了。树林、草地、田地、菜园出现在河流两岸。他还看到了农家小院,闻到了农村的气息。他把桨放到一边,低头去看木木。由于船底积满了水,木木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一块干燥的坐板上。他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交叉放到“她”的背上。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又被波浪冲向城市的方向。盖拉辛将身体挺直,痛苦的愤懑之情挂在他的脸上。他用绳子将两块砖头缠在一起,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活结,把它套到木木的脖子上,之后把木木举到河面上,默默地注视“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木木摇着尾巴,毫无恐惧地看他。他转过脑袋,把眼睛眯起来,便松了手。不管是木木掉下去时发出的哀号,还是沉重的砖头击起水花的声音,盖拉辛全都听不到。就像对于我们正常人来说,最寂静的夜晚也一定会有声音那样,对于他来说,对喧闹的白天也寂然无声。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波浪依然正前仆后继地在水面上翻滚,碰到船舷后,它们荡漾开来,只有后面的一些大的水圈在向岸边扩散。
当盖拉辛在叶罗西卡面前消失的时候,叶罗西卡立即向宅子跑去。他要把他看到了一切报告给管家。
“很好,”司捷潘说,“他打算将‘她’淹死。现在我们不必担心了。他答应的事情……”
整整一天,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了盖拉辛。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吃晚饭时候,他也没有回来。仆人们坐在一起吃晚饭。
“盖拉辛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个浑身长满了肥肉的洗衣女人高声说,“他把自己弄得昏头昏脑,竟然是为了一条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可是他回来过!”司捷潘突然大声说道。他手里拿着汤匙,正在刮着粥。
“他什么时候回来过?”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在门口碰到过他。没错,他回来过。后来他又从院子里出去了。我本来想问他那条狗怎么样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好看,因此我就没有问。可能他只是想让我躲到一边去,就像在说:‘不要缠着我’那样,他推了我一下。可是他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哎呀!哎呀!”司捷潘笑了起来。他耸耸肩,在后脑勺上摸了几下。“没错,”他继续说道,“他那只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司捷潘遭到了大家的取笑。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都各自回去睡觉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巨人,手握一根长棍,肩膀上扛着一个背包,急匆匆地顺着公路往前走。他就是盖拉辛。他根本不向公路两边看一眼,只顾着急匆匆地往前走。他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里。他把可怜的木木淹死之后,立即返回他的顶楼,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些东西,然后用一块旧马衣把这些东西包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之后就上路了。别人把他带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路记在了脑子里了。他还记得,他是在一个距离公路二十五俄里的村子被太太带走的。他在公路上走着,怀着一种快乐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决心,一种坚忍不拔的勇气。他敞开胸口,迈着大步往前走,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好像已经在陌生人中间,在异乡流浪了太久,他的母亲喊他回家那样,好像他的母亲正在家乡急切地盼望着他回去那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夏天刚刚到来,夜里十分温暖,也十分宁静。在太阳下山的地方,仍然显现着被落霞染上一抹粉红的白色。青色的暮霭在天空的另一边已经升了起来。那里就是夜的诞生地。秧鸡和鹌鹑在四周不停地叫着。这些声音,盖拉辛根本就听不到。此时他正迈着稳健的步伐,从树旁走过。树木的夜语,他也听不到。可是他却闻到了从那些黑色的田野上飘过来的熟透了的黑麦的香味。那是他闻惯了的味道。他觉得他的脸、胡须和头发,都遭到了迎面吹过来的风(那是家乡的风)的调戏。他觉得面前这条路,这条泛着白光的路,像一支箭那样笔直地通向他的家乡。他看到满天繁星把他的路照亮。他就像一头大雄狮那样,无畏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当他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散发出来的泛着水汽的红光时,他已经离开莫斯科三十五俄里了。
两天之后,他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在他离开之后,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士兵的老婆搬到那里去住。那个女人看到他后非常吃惊。他来到圣像面前,进行了长时间的祷告,之后立即去找村长。村长看到他时也非常惊讶。当时正是割草的季节,盖拉辛又特别能干,于是他们立即交给了一把镰刀,让他去割草。他非常高兴,因为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去割草了。他干得非常卖力。他挥舞镰刀割草以及把草堆在一起的情景可把农民们给吓坏了。
在莫斯科,盖拉辛在逃走的事情,直到他走后第二天才被发现。他们搜查了他的顶楼,之后便向加夫里洛报告。加夫里洛来到顶楼后看了一下,耸耸肩,便非常肯定地认为,盖拉辛不是与木木一起投河自尽,就是逃走了。他们向警察和太太作了报告。太太气愤地哭了起来,她命令他们,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把他找到。她还表示,她从来也没有对他们下达过杀死那条狗的命令。她狠狠地责骂加夫里洛。后来,加夫里洛被骂得神志不清,整天只是摇着脑袋说:“好吧!”要不是尾巴叔叔也这样对他说,他恐怕永远也无法清醒过来。最后,太太收到了盖拉辛住在乡下的消息,心里才获得一些安慰。收到消息后,她还打算派人立即将盖拉辛带回到莫斯科,可是后来,她说盖拉辛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她在这件事情刚刚过去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那些继承人都忙着处理家事,更没有时间去理会盖拉辛了。她留下来的其他农奴都被他们用以缴纳年租赎回自由的方式遣散了。
盖拉辛住在他那间小屋子里,一直都是光棍一条。他的身体像以前那样健康。他拥有像以前那样大的力气,仍然像以前那样做四个人的活儿。此外,他还像以前那样沉稳庄重。可是他的邻居们却发现,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他再也不跟女人交往,甚至不看她们一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再不养狗了。农民们都说:“他不需要女人,对他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狗呢?狗能给他带来什么?就算你把绳子拴在小偷的脖子上,用力拖他,也无法将他拖到盖拉辛的院子里去。”这就是农民中间流传的关于哑巴大力士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