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自己以外,好像根本没人把“不准无故夜不归宿”这条军规当回事。包括伽罗在内,那些健康士兵没一个回来的,就连伤残兵也只返回两三个,一问还是赌博输光了钱,没法子才回来睡觉的。
不过在军官宿舍里,鲁纳希斯倒是碰见一个原先就打好招呼晚上不回来的家伙——迪蒙斯。
这位参谋官阁下正独自失意的喝闷酒,见鲁纳希斯进来,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然后直接给他倒了一杯。
“恭喜你。”
“恭喜我?”
鲁纳希斯接过酒杯,却有些诧异——这家伙难道会预测法术?能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的钱袋子没了,而且还满脸春光……”
迪蒙斯用很淫贱的表情奸笑两声。
“我想你总算放下那段初恋的包袱,找到第二春啦,当然应该恭喜。”
鲁纳希斯张大嘴,隔了好一阵子,方才哈哈大笑。
“你的眼睛真毒,可心思龌龊,所以判断完全失误。我不是放下包袱,而是找回了失落多年的珍宝!”
“噢?说说看。”
迪蒙斯一下子来了精神,耳朵也竖起来。他唯一的坏习惯,就是和女人一样喜欢打听各种小道消息,按照他的说法——“参谋人员应该从多种渠道了解信息……”
鲁纳希斯正想找个人一起分享美好心情,也不隐瞒,就把这一天中发生的奇迹述说出来。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是真正的奇迹。
迪蒙斯听完以后,不得不用很嫉妒的表情再次向他祝贺,同时完全赞同他明天一大早就去教堂做奉献的想法。
“别忘了把你老婆一起带上,现在教堂除了接受祈祷还愿之外,还负责登记婚姻。看在大笔奉献的份上,他们一定会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看着迪蒙斯那张妒意十足的脸,鲁纳希斯终于忍不住询问:
“那你呢?那么多妹妹,难道连一个愿意留你过夜的都没?”
这话题显然正触到迪蒙斯的痛处,他哀叹一声。
“别提了,都结婚啦——那时候信誓旦旦,说什么海枯石烂——这才过三年,就全捡高枝儿飞了!唉,伤心!失败!”
望着一脸悲痛欲绝状的迪蒙斯,鲁纳希斯很想说自己同情他。不过在心底,却隐隐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绝非幸灾乐祸,只是觉得这家伙活该而已。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卫兵报告,说有一位小姐求见迪蒙斯队长。
鲁纳希斯立刻来了精神,觉得会有一场好戏可看。相反迪蒙斯却无精打采,喃喃自语:
“主动找上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两人一起出去,刚刚走出军营大门,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就扑进迪蒙斯怀里。
“迪蒙斯哥哥!”
“啊?哦,是嘉莉妹妹啊……”
回头见鲁纳希斯脸上满是暧昧的笑容,迪蒙斯连忙解释:
“是真正的妹妹啊,我的表妹。小时候我们定过亲,不过,你也知道,我对小姑娘素来没什么兴趣……”
鲁纳希斯赞同的点点头,按照色狼参谋官的标准,这位女孩子并不怎么漂亮:胸不够大,屁股也不够挺,脸上还有几点雀斑,显然不是迪蒙斯喜欢的那种类型。然而接下来,这个“女孩”一句话却让两个大男人几乎扑倒。
“来,迪蒙斯,看看你的儿子。”
“啊!”
北方军参谋长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动作后跃一步,左手呈举盾牌状护在胸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开……开什么玩笑!我的儿子?”
女孩脸上显出一丝红晕,瞪了他一眼:
“是啊,你临走的那天,送别宴会……难道你忘了?”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女孩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在至少三个侍女小心翼翼的保护下,一位奶妈抱着个两岁多的小娃娃走过来,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立刻能确定那绝对是迪蒙斯的种——鼻子,嘴巴,还有那奸诈的下巴壳儿,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迪蒙斯,想赖都赖不掉。
迪蒙斯自己也傻眼了,看着这个缩小版的自己,使劲拍着脑袋回忆往事。
“那天,喝多了点,好像是……可不会这么巧吧?一次,只一次啊!”
后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过头,鲁纳希斯正很严肃地看着他。
“恭喜你,我的朋友。明天需要在教堂里帮你预定位置么?”
