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就这样讲妥了。两人决定第二天就到城里办契约。乞乞科夫要一份农奴的名单。索巴克维奇一听非常赞同,他马上走到写字台前写了起来,他不仅写下了人名,后边还写上了每个人的长处。暂时无事的乞乞科夫,站在他的背后细细打量起他那魁梧的身躯来。他的后背,就像维亚特卡种矮马那样宽;两条腿,就像人行道边儿上的铁桩子那样粗。乞乞科夫心里感叹道:“哎,你也真是蒙上天垂青啊!就像俗语所说的:‘样子裁得虽不好,针线却地道!’你天生就像只熊,要不就是乡间的生活、同乡下人打交道把你变成了一只熊,让你变成了一个贪婪鬼?但是,我认为,要是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青云直上,住到彼得堡而不再是穷乡僻壤了,你也会是这个样子。区别只是:现在吃完一个盘子大的奶渣饼,还能就着米饭吃下半扇羊肋,到那个时候也许只能吃点蘑菇煎牛排。而且,现在你田庄里的农奴:你对他们很友好,不会欺辱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财产,那样做会伤害自己的利益;而那个时候你手里的是官吏,因为你觉得他们不是你的农奴,你就会狠狠地对付他们,或者把他们攥干净!一个贪婪鬼一旦把钱抓在手里,是死活不会手松开的!如果想把他的手掰开小指头那么点,那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是他懂了一点儿哪一门的皮毛科学的话,那么等他到了重要的位置以后,会让那些懂得这门科学的人尝到他的厉害。他会说:‘让我试试手!’他会编造出许多聪明的办法来,让许多人受苦……唉,要是这些贪婪鬼全死光,那该有多好!”
索巴克维奇此时转过身来说:“名单写好了。”
“写好啦?我看看!”乞乞科夫看了一眼,名单清晰明了到让他非常吃惊:上边不仅写明了每人的称呼、手艺、年龄和家庭状况,而且在后边还标明了每个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话,看起来都会让人愉快。“现在请把定钱付了吧!”
“到城里我会一次性付清的。给定钱干什么?”
“您知道的,这是规矩啊。”索巴克维奇答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您啊。我身上没有带钱。噢,这里有十卢布。”
“十卢布算得了什么啊!起码该给五十呀?”
乞乞科夫推托起来,说身上没带钱;可索巴克维奇咬定他带了钱的,他只好又掏出来一张钞票说:“好吧,再给您十五,一共是二十五。不过要您列个收据。”
“唉,要收据来干什么?”
“最好还得有个收据。您知道的,这年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好吧,把钱拿来!”
“钱就在我手里!拿过去干什么?写好了收据,您就可以拿到。”
“请原谅,这样我怎么写收据啊?我得先拿到了才行。”
乞乞科夫终于松开了手,把钱给了索巴克维奇。索巴克维奇走回桌前,左手拿着钞票,右手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出卖注册农奴预收定金二十五卢布,此据。写完收据,他又查看了一遍钞票。“票子有些旧了!”他拿着一张钞票对着光亮看着时说,“也有点儿破了,不过既然是朋友,那就不计较这个了。”
“贪婪鬼,贪婪鬼!”乞乞科夫心里喊道,“还是个奸猾的贪婪鬼!”
“女的要吗?”
“谢谢,不要。”
“我价格不高的。看面子,一卢布一个。”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不能强求口味一样嘛,正如俗语说的,有人喜欢神甫,有人钟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
乞乞科夫临别时说:“我还想请求您一件事:这桩交易只有你我两人知情。”
“当然了。没有必要让其他的人掺和进来;知己朋友们办事,那就应当够意思。再会!多谢您枉驾来访;今后也请记住:要是有闲的时候,来吃顿饭,一起坐一坐。或许在什么事情上我们还能彼此效劳呢。”
乞乞科夫坐上了马车,心中想道:“可别再效劳了!一个死农奴就要我两个半卢布,真他妈的贪婪!”
他对索巴克维奇颇有不满。毕竟是熟人,在省长家里和警察局长家里见过两次面,但是做起事来就跟陌生人一样,一些废物还要钱!马车驶出大门时他回头看到索巴克维奇还站在台阶上,好像在关注客人朝那儿走。“还站在那里!真是个坏蛋。”他咬着牙说了一句,让谢里凡先拐到农舍后边去,让索巴克维奇看不到马车的去向。他还想去找普柳什金,因为听索巴克维奇说普柳什金家里农奴像苍蝇似的死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他不愿意让索巴克维奇看到。马车走到村边,他看见一个农夫正扛着一根路上拾到的粗大圆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样往家里拉,他把他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门口,还有哪条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胡子?”
乡下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不知道吗?”
“不知道,老爷。”
“哎呀,你呀!头发都白了,不知道那个不让农奴吃饱饭的吝啬鬼普柳什金?”
