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说过,再这样混下去,不是你被人家杀死,就是人家把你杀死,结局都一样。”凌天勤皱着眉头说。这么多年来,他对弟弟实在头痛。没闯出名气也没钱时,凌天力三天两头找他要钱,没钱,国库券也凑合。一次来他家,恰遇崇庆县一个厂长找他谈稿件。没想到,凌天力第二天就去崇庆,找到这个纺织厂厂长,赊走三千多元棉布。人家上门要钱,凌天勤才知道这件事。他找到凌天力,狠狠地骂了一通,最后只得自认倒霉,替他还债。
凌天力不服气地正要反驳,凌星指着他手臂,忽然呼起来:“幺爸,伤疤,好多伤疤!”凌天力衣袖高挽,手臂上横七竖八现着几道伤痕。
“这是匕首刺的,这是酒瓶打的;这是火药枪打来,铁砂嵌进肉里,动手术留下的……”凌天力抱起侄儿,炫耀地说。
“再说,我就走了。讨厌听这些!”梅竹冷冷地将筷子一放,又怨又恨地看着他。
凌天力讪讪一笑,放下凌星,不再说话。
“你看,人家梅竹对你那么好,你也该替人家想想。有她关心你,我们也放心。”继母唠叨着。
“伯父、伯母,还有大哥、嫂子,我敬你们一杯,感谢你们多年来为小力付出的一切。我为小力有这样的父母、兄嫂感到骄傲!”梅竹起身,端着酒杯真诚地说。她将酒一口喝干,羞涩地笑笑:“我已经正式工作了,就在实习的那家银行。我打算,就这几个月,与小力结婚。”
“真的?”凌天力如在梦中,不相信地看着梅竹。
“那,你的父母……”凌天力的父亲欲语又止。
“我是成年人了。结了婚,再给父母讲。他们就我一个女儿,从来尊重我的选择。”梅竹淡淡道。
“梅竹,我敬你一杯。我相信,有你的帮助,小力一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开始的。”凌天勤高兴地站起来,敬了梅竹一杯酒,又语重心长地对凌天力说:“仅仅为了梅竹,你也该好好做点事。你想,你身边的朋友,比如张老三、方铁腿等人,不是被人杀死,就是进了监狱。小力,你该深思了!”
凌天力呆呆地坐着,眼神急剧地变化:兴奋、黯然、迷茫、激动……他抓起五抽柜上的水果刀,猛然跪下,在左手食指一划。他举起流血的手,发誓地说:“从今往后,我听你们的,照你们说的办。”
“真的?”梅竹急忙心疼地扶起他。
“一言为定!”凌天力斩钉截铁地回答。
三
那天以后,凌天力像换了一个人。上午,他出去忙点生意,下午就在家里看书。梅竹下班后,会来家里吃饭,然后两人散散步,他再送梅竹回宿舍。
不久,他在双林路租了一套两居室房子,每月80元。父亲和哥哥给他凑些钱。他忙着装修房间、购买家具等。抽出时间,他到青年路和科甲巷,找到几个做服装生意的朋友,请教做生意的窍门。见他突然想做生意,大家半信半疑,但都拍着胸膛表态:“你真做服装,我们帮你。需要啥,尽管开口。”
看见凌天力猛地来个180度大转弯,小胖和刚娃迷惑了,不知他们今后怎么办。“小力,女人当真魔力那么大,一下就把你拴住了?你嘴上敷衍她哄着她,该咋办,还是咋办!”刚娃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问。凌天力似笑非笑地一瞪他:“你懂个屁!打打杀杀的,能过一辈子?我闯条路子出来,你们跟着我,都做生意。”
目睹这些变化,凌天力父亲欣慰地对妻子说:“小力脑子灵活。他要真把心思用到正事上,说不定,还能做出一点名堂。”
凌天勤也鼓励弟弟坚持下去,走上正路。
凌天力定了婚期:1月20日。他想在春节前办完婚事。那天是大寒,24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过了大寒,就是来年立春。
