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新年没几天了,帝都城中处处洋溢着一股喜庆气氛。
对于鲁纳希斯而言这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新年,就在这短短一个月里,他得到了太多。
伽罗的事情已经被放下,鲁纳希斯不愿家人分享他的烦恼。这一个月中,他都住在阿利娅那里,陪着她一一拜访了周围的街坊邻居,让所有人都知道面包店女老板嫁个了孔武有力的军官丈夫。
在帝都这样鱼龙混杂的大都市中,这是很有用的威慑。鲁纳希斯有时候会自嘲的想,这就好像一条狗到处撒尿以标示地盘没啥两样——然而却很有效。阿利娅从前因为没有一个合法的丈夫保护,经常会遭到地痞恶霸骚扰,自从鲁纳希斯出现以后,那些人都自觉销声匿迹了。
鲁纳希斯并没有告诉阿利娅自己打算退役,他打算到时候给妻子一个惊喜。还有一个促使他保密的比较现实的原因是……阿利娅认为一个月后他又要离去,所以非常主动……
玛娅已经和他很亲热了,鲁纳希斯也确实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爱。玛娅的腿不太好,走路有些跛。阿利娅说那是天生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被亲生父母抛弃掉。不过小女孩自己早已经忘了这一点。
鲁纳希斯已经提前开始考虑自己能做的行当,迪蒙斯曾经询问过他是否愿意前往禁卫军中任职——这样能保留他的军官地位,同时常驻帝都,也不必放弃申请册封骑士。但鲁纳希斯考虑良久,觉得这样做好象是背叛了北方军团,对不起潘萨伯爵,所以婉言谢绝了。
不愿意留在军中,那就只有在民间找职位。专职押运货物的护卫是个比较合适他的职业,但和军队一样,护卫经常要出远门,不符合鲁纳希斯的要求,于是只好又放弃。
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充当大户人家的保镖一条路。但就连迪蒙斯也反对鲁纳希斯这样做。保镖的地位太低,很多人家都是用奴隶充任,鲁纳希斯这样做过百夫长的军官去做,实在太丢脸——不但丢他自己的,也包括整个军团。
“实在不行,我跟着老婆学卖面包算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鲁纳希斯确实是在学着烤面包,天天都弄的满手白面粉,或者一头一脸的炭灰。每逢这时候阿利娅总是开怀大笑,而玛娅也跟着笑话他——但这却是鲁纳希斯最开心的时刻,他会追上胆敢嘲笑他的女人,狠狠惩罚。
和周围邻居处的也不错,邻居们大都是好人。若非如此,这些年阿利娅也不可能一个人带着个小女孩坚持下来。鲁纳希斯原打算在家里举办一次宴会,把邻居们都请来好好招待一番,以感谢他们这些年来对阿利娅的照顾,只是由于伽罗的事情被耽搁下来,只好等到新年过后再一起请。
至于军队和提升的事情,似乎是完全被遗忘了。本来迪蒙斯都已经帮他拟定好回来后要拜访的人员名单,都是元老院中比较重视北方军团的贵族议员,有他们出面说项,相信弄个骑士头衔不成问题。不过现在,鲁纳希斯已不在乎那个头衔。他甚至害怕被册封——因为那样就失去了必须离开北方军的最大理由,从而动摇他陪伴妻子度过下半生的决心。
他把那半袋黄金和宝石还给了迪蒙斯,要他带回给老伯爵。后者接过袋子,却沉默看了他许久,才小声道:
“你真考虑好了么?平民生活,并不像你现在看到的那么美好。”
没过几天,迪蒙斯的话就应验了。
那是一个下午,当鲁纳希斯再次满头大汗端着满满一箩筐新鲜面包从烤窖中走出来时,却没听见妻子熟悉的笑声。以为来了客人,走到前面一看,却见阿利娅正板着脸,把钱箱里大半的钱交给一个流里流气的家伙。
鲁纳希斯立刻走上前去。
“怎么回事?我们已经交过税了。”
阿莉娅无奈的看他一眼,却还是把钱袋交了出去。鲁纳希斯大怒,走上去阻拦。那流氓居然很是诧异的看他一眼:
“老板娘,这伙计新雇来的吧,莫非不懂规矩?”
