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寒冬,府河水浅浅的。暗绿色的水流,绕过河心隆起的乱石,泛着白色粼波,平缓地向合江亭流去。
桑叶红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凝望着对岸破旧的吊脚楼。一阵冷风刮来,她不由打个寒战。写字桌上的信页,被风吹着,在屋里悠悠地飘。她急忙去抓。
她坐到沙发上,不禁又看起信来。信是上海东方文化公司寄来的,说经过锦都面试,决定聘用她为公司歌手;为了更好地包装和推广,准备为她出专辑,她需承担成本费用五万元;如同意,可携款来上海正式签约……对出版个人歌曲专辑,桑叶红渴盼了很久。可是,哪来这笔钱呢?
她失神地坐着。那清秀俏丽的脸上,现着迷茫的神情;澄澈的仿佛总在梦想的眼里,漫起淡淡的哀愁;平素骄傲的高高挺着的鼻梁,也似乎沮丧地低下。她的手软软地松开,信页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五万元?五万元啊!”她焦虑地在房间来回走着。
窗外,左下方,是一个嵌满苔痕的青石码头。几个中年妇女,端着面盆,沿着天仙桥前街陡滑的石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她们不顾河水的冷冽,蹲在石板上清洗衣服。对面,椒子街的灯光亮了,鬼火一般,在暮色中闪烁。
“钱,怎样凑钱?”桑叶红绝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她紧皱着的眉心,最后无奈地慢慢松开。她没有别的路子,只有找丈夫。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说服丈夫。
“吱呀!”随着外间推门声音,传来王江北乐呵呵的笑声:“叶红,我回来了。你猜,今天食堂卖的啥菜?”
桑叶红连忙捡起信,塞进抽屉,若无其事地迎出去。
“哟,甜烧白!”她显得非常高兴,悦耳动听地说。
“还有红椒肉丝、黄花粉丝汤,都是你喜欢的。来,我们趁热吃。”王江北把大号保暖饭盒放在桌上,准备吃晚饭。
结婚七年来,除桑叶红留学日本那三年,只要上班,王江北都从厂里打饭回家。早上,他起得早,自己做点吃的,再给桑叶红煮两个鸡蛋,用开水烫着,让她起床后吃。中午,他在厂里吃饭,桑叶红去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上,他从厂里打回饭菜,两人再美美地吃一顿。王江北一面吃饭,一面随口讲厂里的各种消息。平时,对这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桑叶红要关心地问上几句。今天,她努力现出的笑容消失了,一句话不说,懒洋洋地扒着饭。王江北诧异地瞟着她,几次想问,但又欲言又止。
吃过晚饭,王江北洗了碗,坐到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渴望》。这部电视剧一播放,立刻卷起收视狂潮。王江北也不例外,一集都不放过。
“江北,有件事同你商量。”桑叶红挨他坐下,语调很轻柔。
“哦。”王江北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荧幕。
“有啥好看的?人家的事,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桑叶红不高兴了,要去关电视。
“好,说吧。”王江北不舍地拿起遥控板,将声音调至静音。
“你看这封信。”桑叶红从抽屉里拿出信,递给王江北。
王江北看着信。突然,他像被电流一灼,惊痛地叫起来:“啥,五万?”
“江北,你从来都是支持我的。你早说过,为了我,我的事业,你一切都可以牺牲,对吧?”桑叶红温柔地搂着他脖子:“你想,假如我出了专辑,我就出名了。下一步,我可以举办个人独唱会,说不定还能上‘春晚’……”
“不过,哪来钱呢?”王江北现出一脸愁容。
“你去借。你在厂里人缘好,外边又有那么多大学同学,一定能借到。”桑叶红撒娇地推着他的肩膀。
“借?”王江北推开她的手,蓦地站起,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叫我去借?好。你说,我拿啥还?你没上班,我一个人的工资,本来就紧张。你参加这样那样的比赛,报名费、服装费、艺术照费用等,也交得不少。我们家,不仅没有积蓄,我还欠了几百元账。这些,你想过没有?”