婚期前一天,谢老五从海南回来。听到凌天力结婚的消息,他很高兴,特地在锦江宾馆九楼请他吃晚饭。
凌天力送了一天请帖,精疲力竭。梅竹已经请了婚假,在出租房等他。凌天力婚礼在父母家举行。凌天勤夫妇带着凌星,在石灰街家里帮着贴“囍”字、准备糖果香烟等。凌天力本不想去锦江宾馆,但又难拂谢老五面子。电话里,谢老五说,如果他要做生意,可以做石材。他想听听。
谢老五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人头马”。两人慢慢地喝起来。
“这次我到海南,也就几个月吧,做家电没赚到钱,做石材赚了二十多万,倒了一套房子,又赚四五万。做正当生意虽然艰难,但心头踏实,也没小混混来敲竹杠。”谢老五感慨着,话锋一转:“如果你做生意,就做石材。把雅安的花岗石发到海南,转手就是钱。那边,我帮你找买家。本钱嘛,我给你垫十万元。赚了,你还我,亏了,算我的。”
“够义气!”凌天力大为兴奋。
“我说话算话。这些年做假烟生意,虽然赚得不少,但也提心吊胆。那年,不是你带人赶到,背上还被对方砍了一刀,我早被人绑架走了。是啥结局,哪个也难说清。”谢老五说到兴头上,打开随身带的密码箱,拿出几张打印资料:“办个公司也简单,申请书、工商登记表等,就几张纸。我帮你在上面改改。过了春节,你去办执照。公司一开业,你立即发货过来。”说着,谢老五以凌天力的名义,在打印资料上删改起来。然后,他叫来服务员,让他去楼下商务中心打印。
“老五,我太高兴了,不枉交了你这个朋友!”凌天力感动万分地端杯,将半杯酒一口喝干。
与谢老五分别,已是夜里12点过。凌天力西服内包揣着开公司的申请书,像藏着一个沉甸甸的希望。他矜傲地微笑着,轻飘飘地走出锦江宾馆。他想起还有几张请帖未送。这几个朋友,住在牛市口一带,大都中午出门,深夜回家。他决定去送请帖。传呼机忽然响了。他一看,梅竹挂的,肯定催他回去。吃饭时,梅竹来过传呼。他回电话说还在谈事,晚点回去,还说要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凌天力跳上三轮车,向牛市口赶去。寒风一吹,他清醒一些了,两边太阳穴,却炸裂似的痛。他很少喝洋酒,每次一喝就醉。
连去两个朋友家,都没人。凌天力扫兴地站在冷清的街上,拿不定主意是等还是回家。不远处,一家小火锅店灯火通明。他犹豫一下,向火锅店走去,打算吃点东西再去找人。
店堂不大,只安着三张火锅桌。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在吃火锅。凌天力在旁边坐下,要了几个菜。他漫不经心地向那桌人看去,觉得面熟,细细一看,原来是几个月前,在安顺桥见过的陈老虎和陈小豹。陈老虎也认出凌天力,笑着同他打个招呼。
凌天力要了两瓶啤酒,大口喝着。他脑里想的,全是怎样办公司,怎样卖石材,怎样赚钱。他计划把小胖、刚娃等全部招进公司,让他们也正正经经地做事做人。“钱,哪个也赚不完。大家都有钱赚,才有意思。”他傲然地在心里想。
“小力,听说你要结婚了?”陈老虎过来敬酒,笑着问。
凌天力的思绪被他打断,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结婚也不请我们,太不义气了吧?”陈小豹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过来。
凌天力厌恶地斜睨着他:“你算啥东西?我为啥要请你?”