这时候的鲁纳希斯一身破旧衣裳,自是没人会把他与战场上威风凛凛的百夫长联系起来。不过他那壮硕的体格依然足以让人害怕,流氓一声唿哨,外面又涌进来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个个手里抄着家伙。
阿利娅连忙拉住丈夫,用力朝他摇头,流氓再次冷笑一声,拿起钱袋。
“看在你以前还算老实的份上,这次就算了。把规矩教给他,否则下次我们来教。”
示威性举了举手中棍棒,一伙人扬长而去,鲁纳希斯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握拳。阿利娅拉着他,小声劝慰。
“算了,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里是帝都啊,难道巡逻队不管!”
鲁纳希斯气愤无比的叫道,阿利娅叹口气,摇摇头:
“巡逻队的人就是从他们手里拿钱啊。”
整整一晚上,鲁纳希斯都充满怒气,即使阿利娅温柔的爱抚也不能让他平静下来。其实仔细想想,小时候家里也是这样,但那时候他不用操心,也就从没在意过。他真正习惯的还是军人生活,边境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情,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非常简单——生或者死。想要什么,拿自己的命去拼吧。
鲁纳希斯并不怕那些流氓,真打起来不要说才四五个,四五十个也不放在眼里,就算当场杀了人,自己帝国军官的身份尚在,加上迪蒙斯帮忙处理,绝不会弄得跟伽罗一般下场。
但他不能这样做,既然已经决心退出军队,就必须适应平民的生活方式。从阿利娅口中,鲁纳希斯了解到那不过是个小帮会,二三十个地痞,靠着头目跟本地巡逻队长的一点亲戚关系,控制着这边几个街区的地盘。可就这么一群渣子,收的保护费居然和税官收的一样多!
——军营里头还有十多个忠实可靠的兄弟,只要一晚上就能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鲁纳希斯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这念头。如果还和以前一样无牵无挂,回来只为疏通个关节,年后就返回边境,他肯定毫不犹豫的行动。擦屁股的事情扔给迪蒙斯处理,肯定没麻烦。
可现在不行啊,获得幸福的同时,人也就被牵挂住了……望着身边闭目熟睡,脸儿绯红的可爱妻子,鲁纳希斯咬牙,握拳,一夜未眠。
新年终于到了,盛大的祭祀典礼和庆祝活动吸引了全城民众。无论一年中有多少不愉快,不如意的回忆,这一刻都要抛至脑后。全心全意祈祷新年的幸福,企望来年好运,才是所有人所想。
祭祀典礼上,鲁纳希斯特别注意了献祭的大牛头。今年的牛头果然特别大,特别雄壮,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牛头人比尔的脑袋。感觉不太像,可牛头都那个样,比尔的脑袋不过是长在了人的身体上,砍下来之后,血肉模糊的,就很难分辨了。
因为这个原因,鲁纳希斯没跟着人群挤进去领祭祀后的煮牛肉,为此还被阿利娅好好抱怨了一通——小姑娘玛娅一直吵着要吃肉呢。为了安抚家人,鲁纳希斯决定带她们去看角斗。大角斗场在这一天对所有平民开放,听说就连皇帝都要亲临斗场,与民同乐。
帝都角斗场还是当年黑暗王朝时期所遗留下来,被称为古代建筑七大奇迹之一。仅看台就达高五层,双层囚室,斗场地面下还有一层水牢,用于丢弃尸体和关押野兽。建筑的规模和高度均超出当前技术所能达到的极限,真不知古代工匠们是如何造出这巨大奇迹的。
依靠强健体魄和在混战厮杀中练出来的本事,鲁纳西斯拖着老婆孩子抢到看台边上最靠近斗场的好位置——通常这位子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坐的,不过今天例外。不卖票,谁抢到算谁的。
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周围人群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不管男人女人,都在兴奋无比的吼叫着。
