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前一天,缪拉亲王抵达帝都时,城中欢迎的人群极为热烈。尽管没有官方组织,亲王的支持者和崇拜者们居然搞了一场非常盛大的仪式,直到现在,城门口都能看见散落的花瓣和彩纸碎屑。
只有为帝国建立崇高功勋,凯旋而归的英雄才能获得入城式殊荣。十年前缪拉亲王打败阿兰贝尔大举入侵时,帝都已经为他举办过历史上最宏大的凯旋式。但这一次只是普通述职,十年来边境上也没什么大的战役发生,没理由搞仪式的。而且单凭亲王的崇拜者未必能搞出那么大动作,背后很可能是有皇帝的纵容和默许。
这让元老院里的大贵族派系相当不安,商议之下,恰好将于第二日抵达的北方军行程就被提了出来。北方军和南方军在地位上应该是平等的,于是元老院临时决定——给北方军团也搞个仪式!
皇帝对此并不介意,很大方的同意借调禁卫军参加仪式——因为昨天禁卫军也出动了。再加上专门前来检查判断是否允许“魔鬼”入城的皇家祭祀团成员,帝国政治圈中最主要的三股势力算都到齐了。
托那牛头怪的福,看热闹的人群很快聚集起来,整个欢迎仪式看起来还蛮隆重的。迪蒙斯从劳尔那里得知情况以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大好机会。他马上把鲁纳希斯推在前头,让他接受这一殊荣。
“即使被当作皇帝派和元老院竞争的棋子也没关系,只要得到今天的荣耀,贵族院就没理由再刁难你了。运气好的话不但能晋升贵族,还能弄个爵位呢。”
站在鲁纳希斯身后,迪蒙斯小声提醒他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些人和仪式。他知道这位老朋友自年轻时就投入军队,二十年来一直在边境厮杀,对战斗是极精通的,但在社交方面就不在行了。好在北方军给世人的印象本就是“野蛮粗鲁,不通礼仪”,犯点小错误也没人会怪罪。
恭恭敬敬的低头,由一位资深元老给自己戴上英雄的桂冠,之后,举起双手,接受市民们给予他的巨大欢呼。这就是凯旋式,一位帝国军人生平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但在这一瞬间,鲁纳希斯心中却没什么欣喜之情,反而出奇的平静。
直到这时候,他才完全明白了迪蒙斯的苦心——后者带回来那些士兵。要么,是伤残了肢体,或身上残留着恐怖伤痕的重伤员,充分体现出军团的艰难状况。要么,则是像伽罗这样最强壮,最精干的猛士,用来展示军团的勇猛剽悍。两种效果结合在一起,明显给首都的民众们留下深刻印象,铺天盖地的欢呼声证明了这一点。
相信整个军团在元老院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大提升,以后兵员和物资的补给也能充裕一点……鲁纳希斯感激的回头,用力拍了拍迪蒙斯的肩膀。
“不愧是最好的参谋!”
后者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注意力显然已经集中到其他方面去了——他的目光在周围人群中扫来扫去,专门盯着那些漂亮女人猛看。
比起别有用心的元老院,祭祀团成员的目地倒要单纯许多。仪式结束后,祭祀团首领,奥雷根大祭司径直走到那牛头怪面前,望着那张凶狠的蛮牛面孔,很是沉重地摇摇头。
“魔鬼,真正的魔鬼!这样的邪恶不应该被允许进入圣城。”
“那就在这里直接宰杀么?大祭司阁下?”
鲁纳希斯询问道,伽罗则站在后面兴冲冲拔出短剑,他仍然牢牢记得要为同伴报仇的愿望。只要奥雷根点一点头,这汉子立刻会把铁剑插进目标的胸口。
但这时一名禁卫军官走过来,在奥雷根耳边低估了几句,大祭司听了以后面露不愉之色。却回头皱眉瞪了鲁纳希斯一眼。
“你在边境上多久了?”
