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红棉歌舞厅老板,带着南国男人特有的精明和随和,热情地接待了桑叶红。听她试唱几首歌后,他感到还可以,当即留她当歌手,月薪一千元,吃住包干。桑叶红虽然不愿在小小的歌厅唱歌,但初来乍到,只有屈就。
一个月后,加上客人点歌、送花篮等的提成,桑叶红有了一笔积蓄。她立即搬出四人寝室,在距歌厅不远的珠江边,租了一套两居室房子。
桑叶红感到,配上高档音响、炫丽的灯光,她的歌唱得非常好,次女高音的歌喉,已比成名歌唱家差不了多少。可是,歌厅天地太小,很难找到知音,更没有伯乐。来歌厅的人,生意人居多,大都素质较低,不是色迷迷地在她身上乱看,就是想方设法地约她出去吃夜宵。对这些人,她妩媚地笑着,却一律婉拒。一次,一个60来岁的香港男人看上她。他掏出两千元钱,送上一个大花篮,直言不讳地说:“妍妍小姐,我是生意人,喜欢开门见山。我非常仰慕你。如果你同意跟我,我每年给你十万元人民币,三年为期。期满,再付20万分手费。”来歌厅后,桑叶红化名王妍妍。除了歌厅老板,谁都不知她的真名。对这个诱惑,桑叶红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她需要钱,更需要事业的鲜花和掌声。
这年,虽然桑叶红已经36岁,但是,精心化妆后的她,穿着一袭紫红色的长裙,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格外高雅而妩媚。一天晚上,唱了几首歌后,老板将她叫到雅座,郑重地给她介绍一位客人。
这人叫符林,南国文化公司音乐总监,中央音乐学院作曲专业研究生;40多岁,胖胖的,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符林静静地打量着她:“你的高音厚实有力,中声区丰满圆润,很有发展前途。但在这种地方,再唱下去,你就把自己毁了。如果你还想在专业上有番作为,你来找我。”他留下一张名片。
符林的话,像霹雳在桑叶红脑里炸开。多年以来,她一切的忍耐和等待,不就是为这一天吗?她强压下惊喜,优雅地致谢,继续回台上唱歌。那晚,她唱得异常投入、异常深情,倾注着全部心血。眼光扫过雅座,她注意到,符林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第二天,她激动而忐忑地给符林挂电话。符林约她下午6点,去南国文化公司。
海珠区新侨大厦八楼,整层都是南国文化公司办公室。人们紧张地忙碌着,好像在组织什么明星演唱会。符林的办公室宽大、气派,但相当凌乱,现着漫不经心的懒散。他正皱着眉头,看着厚厚一叠应聘资料。见桑叶红进来,他疲惫地笑笑:“应聘的太多,大都不行。”他约桑叶红吃晚饭,一面吃一面谈。
底楼,恰好有家西餐厅。符林要了一瓶法国红酒,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对桑叶红说:
“再好的千里马,也要伯乐才能发现。我不敢说我是伯乐,但是,你的确有很大的发展潜力。我们这样规划:根据你次女高音的音域特点,我专门聘人,帮你写几首歌词,我再谱曲;然后,用一流的设备,制作出独唱专辑,再在媒体宣传推广。我敢自负地说,只要有我,不出两年,你就会举办个人音乐会,红遍中国。”
桑叶红的心,刹那间兴奋得晃悠晃悠的,似乎即将飘上云端。她无比感激地望着符林,娇媚地笑道:
“你这样帮我,我非常感动。不过,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啊!”
“你能帮我。”符林用餐巾轻轻地一挨嘴唇,矜持地说:“你出名后,我的曲子,同样也将名扬四海。”
她觉得这话有理,释然了。渐渐,酒越喝越多,符林又要了一瓶。他俩越谈越投机,感叹相识恨晚。到广州后,桑叶红学会了抽烟。她吐着淡淡的烟圈,毫不保留地谈出自己的一切。她说起对音乐的追求,说起多年的坎坷。说到动情处,她噙着泪水问:“难道,我真的唱不出来?我就是死,也不相信!”
“不,你肯定能成名!”符林感动得声音也在颤抖。他掏出纸巾,怜爱地为她拭去流下的泪:“相信我,一定相信我!”