次日,中午,亚斯提纳大教堂。
“……卿若为盖娅,吾即为盖乌斯,永生永世。”
“……君若为盖乌斯,我愿为盖娅,永生永世。”
——鲁纳希斯和阿利娅的结婚仪式非常简单。玛娅捧着花球,见证他们以父神和母神之名发下结婚誓言,再由牧师为他们祈祷祝福以后,就算结束了。
不简单的是隔壁一对,直到这时候鲁纳希斯才终于确信:迪蒙斯家里确实是大贵族……
劳尔再次拉来了禁卫军充当仪仗,光是前来观礼的宾客就有百余人,豪华马车无数,其中不乏挂着伯爵,甚至侯爵家徽的大贵族——这还只是仅仅半天时间,仓促通知的情况下。
作为好友兼战友,鲁纳希斯被邀请担任伴郎。没一会儿便看见迪蒙斯一身贵公子装束,满脸不情愿的被十多个亲戚簇拥着走进教堂,直到这时候他还企图拖延,说什么时间太紧,不够庄重之类,结果却被他身佩伯爵绶带的老爸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连儿子都有了还谈什么庄重不庄重!幸亏亲戚朋友都知道我们两家早就结亲,孩子生出来也长得像你,否则叫你表妹怎么见人!家里几次写信让你回来为什么都不理睬?”
迪蒙斯从小到大显然早就经受过无数次这样的责骂,只是翻翻白眼,一言不发。
新娘子虽说早做了母亲,却依然充满了稚气,婚礼上最开心的就是她,一直咯咯笑个不停。直到这时候,鲁纳希斯才知道,小新娘今年才不过十八岁。想想迪蒙斯居然三年之前就……果然是个禽兽!不值得同情。
小娃娃也被抱出来展示,看来奉子成婚在上流社会里也不算丢脸。迪蒙斯家里人丁单薄,就他这一个继承人,如今新的继承人终于出现,虽说早了点,却依然引来众宾客一片恭喜之声。双方家长对这个小继承人的重视似乎更甚于他爹。
想想看也是。就迪蒙斯干过的那些“光辉业绩”:十三岁起开始勾引女孩子;十五岁悄悄从贵族学校跑去了神学院,一年后又转到士官军校去上学,直到三年后才被家里发现;二十二岁毕业时一脚踢开家里为他谋好的优渥职位,报名去了最危险最没前途的北方军团;到如今明明官拜千夫长,却被降职使用……指望他,倒还不如指望下一代呢。
教堂仪式在新郎苦脸,新娘雀跃,而小娃娃则哇哇哭个不休的古怪气氛中结束。直到了婚宴上,迪蒙斯这才活跃一点,他拉着鲁纳希斯到处走,把他介绍给帝都的贵族圈子。后者对于这种交际很不擅长,而且,自从找到挚爱以后,他已经不是那么急切想要册封了。
相比之下,倒是从小在面包房长大,颠沛流离半生的阿利娅,在贵妇人之间周旋起来反颇为从容自信——这也许是女人的天赋本领。
“什么!你打算退役?那军团怎么办?潘萨伯爵对你的期望又怎么办?”
小客厅中,迪蒙斯万分吃惊的看着好友,脸上隐隐现出青筋,发出一连串质问。而鲁纳希斯则沉默着,不停往嘴里灌葡萄酒。
两个在一天之内都正式拥有了家庭的成年男人,不得不为家庭的未来作打算。
“我必须照顾她们。”
无论迪蒙斯怎么样劝说,怎样责问,鲁纳希斯都只用这一句话做回答。迪蒙斯急得脸都红了——作为军团参谋长,他太清楚鲁纳希斯的价值,失去他,军团的整体实力至少下降一成。
“从今天以后我也有老婆,有儿子,美好的青年时代到此结束。可……”
鲁纳希斯直接打断对方:
“我们不一样的,你的夫人孩子背后有两个家族可以依靠。而我的妻子女儿,她们只有我。”
“嗨,怎么就说不通呢!你继续留在军中,也并不会耽搁什么。高级军官每年都有假期,还可以把家眷带着随军,结婚和服役并不矛盾啊!”
鲁纳希斯突然冷冷一笑:
“你会把妻子和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去么?”