“二十年,大祭司阁下。”
“难怪。听好了——这里原来的祭祀团早已解散,我们现在是属于神圣十字教会的主教团,侍奉唯一天主。以后要称呼我为大主教。祭司是原始低级的多神教信仰者,不得再提起。”
“哦……明白了,大主教。”
鲁纳希斯有些糊涂,但还是立刻接受。奥雷根点点头,脸色这才放缓和一点。
“既然是皇帝陛下的要求,那就暂时先留下它邪恶的生命……带进城去。”
牛头怪最后被主教团的人拖走了,鲁纳希斯这第一项任务总算结束。一切都还顺利,有个今天这个好开头,接下来谋求册封骑士应该也不难。不过鲁纳希斯不敢放松,他已经品尝过太多失望,不到最后完全成功,就不敢掉以轻心。
根据元老院的安排,把士兵在城外兵营里安顿下来,鲁纳希斯原打算马上拉着参谋官一起去拜访几位和潘萨老伯爵有旧交的元老贵族,把事情定下来。但迪蒙斯却坚决不肯再干活,嚷嚷着要求休息。
“这些天还没折腾够啊,这件事情十拿九稳了。距离年底万神祭时公布封爵还有一个多月呢,咱们根本不用着急——现在,是放松的时候。”
在迪蒙斯的坚决要求下,鲁纳希斯只好给所有士兵放大假,还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出去“放松放松”。至于迪蒙斯本人,则早有安排。
“我可不像你,离家二十年,连老窝在哪儿都找不到了。我在帝都亲戚朋友一大堆,还有好多红颜知己,都等着我一个个去安慰呢。”
说完,迪蒙斯就溜出去没影了,望着空荡荡的营帐,鲁纳希斯再一次感受到那种难言的空虚。
他决定回家去看看,尽管他自己也清楚,那个记忆中的“家”早已不复存在。
二十年前,刚满十八岁的鲁纳希斯曾经有过一个幸福,温暖的大家庭。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子,虽不算富裕,却也勉强能让全家温饱。母亲则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子,把家中三个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如果不出意外,鲁纳希斯将继承父亲的铺子,迎娶隔壁面包房老板的漂亮女儿为妻,成为圣·亚斯提纳城中千千万万毫不起眼的平头百姓之一。
然而一场大火摧毁了一切。和所有贫民窟一样,城市中普通民众居住的地方永远拥挤不堪,用木板和茅草搭建的房屋彼此相连而又没有任何防火措施。一个火星,仅仅一个火星就足可以酿成最可怕的惨祸。
在这场帝都历史上最大的火灾中,小半座城市化为灰烬,如果不是军队和市民全力扑救,亚斯提纳人引以为自豪的首都说不定从此不复存在。到后来皇帝亲自下令,元老院下狠心主动拆毁大片房屋,甚至包括皇宫一角,清理出一道隔离带,这才阻止了火势蔓延,但对隔离圈内的街区,却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烧为白地。
大火不但烧毁城市,也造成惨重的人员伤亡。鲁纳希斯后来只找到了父亲的尸体。亲爱的母亲,年幼的弟妹,以及隔壁青梅竹马的恋人都永远失散,再也不曾遇见过。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死是活,大火中连骨头都被烧成灰,能找到并辨认出父亲的遗骨已是万幸。
为了生存,也为了永远离开这片伤心之地,鲁纳希斯报名参加了帝国的军团,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他本打算埋骨于异乡,却不觉成为老资格的军团士官。如今,却又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
踯躅于陌生的房屋街道之间,百夫长感到既熟悉,又迷惘。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于此地本可以说了如指掌。但那场大火之后,一切都是重建起来,建筑格局和街道走向都完全不一样了。火灾之后,元老院规定了严格的建筑条例,对于新建房屋的间距,高度,以及防火措施都作出限制。因为大火赶走了所有原居民,一切都是从头开始,这里反而成为规划比较完善,建筑物都很新的高档街区。
东绕西绕,最终,鲁纳希斯在一处街口停下脚步。周围环境已经彻底变掉了,但出于一种本能,他仍然可以确定:这里,当年,曾经屹立着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楼下是杂货铺子,而楼上,则是他心目中永远的乐园,温暖幸福的家。
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用好奇目光关注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军人。刚刚参加过入城仪式的百夫长依然身穿崭新军服,盔明甲亮,帝国军人威势尽显。所以即使他无所事事满街闲逛,街上的巡逻队也没来盘问——倘若是个衣衫褴褛的家伙这么到处乱窜,肯定早被当贼或是奸细抓起来了。
但此刻鲁纳希斯心中却是充满了童年时的回忆:那株门前的老槐树如今只剩下半根烧焦木桩,大约因为根系太深才没被挖掉。可小时候这棵大树的树荫却是遮天蔽日,树冠上总憩满鸟儿,自己最熟练的就是上树捉鸟,带给隔壁女孩子一起玩耍。又或者掏摸满满一篮子鸟蛋,烤熟了和弟妹们一起分享……
不知不觉,一颗颗水珠滴落到地上,泪眼模糊之间,鲁纳希斯看到对面走来一人,堪堪走过去时忽然回头,站在那里良久。之后,犹犹豫豫的朝他接近。
“鲁……鲁纳希斯……鲁兹?”