原来是角斗士们进场了。
九、死或生
角斗士,在亚斯提纳帝国是个相当荣耀的职业。以前只是贵族们无聊时观看奴隶相互斗杀取乐,但随着斗技规模的扩大和赌博盛行,普通奴隶早已不能适应角斗要求。贵族们从战争俘虏中挑选出最强壮,最灵活的奴隶,送到角斗士学校以无比残酷的死亡淘汰法来训练,培养出最优秀的斗士。
在斗场上,两名优秀角斗士之间的战斗之激烈,可以说不逊于一场小型战争。主人给他们配备最好的武器和护甲,保证最公平的战斗环境,同时也在他们身上押下大笔赌注——每一场斗技的输赢,背后都意味着大笔钱财的转移。
这是唯一不用担心作弊的赌博,因为斗士们本身是在用生命作赌注。胜了,可以得到醇酒,美食,甚至女人的享受,大多数主人还会允诺在胜利一定次数之后就给予角斗士自由。而如果败了,就只有死。为观众提供血淋淋的场面,让他们感到刺激,大声叫喊,这是失败者唯一的贡献。
不过这也是亚斯提纳人被南方国家称为野蛮人的原因之一。阿兰贝尔和埃斯塔尼亚也有角斗,可那边的规矩繁琐无比——斗技双方穿着厚厚的棉外套护甲,用没有铁头的长枪或者刃口包起的木剑互相比划……简直是笑话!不敢见血还能叫角斗士么?在这一点上,亚斯提纳人非常鄙视南方佬。
著名的角斗士在民众里头人气极高,不逊于任何一位名演员。此刻,场上观众们都在异口同声高呼一个名字:
“大约翰,大约翰!”
随着观众们的呼喊,斗场侧壁上一扇小门打开,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彪形大汉缓步走出。这汉子身材并不很高,但却惊人的壮实,整个人几乎是正方形。他右半边身体裸露,右手持双刃巨斧,左半边连同下肢则是半身厚重的青铜铠,与左手盾牌连在一起。铠甲和盾牌上都竖立着无数尖刺,望之生畏。
“大约翰,九场决斗的胜利者,击杀八人,赔率一赔六。”
每出来一个角斗士,就有赌博组织者高声报出他的基本状况,以及赔率,以方便观众们投注。也有观众窃窃私语,讨论一些更详细的消息——比方说这个大约翰在上次战斗中受了伤,这次的发挥就未必出色之类。
“猿人杰克!猿人杰克!”
观众们又叫嚷起来,一个大猩猩模样,身上还披着黑色长毛的丑陋巨汉从另一扇小门进入场内,挥舞着武器大吼大叫。他身上几乎没披盔甲,但手中那口巨大狼牙棒明显是精钢打造,闪烁着蓝印印光芒。鲁纳希斯禁不住眼热,军团里大多数将士连局部包钢的武器都配备不起,而这里一个奴隶斗士竟然用全钢武器,实在太奢侈了。
“这家伙半人半兽,凶狠啊,已经连胜十三场了,每次都是把对手脑袋砸烂。赔率一赔九。”
博彩者介绍的很卖力,尤其在鲁纳希斯旁边转来转去,希望这个看起来爽利的汉子待会儿能多押几注。但鲁纳希斯其实一点都不关心这些,一个老兵,最腻烦不就是杀人么,若不是为了哄老婆孩子开心,他早回家睡觉了。事实上现在他已经有些打瞌睡,若不是玛娅骑在他脖子上又喊又叫,还揪头发,都睡着了。
此后又陆陆续续出来一批,不仅有单个斗士,也有成群结队的。看来今晚的角斗节目很丰富。现在的集体亮相是一种惯例,就好像戏剧表演前先介绍演员一样。观众们热情为每一个斗士欢呼,但他们中的大多数,生命中将只剩下这一刻的辉煌。之后,他们的热血将染红脚下黄沙。
斗技场中气氛越来越热烈,冗长的介绍逐渐消磨掉了观众的耐心,间或穿插的小丑表演也已不能令他们满意。他们要见血,看到血花飞溅才是人们聚集在这里的目的。
主持人终于宣布斗技开始,但那些斗士们并没有马上扑在一起捉对厮杀。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了,知道规矩是什么——按惯例,接下来会有个小小的热身运动……
又一群人被驱赶进入斗场,和先前雄赳赳走入的斗士们相比,他们的精神面貌可就差远了。身上没盔甲,大都是破烂的囚衣——这些人都是死囚犯,今天就是他们的死期。而行刑者,则是角斗士们。
死囚绝不可能和经过正规训练的斗士相比,即使他们中有些亡命徒或强壮者,因此观众们大都提不起兴致,只有少数不懂的菜鸟还在欢呼,为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兴奋不已。
然而有一个人却惊呼着跳了起来,几乎把脖子上的小姑娘甩下地。这人当然是鲁纳希斯——那群死囚犯的队伍中,伽罗赫然在列。
“伽罗!”