“啊!是那个打补钉的,打补钉的!”乡下人叫道。在“打补钉的”这个词后边,他又成功地加了一个名词,但是这个词是被上流社会所摈弃的,所以我们就把它略掉了。不过读者可以猜到这个词很传神,因为,虽然那个庄稼汉早就从视野中消失,马车也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乞乞科夫仍在车里笑个不停。俄国人的表达能力真是太强了!他们只要给谁一个绰号,那么这个绰号就紧贴在他身上,在职也好,离职也罢,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边也罢,他就要永远地带着它。不管他怎样用尽心机,为自己打造美好的声望,就算是让一些笔杆子把他续进古代大公的家谱里也无济于事:这就像乌鸦扯开嗓子为自己大喊大叫,但人家一听就知道这鸟儿的来历。这些准确的字眼儿就和刻下来的一样,用斧头都砍不掉。从俄罗斯深处流淌出来的这些词句是多么准确啊,因为没有德国人、芬兰人或其他任何民族的影响,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生动的俄罗斯式智慧,想说什么,不用像鸡抱窝似的在那里苦苦思索,信手拿出来一个字眼儿,就马上会贴到你身上——像一张永不过期的护照,不用再说你的鼻子和嘴长得什么样——这一个字眼儿就把你写得彻彻底底活灵活现了!
就像在虔诚神圣的俄国大地上布满了无数圆顶的、尖顶的和带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这个星球上也有着无数的国家和民族,它们各居一方,热闹地拥挤忙碌着。任何一个善于创造、具有鲜明的特点和其他天赋异禀的民族,不管是要表达什么事物,其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在这些独特的表现方法里反映了各自的独特气质。英国人说话彬彬有礼、谙于世故;法国人说起话来富丽堂皇,过耳不入;德国人独爱想出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的深奥字眼儿;但是没有一种语言像能一语中的的俄国字眼儿这样豪放泼辣,从心灵的深处道出,这样充满了激情而又生动无比。
六守财奴手里的收获
很久以前,在我那如白驹过隙般一去不回的年少时光里,如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话,我会非常喜欢那种初来乍到的新鲜感觉:穷县城也好,小村子也罢,城市也好,田庄也好,在孩子特有的眼里总能捕捉到许多新鲜的玩意。各式的建筑,一切带着鲜明特色的东西,都会把我吸引住,让我惊讶万分。无论是式样千篇一律、有半数窗户只是装饰,矗立在一片市井平民居住的圆木平房中间的石造官署,还是那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边、包着白铁皮的规整的圆顶穹顶,市集也好,出门闲逛的县城花花公子也罢,——这些都逃不出过我那稚嫩而敏感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车外,兴致盎然地去一件未曾见过的衣服式样,菜铺子里装在木箱里的钉子、远看发黄的葡萄干、松香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硬透了的莫斯科糖果,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看着路上走着的一个不知从哪里被打发到小县城的步兵军官和一个身穿腰部打褶的短外套在敞篷二轮马上车上匆匆奔波的商人——我会跟着他们的身影去遐想他们那曲折多舛的人生历程。一个县里的公务员打我身旁经过,我的心里就会琢磨:他这个时候是到哪里去?是到他哪个同事家里去参加晚会,还是直接回家,以便在门口台阶上先闲坐半个小时,待天黑以后,同母亲、妻子、小姨子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独特的晚饭;上完一道汤后,当带着铜币项圈的女仆或者穿着肥厚大衣的家童把那经久耐用的烛台上的油脂蜡烛拿上来的时候,他们的会在谈论什么话题呢?在驶近某个地主的田庄时,我总会对那纤细的木造钟楼或憨厚的老教堂好奇地关注。地主家的红色房顶和白色烟囱掩映在绿树丛中仿佛在对少年表达秘密的诱惑,我总会迫切地等待那遮住房屋的林木闪到两旁,好一睹宅院的全貌,以抚慰那焦灼的少年情怀。噢,它的外观在那个年代并不庸俗。看着住宅的外表,我还会用力地去猜想里边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胖还是瘦?有个儿子还是足足有六个女儿?她们是否总是嬉笑连连、花样迭出?最小的那一个是不是一个美人儿?她们这六个姑娘是否长得都是黑眼珠?家主本人呢?是个和气的快活人,还是像九月末的天气似的阴沉严肃,整天翻看着日历谈论着让年轻人厌倦的黑麦和小麦?
现在的我在接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庄时,心绪早已经没有一点儿波动,那些村庄的面貌,早已在我心里变得庸常;我那早已冷漠了的目光只会看到凡俗,看不到欢乐的事情。那些曾经让我面色生动、引发无数欢笑和令我喋喋不休的议论的东西,现在在我的身边引不起一丝关注,冷淡的沉默封在我一动不动的嘴唇上。啊,我的青春时光啊!啊,我那蓬勃的少年情怀啊!