“我不管!反正,我要出专辑,你要给我钱!”桑叶红蛮横地沉下脸。
王江北无奈地苦笑一下。沉默片刻,他诚挚地说:
“叶红,其实,我早想与你认真谈谈。这几年,你学唱歌,辞去工作,我没意见;你留学,我全力支持;你不做家务,我也随你。可是,一切总有一个限度啊!我已经翻过40岁,你也不年轻了,别的不说,没有孩子,像一个家吗?我父母年纪大了,做梦都想抱孙子。为这事,我把责任朝我身上揽,说我不想要,不知挨了多少骂。”
“我问你,当初追求我时,你咋答应的?”桑叶红冷冷地逼视着他。
“叶红,你听我说,不要那么任性。难道,你就不能像《渴望》里的刘慧芳那样,稍稍传统一点、贤惠一点吗?”王江北痛苦地说。
“那你咋不找她?”桑叶红抓起遥控板,赌气地关上电视,重重地将遥控板往床上一甩:“不管怎样,我要五万元。”
“你……”王江北忍无可忍,愤愤地站起来。
“不给钱,就离婚。在事业和婚姻之间,我肯定选择事业。”桑叶红倨傲地一拍桌子。
王江北如遭雷击,定定地看着桑叶红。好一阵,他惨笑道:“随你吧。说真的,能为你做的,我都尽力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推着自行车离去。
桑叶红呆呆地站着,一阵阵委屈、心酸,暴风骤雨般向她袭来。她扑到床上,凄凄地啜泣起来。
二
从小,桑叶红就充满优越感,觉得高人一等。
她父母是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的工程师,她在设计院里长大。相比那些工人或市民家庭出身的同学,她总带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她成绩好,模样清丽,又喜欢唱歌。在浣花中学的时候,学校举行文艺汇演,她唱了一曲《克拉玛依之歌》,赢得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支边时,按照政策,她是独生子女,可以不去。她怀着满腔热情,犟着非要去边疆。素来溺爱她的父母,只得含着眼泪,将她送上南行的列车。在农场,她参加了师文工团,几乎都在巡回演出,没在橡胶林里吃苦。1979年,支边青年大批回城,农场想留她,说很需要她这样的音乐人才。她不屑地一笑:“你们,清楚我的志向吗?”
她早已下定决心,要成为一流的歌唱家,让歌声响遍大江南北。
回城后,她进了东郊一家大厂,分在实验室。她应付着工作,暗地里全力以赴,准备报考音乐学院。因为文化考试没过关,连着两年,她未考上大学。她毫不气馁,找到音乐学院一个教师,继续学声乐。
“小桑,我,恐怕,只能教到这程度。”老师委婉地说。她看出,桑叶红不可能成为专业歌手,再努力也难有突破。
“不,我了解自己,潜力还没挖掘出来。”桑叶红自信又自负。她认定,老师还没发现她深藏的价值。她四处搜集信息,打算去国外求学。
这时,她已27岁,父母为她的婚事,着急得不行。
进厂两三年来,她参加过几次厂里的文艺晚会。她以高挑的个子、俏丽的脸蛋、美妙的歌声,迅速被厂里青年追求。面对络绎不绝的介绍人、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的情书,她淡淡一笑,一律置之不理。后来,她被缠得头疼,干脆甩出三个条件:
“谈恋爱,可以,我又不想当尼姑。我有三个条件,答应,我就见面。一、婚后不要小孩;二、家务事统由男方做;三、两年之内,必须资助我出国深造。”
这些条件,几乎吓跑所有的倾慕者。只有王江北,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要求。这个淳朴敦厚的川北汉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厂技术科。第一次见到桑叶红,他就默默地爱上了她。他不止一次狂热地向她写信,表白自己的痴情。
“你不后悔?在我家,父母可是啥都顺着我。”桑叶红似信非信,眼波在王江北脸上流转。
“没关系。为了你,我啥都可以牺牲。”王江北讷讷地说。
“如果我要出国,你有这笔钱么?”