对面那人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这声音很轻,但在百夫长耳中却仿佛晴天霹雳。他的名字这里应该早已无人知晓,而后一个昵称,更是只有一个人会如此称呼他,一个本应该成为他妻子的人。
擦去眼角泪珠,鲁纳希斯注视着对面那满脸惊喜之色的女人,尽最大努力,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
“你好,阿利娅。”
七、家的感觉
和本以为早就死去的恋人,和从小耳鬓厮磨,早就山盟海誓,却又整整二十年再未相见的爱人重逢是什么感觉?
鲁纳希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当时忽然天旋地转,竟然毫无理由的晕倒了。等到再醒来时,却是躺在一张柔软洁白的床铺上。
一个大约五六岁,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站在床头,一见他睁开眼睛,便掉头跑出去,高声呼唤。
“妈妈,妈妈,他醒了。”
门口布帘掀起,那张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庞重又出现在鲁纳希斯面前,虽然已不再年轻,虽然额角多了几丝皱纹,但在鲁纳希斯眼中,恋人阿利娅永远是十六岁时那么美丽。
“鲁兹,真的是你啊……”
阿利娅眼睛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痕,但那明显是欢喜的眼泪。两人脉脉对视,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小女孩又跑进来,依偎在母亲身边,用和母亲一样漂亮的大眼睛好奇注视着他们。见鲁纳希斯的目光落到女孩身上,阿利娅脸色局促,神态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是玛娅,今年六岁了……”
“六岁,等了我十四年么?阿利娅……”
百夫长轻轻叹了一口气,灾难发生的时候阿利娅才十六岁。整整十四年……亚斯提纳人口稀少,大多数女人到二十岁左右就必须成婚。若到了三十岁还不能生育后代,就会遭到所有人的歧视,甚至有法律对其进行处罚——比方说高额罚款,或是强制进入教会修行之类。
阿利娅竟然一直坚持到三十岁,其间也不知遭遇过多少人的白眼和歧视。能够重逢已是万幸,鲁纳希斯早就不敢奢望别的什么。勉强笑了笑,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你的丈夫,对你还好么?”
阿利娅看着他,眼中突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小时候,每次成功作弄他以后,阿利娅都会用这种目光瞧他。
故意让焦急的男人等待良久,女人才抿着嘴笑道:
“我没结婚,玛娅是抱来的孩子……”
话未说完,就被非常粗暴的抱住了,女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挣扎着又说了一句:
“我一直坚信你会回来……唔……唔唔……”
——很多不能生育的女性为了逃避惩处,都会去抱,甚至偷一个孩子来抚养。也因此,亚斯提纳没有弃婴。
再次抬头时,鲁纳希斯看见那小女孩玛娅睁大眼睛还在看着他们,便从衣袋里拿出几个银币递给她。
“去,孩子,为我们买些面包来。”
小姑娘诚实的摇摇头:
“妈妈就是卖面包的。”
听到女人在旁边发出嗤嗤笑声,男人有些恼火,干脆把整个钱袋扔给她。
“那就去买牛奶,买水果,买烤肉……反正把钱花光。不花光不许回来!”