迪蒙斯一愣,随即却又听到:
“我们不一样!你的夫人才十八岁,差不多是个小孩子,玩心还重,平时又有奶妈,保姆,一大群亲戚朋友围着,就算你不在身边她也不会感到寂寞。而我的阿利娅,她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啊!我们已经错过了整整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难道还要她一直等我,等到变成老太太了才能在一起么!”
八、横祸
一向口舌便给,能言善辩的参谋长哑口无言。良久,迪蒙斯才长长叹一口气。
“你没必要主动提出退役,那样将丧失大半的退伍金。到年底,万神祭结束,若贵族册封仪式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就自动离开军队了。另外我会帮你活动下,看看能不能在帝都谋个好职位。”
鲁纳希斯心里也不好受,潘萨老伯爵那充满期望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闪现。眼前的迪蒙斯,还有其他军团伙伴们,大家为自己谋划这么多,可最后……
“我是个逃兵啊……可耻的逃兵。”
不知不觉,鲁纳希斯酩酊大醉,他伸手再次去抓酒瓶,但手掌伸出去就变成两个,酒瓶子也是两个,不知道该抓哪一个好了。
最后他抓住了一只手——阿利娅叹了口气。
“你喝醉了。”
向迪蒙斯和女主人道过谢,阿利娅搀扶住醉醺醺的丈夫准备回家,刚要走出门时,却见一名北方军的士兵匆匆跑进来,满脸仓惶。
“鲁纳希斯长官,迪蒙斯长官,不好了,伽罗杀人了!”
还没等两位长官反应过来,那士兵又加上一句:
“杀了南方军的人,还是个军官。”
顾不得擦去满头满脸的冷汗,当然更顾不得莫名其妙的宾客,鲁纳希斯与迪蒙斯两人匆匆朝发案地点跑去。
伽罗和所有涉案人员都已经被巡城卫队带走了,但尸体仍然留在原地。很凄惨,一柄短剑插进腹部,而且大力横向切割,身体几乎被切成两半,内脏流了一地。
这正是北方军士卒惯用的杀人手法,用来对付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蛮人,标准而专业。就算白魔法大师赶来也无法治疗。
鲁纳希斯头上冷汗直冒,刚刚喝下去的烈性酒全都化作汗水滴出来,而迪蒙斯也是满脸苍白。
“伽罗这个疯子,真不该带他来!”
抱怨已经无济于事了,通过劳尔的关系,他们在禁卫军牢狱中见到了伽罗以及其他几个士兵,终于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伽罗和他的伙伴们都是些粗胚,从来没什么好的娱乐,无非在赌场,妓院里头,花光钱便回兵营睡觉。偏偏伽罗这次手气不错,豪赌一夜不但没输,还赢了不少。直到次日中午才离开赌场,因为没人再敢跟他赌了。
心里高兴,众人都喝了不少酒,却偏偏冤家路窄,回去的路上正好碰到上次抽打他们的那个南方军骑兵。那骑兵上次惹事生非,回去后被长官训斥,自是怀恨在心。一碰上,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立刻挑唆本部同伴,三言两语之间,双方就打起来了。
伽罗这边虽然只有四五个人,却都是北方军的精锐,打架从来不怕输的。但对方也不是弱者,南方军精于阵战合击,即使在斗殴中也队列严整,再加上人数本来就多,一下子,伽罗他们就吃亏了。
打不赢就跑,本来大多数斗殴都这样结束掉。但这次南方军那些兵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追击,结果将他们逼到死胡同,以三四人之力面对十多个壮汉的殴击,这反而激起北方蛮兵血液中的凶悍杀性。本来士兵出营休假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但伽罗这天正好赢了钱,先前又听到迪蒙斯那一番关于装备的理论,便在帝都的铁匠铺里为自己买了一口纯钢的高级短剑……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士兵一旦见血就再也控制不住,拿出对付野蛮人的手段来。当场杀死对方首领,其余个个带伤。如果不是禁卫军的巡逻队及时赶到,恐怕还会有更多伤亡。
了解到整个过程,鲁纳希斯只感到心底冰凉。军队中打架斗殴那是常事,打伤不怕,牧师治疗一下很快就能恢复。但有死亡可就是大麻烦,如果在边境上,报一个“巡逻遇袭”也勉强能遮掩过去。但偏偏是在帝都,而且,杀死的还是南方军成员!