乞乞科夫琢磨着普柳什金从乡下人那里获赠的绰号,心里正暗自高兴的时候,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农舍和街巷的硕大村庄的中心。巨大的颠簸让他注意到身处的地方,马车行走在圆木铺成的路面上,城里那天鹅绒般的石子路面跟这种圆木路面比起来,绝对符合其天鹅绒的形容词。路上铺着的圆木像钢琴的黑白键一样高低醒目,不小心谨慎的乘客不是把前额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在后脑勺上撞出个大包,再不就是用自己的牙齿把咬掉自己的舌头。乞乞科夫看到的农舍全部久经寒暑、陈旧衰败,农舍的圆木墙黑旧不堪;很多房子千疮百孔,房顶更像是筛子;有些房子只剩下一根屋脊和两排几根肋骨似的檩子。看起来像是房屋的主人们把上边的椽子和木板拆掉的,他们大约认为反正这种破房子雨天不遮雨,晴天也没有雨漏,和婆娘们在里面混个什么劲儿呢;小酒馆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话,愿意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到处都是待的地方。他们的这种想法自然也是有道理。农舍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有的窗户上塞着一件破衣裳或是一块破布。农舍房顶下边的带着栏杆的阳台(俄国许多地方的农舍不知为何总要带上阳台)也都破烂不堪,黑得难以置信了。农舍的后边布满了一排排的大粮垛,看来已经堆放在这里很久了。颜色看起来就像没有烧透的旧砖头。粮垛上生满了杂草,旁边甚至还长着一丛灌木。看来,这是主人家的粮仓。粮垛和破房盖后边,是在晴朗的天空中不时显现出的两座乡村教堂,这两座教堂紧挨在一起,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这要看马车向哪边拐弯啦。两座教堂一座是木造的已经废弃了,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在淡黄色的墙上,也是裂缝交错,污渍斑驳。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显露了出来。在排成一列的农舍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在低矮的地方由已经破损的篱笆围了起来,大约是菜园或白菜地。就在这个地方,主人的住宅全部显露了出来。这座住宅看起来像是一座古怪的城堡,本身是长条形的,只是长得有些过分,有的地方只有一层,有的地方是两层,像是一个衰老不堪的废物。它那乌黑的屋顶已不能护全它衰老的时光了,屋顶上对称地立着两座摇摇欲坠的望楼,当年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房屋的墙壁上很多地方露出了灰板条,显现出久经风霜的痕迹。窗户只开着两扇,剩下的都关着百叶窗,有的还用木板钉死了。这两扇窗户也不是完全透明的,其中一扇粘着一个用蓝色食糖包装纸剪成的色调深沉的三角形。
房子的后边是一片乏人照料的大花园。花园一直伸延到村庄的外面,逶迤到野地里。好像能为这座偌大的村庄增添生气的只有这花园,只有它以它的荒凉带来些许景色。树木肆意地伸着着,树冠连着树冠,形成了一些不甚规则的叶的穹顶,像朵朵绿云堆积在天际。一棵白桦,树冠被暴风或雷雨折断了,那高大的白色树干耸立在这片绿云之上,滚圆的身躯,像一根规整的带着白光的大理石圆柱;雪白树梢上那尖尖的斜茬,像一顶黑色的鸟儿或一顶黑乎乎的帽子。蛇麻草在下边缠绕过花椒、接骨木和榛丛以后,爬过木栅栏,又继续向上爬到了那棵断了头的白桦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后,又垂下来向别的树梢抓去,或者把它那纤细柔韧的须尖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在空中随风飘舞。茂密的穹顶有些绿叶没有合拢。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没有合拢的地方便黑漆漆的,像一个个深洞。洞里是浓密的阴影,隐约显现着: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条小径,一个摇摇晃晃的凉亭,一棵老柳树的长满窟窿的树干,一丛苍白的灌木(它那纠缠在一起快要窒息而死的枝叶从老柳树后边伸展出来,像是浓密的猪鬃);另外,一条细嫩的槭树枝从旁边伸过来一些爪形绿叶,一缕阳光不知怎么竟钻了进去,落到其中一片叶子上,给这片叶子涂上一层透明的火的颜色,在这片浓密的暗影里散发着奇异的光彩。一旁,在花园的紧边儿上,有几棵挺拔的白杨,比别的树都要高,几个很大的乌鸦窝搭在那摇晃着的树梢上。白杨上有的树枝已断了,但是并没有掉下来,尚带着枯叶悬在那里。总之,一切都是美的,无论艺术或自然单独不能完成这些,唯有这二者合二为一,只有在繁杂而且往往是徒劳的人类劳动之上再由自然来做最后的装点,把笨重的线条变得灵巧,再补上那袒露无疑的破绽(这破绽显露着未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原样),抹掉那些斧凿的痕迹,在那些冷漠的匀称和整洁中创造出一种暖意,才能够产生这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