“我有些积蓄。不够,把广元老家的房子卖了,老人到我哥哥家住。”王江北下了决心。
桑叶红也有些喜欢王江北。与厂里一些浮夸、放荡的男人相比,他朴素的微笑、简洁的话语,更能让人信任。几个月后,在桑叶红外婆住过的府河边小屋,他俩结婚了。
终于,付出介绍费后,一家中介机构帮她联系到日本名古屋一所音乐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她无比激动地同王江北商量。
“好,三年就三年。我们存了一些钱,还差得远。我马上请假回老家,把房子卖了。”王江北也很激动,着实为妻子高兴。他心里现出一条金光大道:妻子留学回来,一定会唱出名的;事业成了,日子好过了,就能要小孩了。他时刻渴望有自己的孩子。
“我们叶红就是有志气,有追求。我这里有一万块钱,本想留着养老。你拿去,事业重要。”桑叶红的母亲高兴得红光满面,毫不犹豫地拿出存折。
面对亲人无私的支持,桑叶红惶然地垂下眼。她没说实话——那所大学,是一所私立大学,学费昂贵不说,在音乐界并没什么名气。
王江北卖了老家的房子,四万多元。所有的钱凑在一起,六万元左右。桑叶红用四万元交了学费等,带着两万元离开锦都,经北京飞东京,再转名古屋。王江北将她送到双流机场,叫她安心学习,他会省吃俭用,尽量寄钱给她。
包括学习日语在内,桑叶红在日本待了三年。学校课程宽松,有较多自由时间。一块儿租房的包娜,比她小五岁,合肥人,一有时间就去打工,洗碗端盘子什么的,有啥干啥。桑叶红不愿打工,觉得有失音乐的尊严。“你有钱,还有人寄钱。我不同。为了这次留学,我家里欠了一屁股账。”包娜苦笑着说。新年、樱花节、日本国庆节、圣诞节等几个节日,桑叶红参加过几次社会演出,但挣的钱很少,买化妆品也不够。
三年过去了,桑叶红揣着毕业证书,带着满满一箱日语教材和音像资料,辗转回到锦都。回来那天晚上,王江北异常兴奋,翻来覆去地看着毕业证书,陶醉在未来的幸福里。
“给你买的。”桑叶红拿出两根领带、一件衬衣,递给王江北。
“做工真好。”王江北赞道,忽然想起了:“叶红,下一步,你咋打算?厂里的工作已经辞了,你……”
“留洋镀金回来,还怕没人要?”桑叶红信心十足地笑着。她张开双臂,踮起脚尖,轻盈地转了一圈:“我想,应该由我选择吧!”
哪知,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拿着日本的毕业证书,连着跑了好几个歌舞团,都没被聘用。她终于明白她的困境:一来,大家都在疯狂地变着法子挣钱,没有几个人关心高雅艺术;二来,歌舞团闲着大批演员,入不敷出,工资都发不出,招人干什么?她试唱得再好,也无济于事;第三,对她的文凭,对方只是略带不屑地笑笑,草草一看,就退给她,什么也不说。她心里有数,人家看不起名古屋这所大学。如果她是柏林艺术大学、奥地利国立莫扎特音乐学院的毕业生,情况就决然不同。哪怕她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也会受到相当礼遇。绵阳一家歌舞团来锦都招人,听了她的歌后,打算聘用她。她一听说要去乡下演出,立刻拒绝了。
后来,她又报考了几个演出公司,交了不少的报名费,仍然未被聘用。几年中,她闲着,一分收入没有,全靠王江北的工资过日子。她不止一次地感到沮丧,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无音乐天赋。但是,更多时候,她依旧疯狂而执拗地认定,自己是藏在深山的美玉,只是暂未被人发现。她发誓,不管再付出什么,她一定要一举成名,一定要出人头地。
这时,上海东方文化公司的来信,犹如给她注射了一剂强心针。而王江北的态度,却让她从幻想的峰巅,一下坠进黑暗的深渊。
桑叶红坐在床沿,恨恨地擦着眼泪,心里又痛苦又迷茫,还有对王江北说不出的恼恨。蓦然,她想到包娜。去年,包娜“北漂”去了北京,曾经给她写过信,还留下她在北京的电话。她想找包娜打听北京的情况,如果能有发展空间,她也去。反正,她不想同丈夫这个庸人在一起。她顾不上正是寒冬,抓过大衣披上,急急地向邮局奔去。
包娜恰好在家。她嗓子有些嘶哑,声音中透出疲惫和怅然:
“像我们这种闯北京的人,不说十万也有八万,都很艰难。我拼来拼去,勉强付得起房租,吃得饱饭。一言难尽啊!你最好去广州,那边好一些。我认识广州一家歌厅老板,人不错。你记下他的地址和电话。如果去,你去找他。”
“广州?”放下话筒,桑叶红沉思了许久。
三
当夜,王江北没有回家。桑叶红愤愤不安地等了一晚上,想与他商量去广州的事。第二天,直至天黑,王江北仍未回来。桑叶红一阵火起,将衣柜里的衣物丢了满地。第三天,她决绝地收拾好随身衣物,找父母要了两百元钱,登上去广州的火车。临走前,她留下一张字条:江北,没有办法,我只能依靠自己。我去广州发展,不要挂念。我一定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