虽然那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十夫长。但南方军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气焰高涨之时,军团长缪拉亲王本人也正坐镇帝都。而他们这边不过两个百夫长而已,连求见亲王道歉都找不到门路,这官司可怎么打?
此后几天,两人都在为此事奔波。他们商议良久,始终想不出解决办法。也曾想去找缪拉亲王解释求情,但亲王何等尊贵,难得回京,各种应酬多如牛毛。两个小小军官,根本连会见的许可都得不到。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军法审判。而以亚斯提纳帝国军队纪律之严格,这种私下斗殴杀伤人命的官司,其审判只会有一种结果——死刑。
沉重的铁闸门被打开,鲁纳希斯朝放他进来的狱卒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眼睛稍微适应一点,便看见躺在肮脏稻草褥子上的伽罗。
“嗨,长官。听说您结婚了?恭喜啊。”
伽罗的精神倒不错。军法审判在一天前结束,判决业已作出,毫无意外是死刑。作为死囚,伽罗被单独关押。如果不是因为劳尔特别帮忙,鲁纳希斯根本进不来。
现在他不想责怪伽罗,换了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也未必能控制得住。也没必要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伽罗是老兵,他知道军法。
鲁纳希斯只是把带进来的一瓶子酒递给他。伽罗眼睛一亮,仰着脖子咕噜噜一口气干掉半瓶,然后才长长打个酒嗝,笑道:
“好啊,从没这么畅快过——这是什么?”
接过鲁纳希斯递给他的白面包,稀里糊涂咬了一大口。
“我的妻子阿利娅为你做的,她烤的面包很好吃。”
“哦,确实很好吃……真遗憾,不能送你们一件礼物了。”
大口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鲁纳希斯则在旁边默默陪着。他和迪蒙斯费了很大力气,托朋友,贿赂狱卒,最后才只能进来一个人。不为别的,只为来陪伽罗说说话,为他留下遗言,这是军队里的规矩。
伽罗也知道这规矩,沉吟了一阵,先开口。
“其实我没什么遗言,也不冤枉,长官。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军队么?就是因为杀人,在家乡杀了人,逃出来,无处可去,就投了军。”
鲁纳希斯其实早知道伽罗的来历,北方军能招募到的好兵源不多,不少都是身背案底,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军队在这方面很宽松,反正这些渣滓在军队里迟早是死,如果侥幸没死——那么他立下的功勋也足够抵消罪孽了。
“如果唯一说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能死在战场上,倒是要被刽子手砍脑袋,不划算。想想看也真奇怪,每次战斗我都冲在最前头,每次都准备好死了,但每次都死不了。结果反倒是在后方,放大假的时候犯了死罪。”
伽罗依然一副亡命徒本色,谈笑自若。但实际上,这样滔滔不绝说话本身就说明了一种恐惧——面对死亡,人终究是会害怕的。
“那个被我杀掉的倒霉蛋,若有亲戚,您代我说一声抱歉吧。我跟他实在没什么仇恨,下手狠只是习惯动作罢了。哦,还有那个挑事的兔崽子,我先前挺恨他的,不过这两天想想也没意思……对了,长官,其他弟兄们怎么样?”
果然是莽撞鬼,现在才想起来问别人。鲁纳希斯苦笑一声,开口回答:
“他们没事,挨了顿鞭子就被放了。南方军只死了一个,所以也只需要一个人偿命。另外,被你杀掉的那倒霉蛋没亲戚,也是个老兵,死了就绝户那种,所以你不会有其他罪孽。至于挑头打架的那个兔崽子……听说是被南方军开除了。”
伽罗哈哈大笑,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安定下来。
“应该如此,事情是他挑起来,事后却第一个逃跑,没种的东西,留在南方军也是祸害。”
面包吃完,酒也喝光,伽罗站起来,把酒瓶子甩在墙上砸得粉碎——恐惧这种情绪,在这个男人身上终究留不了太久。
“感谢您的探望,长官。请代我向迪蒙斯参谋问好。”
鲁纳希斯默默点头,站起来,最后与伽罗握一下手,便离开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