陈小豹羞恼地从西服里抽出猎刀,指着凌天力:“你也太狂了!你好好看看,这是哪个的地盘?”随着陈小豹的骂声,其他两人蓦地站起,一人握住啤酒瓶,一人抓起凳子,凶狠地逼视着凌天力。
“就凭你们?”凌天力狂笑两声,表情倏地变得疯狂。他用手指一个个点着,冷冷地说:“你们请我吃晚上,明天,我保证请你们吃中午。”
陈老虎做好做歹,喝令陈小豹坐下,劝住凌天力。
凌天力付了账,愤愤地走出火锅店。走了几步,他陡然觉得脸面丢大了:堂堂的小力,居然被几个混混用刀指着,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下巴,还能在社会上闯吗?酒精混着骄横,狂风般的席卷过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来不及多想,转身冲进火锅店。
“都给我起来!”他指着陈老虎等人,怒喝道:“今天我没带家伙,又是单身一人,算我倒霉。这样,是男人,就抽出猎刀,朝我心口扎。我叫一声,就不是小力。或者,把猎刀拿来,我给你们一人一刀。”
陈小豹等人霍然起身,与凌天力对视着。
“小力,不要太过分了。”陈老虎阴沉的脸上,漫起一阵杀气。
“废话少说,动手。不敢了吧?”凌天力重重地哼道:“把刀给我,看我的。”
陈小豹额上青筋急跳。他略一犹豫,终于狂暴地拔出猎刀,一刀刺向凌天力左胸,接着又是一刀。
凌天力一阵剧痛。鲜血涌出毛衣,汩汩地流着。他用手紧捂伤口,狂傲地一笑:“好,有种。明天看我的!”他强撑着,踉跄地走出火锅店。
看着沾满血迹的猎刀,陈小豹脸色苍白。
“事惹大了。赶快收拾东西,出去躲一阵。”陈老虎哭丧着脸说。
四
第二天凌晨,钢管厂围墙下,下夜班的工人发现昏迷的凌天力,立即向派出所报案。凌天力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派出所火速将他送到五冶职工医院。经过两三小时抢救,终因伤势太重,他再没睁开眼睛。根据他请帖上的地址,警方找到石灰街家里。
凌天勤夫妇穿戴一新,正在焦急地等着凌天力同梅竹过来。
“死了?”凌天力父亲脸色苍白,身体急剧地颤抖。凌天勤一阵惊愕,反复询问是不是搞错了。警方拿出照片,死者果然是凌天力。凌天勤说出凌天力的租房地址,警方马不停蹄地又去找梅竹。
快中午时候,小胖、刚娃等人都来了。他们消息相当灵通,东门一带已传开,陈小豹杀了凌天力。他们含着仇恨的泪花,一面悲愤地组织各路人马,到处追杀陈小豹等人;一面挂出无数电话,四处告知凌天力的死讯。
这天是大寒,距春节还有六天,是凌天力的结婚吉日。
下午,石灰街几个茶铺和小饭馆,密密地坐满凌天力的朋友。他们推出谢老五和小胖为代表,去见凌天力父母,坚持要为凌天力大办丧事。凌天力父亲已经悲痛得说不出话,勉强点点头。
谢老五拿出五万元钱,作为办丧事的开支。他跪在凌天力遗像前,把头磕得“嘭嘭”作响,号啕大哭道:“小力,我不该叫你喝酒,都怪我啊!”
梅竹躲在里屋,脸色白得毫无血色,默默地流泪。
两天的丧事中,石灰街及旁边几条小街,所有的茶铺饭馆全被包下,接待凌天力的各路朋友。这中间,不少人在黑道赫赫有名,有的还背着命案,正被警方通缉。当地公安增派人手,身着便装加强巡逻,防止节外生枝,再酿出什么大祸。
出殡那天,十多辆“马自达”轿车,威风凛凛地开过市区主要街道,再去磨盘山殡仪馆。担心父母身体受不了,凌天勤不让他们去。他带着妻子和儿子,去送弟弟最后一程。凌星坐在第一辆车上,抱着凌天力遗像,不停地抽泣。梅竹没能参加。昨天,由于过度悲伤,她突然昏厥,还在省医院输液。
火化完后,三四十人拥到殡仪馆外小坡上,点燃成捆的爆竹。小胖、刚娃等人摸出手枪,借着爆竹声的掩护,举枪向天空扣动扳机。
市中心荣乐园餐厅,凌天力早订下十桌结婚喜宴。小胖等人找到餐厅,将喜宴改成丧宴。
“大哥,走。小力父母不去,你这个当哥的,总要答谢四方兄弟,特别要敬谢老五一杯,人家够义气的了。”小胖催促凌天勤。
凌天勤同凌星蹲在地上,默默地烧着纸钱。他从怀里摸出弟弟开办公司的申请书,慢慢地撕碎,丢进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申请书未燃尽,被风一吹,飘飘地翻动。
那天,正是大寒第三天,太阳到达黄经三百度,一年中最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