符林温柔地搂着她,轻轻地吻她。她想挣扎,却软软的仿佛没有力气,任由符林拥抱。那晚,怀着美妙的梦想,她将符林带回自己住处。
同符林相好后,符林不让她去歌厅唱歌,说再这么乱七八糟地唱下去,她的嗓子就完了。他抱回一大箱各种各样的录音带,要她关在家里,反复听,体会大师们高深的艺术造诣。符林家在北京,独自一人在广州打拼。过上两三天,他来桑叶红这里过夜,然后,又是几天不见踪影。一个人实在无聊,桑叶红养了一只波斯猫,没事就逗猫玩。她买了几本菜谱。遇上符林要来,她照着菜谱,换着给符林煲汤。日子这么过着,倒也悠闲自在。只是,夜里她想这想那,全靠安定片才能入睡。
很快,两个月过去了,符林答应给她写的曲子,连个音符都没有。她催过几次,他总推工作太紧张,顾不上。这天,桑叶红很不高兴,冷冷地将汤碗向桌上一掼,汤汁倒出来,流了一桌:
“你到底啥时写曲子?愿意写,就写。不愿意,我不会赖着你,我们马上分手。”
“你啊你,这个脾气,比我们北方佳丽还烈。分开,我舍得你么?”符林求饶地赔着笑脸:“下周,我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叶红,好消息!”几天后,符林来了。他兴高采烈,带来两瓶红酒、一包烧鹅,还有一条桑叶红喜欢抽的美国“摩尔”香烟。
桑叶红爱理不理地坐在沙发上,抚着波斯猫。
“我给两个写词的朋友讲了,十天之内,他们一人给你写五首歌词,怎么样?”符林乐哈哈地说。
“真的?”桑叶红丢开猫,一下高兴起来。
“我骗过你吗?”符林认真地反问。他忙着开红酒,说要庆祝一番。
斟上酒,他又给桑叶红点烟。这种“摩尔”是加长型的,大约12厘米,烟身有一圈银环,散着淡淡的薄荷香味。桑叶红右手夹烟,左手托着右肘,抽烟的姿势很优美。
“你抽烟的模样,真漂亮。”不知为什么,符林眼里掠过一丝惊惶。
桑叶红忽然被烟呛着,涨红脸咳起来。她蹙眉看着手上的烟:“你买的这烟,劲特别大,抽几口,就有些头晕。”
“大概抽急了吧。”符林端起酒杯:“来,我们喝酒。”
十天过去了,又是十天过去了。面对桑叶红的追问,符林一会儿说朋友出差,一会儿说朋友太忙,反正,所谓的歌词,标点符号也不见。不过,他每次来,都给桑叶红带一条“摩尔”香烟。抽他带来的烟,桑叶红觉得很来劲,特别舒服。她去商店买过同样的烟,感觉太淡,一点没味。
“你马上滚出去,骗子!”桑叶红终于忍无可忍,抓起符林带来的烟,劈头向他扔去。
“人家实在忙,我不好意思逼。再等一阵吧。”符林死乞白赖地坐在沙发上。
“四个多月了,你一直在骗我。”桑叶红怒不可遏:“从今天起,就当我们不认识。不过,你告诉我,你的烟在哪里买的。我喜欢抽这种烟,自己去买。”
“你买不到。”符林阴沉地哼道。
“买不到,可能吗?”桑叶红压根不相信。
“实话对你说吧,这烟加了海洛因。”符林加重语气强调道:“你在吸毒,清楚吗?”
“吸毒?”桑叶红惊呆了。
“叶红,我爱你,舍不得离开你,不得不用这个拴住你。”符林起身抚住她肩膀,垂头丧气地说:“我挪用了公司一大笔钱,同人做生意,结果亏了。公司把我开除了。我哪有脸面去找圈内的朋友?不过,我一定会爬起来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我需要时间,时间!”
