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大名,我久仰好几个月了。可是,打死我也想不到,邱建江就是邱黑,邱黑就是邱建江。”柏天一边给邱建江让座,吩咐泡茶,一边给他点上香烟,好笑地说:“也难怪,当知青的时候,大家都叫你的绰号‘邱黑’,有几个晓得你的大名?”插队落户时,邱建江被太阳晒得煤炭一样黑,如果不是满口纯正的锦都话,谁都会当他是本地农民。人黑,打架出手又特别地狠,知青都叫他“邱黑”。在锦都方言里,“黑”也带着狠的意思。
“你还同原来差不多,没咋变。”邱建江抽着烟,端详着柏天:“不过,以前是小知青,现在是大老板。闹了半天,拆我们房子的就是你?”
“不说这个。今天,只叙友情。”柏天尴尬地笑笑。他摘下眼镜,指着自己双鬓:“两边都白了,操心啊!”
酒菜上来了,很丰盛:潮州卤水拼盘、金牌烧鹅、白灼虾、姜葱蟹、清蒸石斑鱼等,酒是“五粮液”。柏天给邱建江斟上酒,殷勤地介绍着菜名。
“来,为老朋友见面,先干三杯。”柏天端酒,豪爽地一饮而尽。
邱建江只喝过一次“五粮液”。厂里一个师兄过生日,小范围请几个人吃饭,他也在其中。师兄不知从哪里搞到一瓶“五粮液”,炫耀一阵后,尽量公平地大家平分。他珍惜万分地浅浅抿着,觉得那股浓郁的醇香,似乎传遍全身每一根毛孔。此刻,柏天给他倒了三小杯酒,挨着一排放在面前。他贪婪地用鼻孔嗅着酒香,毫不犹豫地一口一杯,将三杯酒全部喝光。
“好,耿直!”林主任拍掌赞道,又给杯子倒上酒。
“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还差点打起来!”柏天感慨地对林主任说:“我们当知青在一起。有一次,不是他帮忙,我不晓得挨成啥样子!”
“小事一桩。这么多年了,提它没意思。”邱建江谦逊地说,不禁有些飘然得意。
那是1974年夏天,他与几个知青去花荄赶场。场口小饭馆里,突然传出一阵吵闹声。他挤进去一看,立刻火冒三丈。另一个生产队的知青柏天,同着一个女知青在吃饭。当地几个地痞上前调戏。柏天护着女知青,同他们吵起来。一个地痞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耳光向柏天打去。眼看柏天要吃大亏,邱建江对同行的知青使个眼色。他提起长板凳,不声不响地对准打人地痞的腰部,猛地击去。霎时,其他知青有的抓过扁担,有的操起酒瓶,镇住几个地痞。事后,柏天专程上门感谢,送了两条烟、一瓶酒。谈话中邱建江得知,柏天比自己小两岁,几个月前才当知青。后来,他与柏天往来过几次。调回锦都后,他们断了联系。
喝着酒,柏天讲起自己的经历。他1977年调回锦都,在一个汽配厂工作。第二年,他考上重庆建筑学院,毕业后分在锦都建筑质量监督站。三年前,他辞职下海,成立天都房地产开发公司。抚琴东路这个项目,是他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二个项目。
“还是你好啊!20年前,我们都是知青,和尚与光头,彼此差不多。这阵,你是大老板,我是穷工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就这一桌酒菜,就顶我一两年工资。人比人,气死人。早晓得,我拼死拼活,也要考大学。”邱建江不胜羡慕。
“也不一定。”柏天矜持地说:“我有几个中学同学,也上了大学,专业没选好,学的物理、哲学、中文之类的,结果分在科研单位,虽然清闲,不过挣不到钱。我呢,运气好点儿,学建筑,分在建管站,又出来搞公司,几乎没有耽误时间。不过,”他无奈地喝口酒:“自己打拼,也难。就说拆迁你们这个项目吧,先跑规划、国土,要下这块地;然后又找关系,在二环路外买地,建安置房;接着,跑建委、房管局等。钱成千上万地甩出去,现在还开不了工。我只有把你们拆迁了,修了房子,卖出去,才有钱修安置房。过几个月,贷款到期,我又该愁银行的事了。”