连哄带吓唬,把小姑娘赶出房间,鲁纳希斯立刻一脚踢上房门,还狠狠顶上一把椅子……
晚上。
鲁纳希斯坐在餐桌前,犹自有些发愣。
仿佛是做梦一般,过惯了孤独生活的他,突然间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妻子正微笑着布置餐具,孩子坐在对面冲他做鬼脸。洁白的桌布,美味的食物,银质的烛台……
即使做梦,也从没做过那么幸福的梦啊!
鲁纳希斯突然作了一件蠢事,他把手指头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对面小姑娘玛娅“啊”的叫了一声,回头冲妈妈嚷道:
“他饿坏了。”
“要叫爸爸。”
阿利娅温柔的纠正说,她完全能理解鲁纳希斯的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
吃饭时,百夫长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开始兴致勃勃的制定计划——军人的习惯。
“明天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要去神庙奉献,感谢天神给我们的无上恩赐!……哦,现在改作教堂了么?反正用途还是一样的。”
“然后要去拜访一下街坊邻居。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握住女人略有些粗糙的手掌,男人满心感动。一个弱女子,没有男人保护,是如何独力在这个混乱的城市中生存下来?如何维护住这个小小的家?
鲁纳希斯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询问一切,倾听阿利娅讲述她如何从那场可怕的大火中逃生,又是如何遭遇到狡猾的人贩子,被卖到外省——所以才没能及时回家。然后,勇敢的女孩如何从奴隶贩子手中惊险逃脱,一路乞讨返回帝都。又是如何挖出父亲埋藏在大槐树根下的钱罐,从一个小面包摊开始一点点地努力,积攒。
其间当然也有很多男人向她求爱,有高尚的,也有卑劣的。阿利娅绞尽脑汁,用尽一切聪明才智和他们周旋,维护着她的最大期望——总有一天,恋人会回来。
“很累啊……”阿利娅最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她的述说,“你终于回来了,可我也老了……”
“没的话,我这次回来,一路上见到很多贵族夫人,四十多岁了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迷人得很呢。三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我一点都没错过。”
鲁纳希斯从来不会哄女人,但这一番话却说得顺溜无比,阿利娅眉开眼笑之余,也瞪了他一眼。
“你呢?都做到军官啦。这些年,总有几个相好吧?”
“没有,军人的生活非常单调。训练,杀人,训练,杀人……如果运气好没死,就能得到升迁。闲暇的时候无非是喝酒,赌钱,打架,偶尔也去军中妓院放纵一次,但出了门就什么都不记得。”
鲁纳希斯并不隐瞒,但也确实没什么好说。边境上那些惊险残酷的厮杀,多少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得来的赏金和勋章都换成了酒钱,至多,不过是化作身上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而已。
小姑娘玛娅倒是听的欢呼雀跃,缠着“爸爸”要求听更多的故事。鲁纳希斯一时还不太能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笑容和动作都有些僵硬。
阿利娅敏锐觉察出他的尴尬,笑着把女儿哄去睡觉了。收拾好餐桌,洗好碗碟,方才脸红红看着他。
“那么,今晚,还回军营吗?”
一贯严守纪律的百夫长顿时陷入两难之中,犹豫良久,才艰难的说道:
“没办法,没打过招呼,必须回去过夜,否则他们恐怕会以为我出了事。”
见阿利娅失落的样子,赶紧又补充道:
“不过只要跟部下说一声,就可以天天留在这儿了。接下来还有一个多月的假期,我们有充足的时间!”
阿利娅理解的点点头,独立生活那么多年,她完全能控制自己的心情。
温柔环住男人的脖子,阿利娅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我想,我还可以给你生个孩子,亲生的。”
好不容易离开那温柔怀抱,离开那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家。回到军营,鲁纳希斯才发现自己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