“你去死吧!”桑叶红犹如梦醒,疯狂地大骂。她奔到厨房,抓起明晃晃的菜刀,向符林扑去。“你这个臭婊子,还想杀我?我实话告诉你,你那破嗓子,下辈子也休想唱出来!”见势不对,符林气急败坏地骂着,惊慌地逃去。
桑叶红关上门,伏到沙发上,衰弱不堪地痛哭起来。哭一阵,她突然想抽烟。她拿出“摩尔”,颤抖着手点燃,饥渴般大口吸着。
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疲倦时,昏昏沉沉地睡一阵;醒来后,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第三天中午,她觉得身体虚弱得不行,想出去吃点东西。她扶着楼梯,一步步地挪下公寓楼。
“桑叶红!”谁在唤她。她茫然转头。“看背影就像你。我试着一喊,果真是你。哎,你生病了吗,脸色那么难看?”以前同实验室的小郑,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来。
她强装笑脸,同小郑寒暄。
“你看,我运气真好,第一次来广州出差,就遇见你了。上个月,王江北专门来广州,问了好多歌舞团、演出公司,都没找到你。”江风拂来,小郑的长发凌乱地飘起:“人家对你那么好,你也该写封信嘛。”
“他?”刚来广州时,面对周围的陌生和冷漠,桑叶红经常想起丈夫,心里也有过愧疚。认识符林后,她沉浸在未来的梦里,很少想到王江北。此刻,小郑提起丈夫,她蓦然对他生出深深的怀念。与小郑分手后,她脑里沉浮翻腾着的,全是王江北的影子。她像在大海里挣扎得筋疲力尽,忽然抓住一个救生圈。对,她还有丈夫!她决定立刻回锦都,回到丈夫身边。她要向他如实坦白一切,请求他原谅。她要同他好好过日子,而且,要为他生一个儿子……
四
回到家,已是下午5点过,王江北还没下班。离开家时,还是深冬,回来已是盛夏,转眼,桑叶红走了七八个月。她倚着房门,百感交集地扫视着房间:还是那么整洁,那么舒适,所有的物件,都熟悉地摆在原处。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
她将窗打开,凉风从河面拂来。府河水滔滔奔流,河水碧绿澄澈,汹涌了许多。她想做晚饭,但没有米,菜也没有。冰箱里,冻着一些面条。大概,王江北一直在凑合着过日子。桑叶红开启电热水瓶,泡了一杯茶,坐在方桌前,慢慢地喝着。她想等到丈夫回来,一起出去吃晚饭。
忽然,她看到方桌上有封电报,是包娜发的:有急事,请速回电话。发报日期是昨天中午。那时,她正在回来的火车上。她同包娜许久没有联系。估计,包娜挂电话到广州那家歌厅,没找到她,无奈,只有将电报发至锦都。
会是什么事?莫非,包娜也同自己一样,遇上麻烦了?桑叶红胡乱猜测着。还要等一阵,王江北才会回来,她决定先回电话。出门,转上东风大桥,她向望平街电话亭走去。蓦然,她看见王江北与一个女人偎依着,站在桥栏窃窃私语。她一愣,脚下一滞,双腿刹那间像重得拖不动。她低下头,聚起全身力气,快步从他们身后走过。
难道……桑叶红一阵晕眩。
在邮电局,她挂通包娜的电话。包娜着实地埋怨她一通,不给广州地址,又不联系,有事,满世界找不到人。然后,包娜高兴地告诉她,自己已同香港一家公司签约,不久将去香港发展。她向公司推荐了她,对方较有兴趣,如果她愿意,火速来北京面试。包娜向她保证,这是一家知名度较高的专业公司。
她对包娜说,她要考虑考虑。她没有丝毫心思去想别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王江北同那女人偎依的身影。她踉踉跄跄地走着,路过东风大桥,王江北还同那个女人在一起。
回家,她呆呆地坐着。同王江北认识以来的经历,梦幻般从眼前一一掠过。此刻,她才无比深刻地感到,王江北对她太好太好,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谁会像王江北一样。她甚至有种释然:王江北同那女人的事,她不计较,正好可以填补自己的过错。双方扯平了,再重新开始。她盼着王江北回来,好好地谈谈。
暮色朦胧时候,王江北回来了。开门看见桑叶红,他极度诧异,一怔,手上的提包掉在地上。
“你回来得正好。我专程去广州,没找到你。我有东西给你。”他脸色很冷,仿佛结着一层寒霜。他冲进里间,拿出一张纸,放在方桌上。
离婚协议书,桑叶红一看,笑容瞬间僵住了。
“江北,我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她乞求道。
“太晚了。我决心已定。你签字吧,我明天回来拿。”王江北转身欲走。
“江北!”她呼着扑上去,抓住他,不放他走。他生硬地将她推开。
“好,我签字,成全你!”她的倔强脾气上来,找出钢笔,看也不看内容,签下自己的名字。她将离婚协议向他扔去,指着门厉声喝道:“滚吧,那个女人还在桥上等你!”
王江北冷笑几下,揣好离婚协议,扬长而去。
桑叶红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找出摩尔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恍恍惚惚,她想起包娜要她去北京面试。“我还能唱歌?”她神经质地笑着,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她大吃一惊:镜子里的她,脸色憔悴,泛着死尸样的青灰,满满的全是颓丧和绝望。她凄然地转开脸,不敢看下去。
她接连不断地抽烟,觉得一切都完了。她无法活下去,也不应该再活下去。她冷漠地一笑,反而平静下来。她梳了头,换上最喜欢的墨绿色连衣裙。她拉开衣箱,拿出还剩下三四十颗安定片的药瓶,将药片全部吞下。然后,她呆滞地走出院子,沿着窄窄的石级,向青石码头走去。
码头上,几个老人正在纳凉。桑叶红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悄地下水,向河心扑去。府河滔滔奔流,一个急浪涌来,将她卷走……
“有人跳河了,救命啊!”纳凉的人惊惶地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