鲁纳希斯纵声大叫,但场中太嘈杂,距离又远,伽罗那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好像已经放弃了,行尸走肉般被驱赶到场地中间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押送他们的士兵丢下一堆乱七八糟的武器后退开,让这些囚犯有点武装,不至于毫无反抗的被杀掉——那就毫无乐趣了。
虽然明知必死,囚犯们还是争抢着拾起了那些武器,和角斗士精良的专用武器相比,一把生锈的青铜剑或者断了半截的长矛实在很可笑,握在囚犯们瘦骨嶙峋的手中,有和没有也差不了什么。
伽罗依然一动不动,压根儿没兴趣参加这场死亡游戏。
一声嘘哨,斗技真正开始。随即场中就响起阵阵惨呼声,受过专业杀人训练的斗士们毫不费力就破开囚犯们的防御,砍下他们的脑袋,刺穿他们的胸膛。斗士们彼此都很警惕,他们只用三分的力量在攻击,剩下七分,却都是用在防卫上,他们要避免因为这种无聊的热身战受伤,以及防备着其他斗士偷袭。
即使如此,他们杀掉那些囚犯也没花多少时间,短短一刻钟之后,斗技场上倒下了第一批尸体,无一例外全是囚犯。斗士们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就干净利落完成了行刑工作——除去伽罗。
伽罗一直坐着没站起来,也没拿武器,因此也没一个斗士把目标对准他,杀光所有囚徒之后,几名斗士围拢到他身边,鄙夷看着这个貌似强壮的家伙。
“喂,站起来。”
一把长矛点了点伽罗的肩膀,后者连动都没动。
“要杀就杀,我不想临死还给人看戏。”
也许是因为斗场的环形设计有聚声作用,在斗场中间说话的声音特别响,四面八方都能听见。观众席上响起一阵起哄声,几名斗士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显出轻蔑之色。
“是男人就站起来死,听说你还是个军团士兵,哪个垃圾军团出的垃圾货?”
伽罗的脑袋慢慢抬起,瞪着那斗士。
“不要侮辱我的军团!”
“哈,胆小鬼也有血性?是北方军的吧?果然是垃圾军团出垃圾人啊……啊!”
最后一声哧笑骤然转化为惨叫,伽罗行动了。他没有武器,可是他的动作却宛如猎豹一般迅速,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扑上去,一口咬断了那大笑斗士的脖子。
“噗……”
一股血泉从这斗士撕开的喉咙里喷溅出来,这躯体还在挣扎,不过很快就不动了。伽罗抬起头,满嘴血污,瞪视着眼前这几个斗士。面貌狰狞,表情凶猛,宛如地狱恶鬼。
斗士们的反应其实不慢,一见伽罗动作就都动作起来——向外跳出,躲避。他们都是老手,深切知道保全自己最重要的真理,不过随即就有至少有三四把利刃朝着伽罗劈砍过去。
这时候伽罗未必想挡,但士兵的战斗本能却促使他把死去斗士的尸体举起来,噗噗几声,攻击全落在尸体上,伽罗大叫一声,左手以死人为盾牌抵御攻击,右手却操起那死人的长矛,噗哧一下插入攻击他的一个斗士小腹中。
腹部重创,一时却还死不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那斗士在地上惨号翻滚,肠子拖了一地,却偏偏被伽罗故意踩住,于是不停的拖出去,越拉越长。到最后还是另一个斗士看不过眼,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惨叫声这才嘎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