说话间,柏天对林主任使个眼色,示意他回避。林主任知趣地说还有点事,出去一下。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生意也难。”邱建江心一软,有些同情柏天。“不过……”他搔着头,为难地沉吟着。
柏天给他斟上酒,异常诚恳地说:
“邱哥,你以前帮过我,我姓柏的永远记着。我了解你们的情况,大家没钱,也不愿交补偿款,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依法执行政府的拆迁政策,也是事实。我的确不敢让步。两百多户人,要像你们提的那样,我分文赚不到,还要倒赔一大笔。还有,我这里一突破政策界限,其他房地产公司咋办?不是都要骂我姓柏的不懂规矩,乱搞一通?让步,我是肯定不会的。拖,我也拖不起。实在不行,只有通过政府强拆。邱哥,你们咋办,我不管,事情各了各。我们兄弟一场,阴差阳错地在这儿见面,总要表点心意。这一万块钱,算我个人送的。”柏天拉开棕色小包,拿出一扎百元大钞,塞到邱建江手上。
“这,无功不受禄,我……”邱建江大感意外,推辞着,心里却想,真有这钱,交补差款就差不多了。
“邱哥,你就当再帮我一回。你不是你们几家人的代表吗,你说咋办,我就咋办。不过,啥补偿好多好多、不交补差款之类的,我肯定办不到。”柏天亲热地笑着,话锋一转:“其实,从拆迁办那里,我多少了解你的情况,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刚才我就在想,找个什么法子帮你。这样吧,二环路外安置房修好后,我低价租个底楼铺面给你。你转租也行,自己做点小生意也可以。反正,一个月总要赚个两百三百的,你看如何?不过,拆迁的事,你非帮我不可。”
邱建江装得很难拒绝似的,勉强把钱塞进夹克衫内包。他喝口酒,用手一抹唇上的酒滴:“我好办,说搬就搬。但是院里的人,不给点好处,恐怕有麻烦。”
“这样好了,看你的面子,我把过渡费翻番,每家人多拿一千多元。当然,协议按原来的签。要不,其他搬了的人晓得,咋办?多的钱,搬家时当场兑现。”柏天胸有成竹地说。
邱建江想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
柏天摸出手机,给林主任挂电话,叫他马上进来。
林主任进来后,柏天满脸春风,端起酒杯:“来,我们一起,敬邱哥一杯。我们全靠他了。”
柏天叫林主任拿出拆迁协议,让邱建江签字。邱建江毫不犹豫地签上名字,盖上手印。
“邱哥,拜托了!”出包间时,柏天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咛。
“我明天就找房子过渡,五天内保证搬走。”邱建江义气地拍着胸口。
四
柏天的“凌志”轿车,将邱建江送到三洞桥口。他叫车停住,坚持要下车。他虽然喝得头晕脑涨,但还是想到,正在同开发商僵持,吃了人家,还让人家汽车送回来,邻居看见后很难解释。柏天看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亲自下车,把他扶下来。
“邱哥,多的话我不说了。拆迁一完,我们兄弟再好好喝一场。”
“放心,我姓邱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打着酒嗝,偏偏倒倒地向小院走去。
院门外,突然响起猛烈的狗吠,一条狗蓦地从黑暗中冲出。他一惊,正待提腿踢去,狗已认出他,亲热地对他摇起尾巴。原来是罗大伯的黑虎。
“龟儿子的,连我都认不出来?前天,还给你啃了那么多排骨!”他骂骂咧咧地走进院子。听见他的声音,庄小蓉带着平平,急步迎出来。
“到哪儿去了,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我还担心那些混混……”庄小蓉关切地唠叨着。忽然,她闻到浓浓的酒味,诧诧地问:“喝那么醉,哪喝的?”
“少管。去把罗大伯、赵大哥他们喊来,我有话说。”他推开庄小蓉,径直走进屋,端起大号搪瓷杯里的残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建江,啥事?”罗大伯等人来到他房里,关心地问。
“唉,事情不好办。”他耷着头,沮丧地讲起来。刚才在土路上踉跄时,他脑里灵光一闪,想出一个绝妙的借口。他说,他的浣花中学同学,好些都在重要机关工作,虽然来往少,但情谊还同以前一样。今天下午,一个同学来厂里找他,说他们的住房马上要强拆,叫他早做准备。听说同学认识天都公司老板,他托同学约着谈一下。见到天都柏总后,经过同学劝说,柏总终于让步,将大家的过渡费加倍……说着说着,他越来越镇定,越来越心安理得。“本来,也有好些同学有关系,比如安小帆等,只是没去找而已。”他理直气壮地在心里说。
“啥,就只多给一两千元?不搬,看他们敢咋个!强拆那天,老子就横在门口。我不信,推土机敢从我身上压过去?”罗大伯气冲冲地吼起来。
“吹啥牛?那天混混来的时候,你咋躲到田二婶背后?”邱建江不屑地在心里哼道。
“他们再敢来,我也有刀。”平平从书包里翻出一把半尺长的小刀,激动地挥舞着。
“爬远点。”邱建江恼怒地抢过刀,顺手在他后脑打一下。
“你哪个同学晓得拆迁的事,咋没听你说过?”庄小蓉疑惑地问。
“我的事,未必都要给你禀报。”邱建江不耐烦地一瞪妻子,转脸苦笑着说:“反正,事情我已说清楚了,心也尽到了。说老实话,多的这一两千元,还是天都那边看在我同学分上,给我面子,才答应的,还叮嘱不能让其他人晓得。政府真要强拆,我们顶得住吗?几个人架一个,三两下就把我们扫平了。”
罗大伯骤然泄气,蹲在门旁,闷闷地吧嗒着叶子烟。
“建江,还是一句话,我们听你的。你说咋办?”田二婶叹着气说。
赵大哥接上话:“对,我们信你。”
羞愧的感觉,瞬间像电流传遍邱建江全身。他不敢正视赵大哥充满信任的眼睛。他迷茫地垂下头,仿佛也不知怎么办才好。片刻,他缓缓地抬起头:“我看,只有签协议搬吧。”
“只有这样了,再说,那么多人都搬了。”赵大哥无奈地摇摇头,又恍然大悟地眨眨眼:“我就在奇怪。那天,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被建江举起斧头镇住,咋就一直没有动静?原来,人家找政府来强拆。”
“未必这样就算了?”罗大伯一梗颈子,还是不服气,语调却低了许多。
“搬吧,有啥办法呢?好歹,建江帮我们多闹了一两千元。”田二婶茫然说道。
“对!不是我姓邱的敢玩命,开发商会主动找上门?不是我以前帮过柏天,人家会多给一两千元?不管咋说,我姓邱的对得起你们,总帮你们多弄了点钱。”想到这里,邱建江神气起来,昂头决然地说:“人大面大,我当着人家说的话,肯定算数。明天,我就去找过渡房,搬。你们呢,也早做准备。”
罗大伯等人垂头丧气地散去。
“过来,有事给你说。”邱建江关上房门,神秘地唤来庄小蓉。他从夹克衫内包摸出那扎大钞,得意地一扬。
“哟,这么多钱?”庄小蓉惊呼一声。邱建江急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拉进里屋,细细说起今天的经过,还有以后租了铺面的打算。
“你太能干了!”庄小蓉不胜敬佩地瞥着丈夫。
邱建江嘴唇一咧,得意地笑起来:“这点渣渣钱,有啥了不起?今后,只要抓住柏天这个关系,好日子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