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层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东南建筑公司。
公司腾出两间最好的办公室。一间,资产评估事务所使用;另一间挂着刚成立的公司改制办公室牌子。评估事务所这间,办公桌上堆满小山样的账簿,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不是索要各种资料,就是去公司下属机具站、预制厂核实资产,一副紧张忙碌景象。改制办公室恰好相反,门紧锁着。偶尔,几个区体改委和望江乡干部相约而来,叫人开门后,一头钻进办公室,迅速关上门,一待就是半天。
不安而期待的情绪,青藤一般,悄悄地在公司员工中蔓延。办公室里,过道上,常常有人交头接耳。看见常务副总经理邝村,他们立刻讪笑着散开。大家都知道,公司这次改制,主要为界定产权,甩掉戴了八年之久的“假集体、真个人”帽子,组建有限责任公司。改制会上,总经理甘大富挺着肚子,拍着胸膛:“上山打虎,见者有份。跟我打过江山、立过汗马功劳的,我姓甘的绝不亏待!”公司二十多个管理人员,没人不想从改制中捞点股份,摇身变为股东。
奇怪的是,在这关键时刻,甘大富却连续几天不见人影。邝村心里很不踏实。商量股改时,甘大富推心置腹地拍着他肩膀:“公司这边你顶着,我全力以赴搞改制。这个家当,本来就是你我挣下的,凭啥要挂村上的牌子?”邝村借口有事,挂通甘大富手机,问他怎么不来公司。他回答得含含混混。“连我也保密?”邝村五官清秀的脸上,现出不高兴的表情。“到时候你就清楚了。”他仍然闪烁其词。
为工程垫资的事,邝村要同甘大富面议。他给甘大富挂电话,甘大富说晚上在家。吃过晚饭,他去甘大富家。哪知,甘大富晚饭前回来一趟,又急匆匆地走了。他无可奈何,又给甘大富挂电话,通了,却没人接。邝村不快地叹口气,只得下楼。刚出单元门,甘大富的司机小杨迎面走来。甘大富的皇冠轿车,也停在宿舍围墙边。
“甘总呢?我约好了的,结果没人。”邝村抱怨地问。
“不清楚。把他送到区政府大门,我就回来了。”
“今晚他约哪个?”
“他没说。”小杨谦恭地微笑,口风很紧。
邝村不以为然地哼哼,转身回家。
他们住在同一幢楼。修建红瓦寺小区时,甘大富打通统建办,用很低的代价,要了小区后面一块空地,修了一幢六层楼房。上面五层,一半卖给关系户,一半以成本价卖给职工。下面一层,另外开门进出,用作公司办公。邝村住四单元,套二,80来平方米。甘大富住一单元,两套房子打通,160平方米左右。
刚进家门,手机响了。一看那熟悉的、仿佛散着无尽温馨的号码,邝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警觉地瞥瞥正在收拾厨房的妻子。
“邝总,我在阳台看见你了。你来我这里,有急事。”公司办公室主任晏晓秋着急地说。
“好,马上来。”他压低声音回答。挂断电话后,为让妻子听见,他高声对着话筒里的忙音说:“我没找到甘总。好,老陈,我们先碰头。”
下楼后,借着夜幕掩护,他偷偷地溜向三单元晏晓秋的家。门虚掩着,他敏捷地闪进去,转身将门反锁。
“想死我了!”晏晓秋幽怨地把眼波一横,双手搂住他脖子。
他轻轻推开她:“你也是,越来越大胆,不怕人家看见?”
“老这么偷偷摸摸,我受不了。”晏晓秋噘着嘴,走到沙发上坐下。
“为今后着想,忍忍吧。”
晏晓秋是邛崃人,24岁,三年前大专毕业,应聘到公司。她面容一般,身材却很窈窕,披肩散发一飘一飘的,散着说不出的妩媚。她外秀中慧,办事干练,去年当上公司办公室主任。邝村同她工作接触较多。两人日久生情,秘密地好上。春节期间,邝村借故去邛崃。在宾馆里,他们突破最后防线。邝村发誓要离婚,一定要同她在一起。“我相信你,我等你。”晏晓秋幸福地闭上眼,把头枕在邝村胸上。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商定,对外绝不露出异常—— 一个公司工作,一幢宿舍住家,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啥事,那么急?”邝村问。
“还不是为你。看。”晏晓秋递给他一张公司便笺。
一看那粗壮有力、张牙舞爪的笔迹,邝村知道是甘大富亲笔所写。便笺上,简单写着十来个人的姓,后面写着阿拉伯数字。
“啥意思?”
“亏你还读过电大,学过中文。”晏晓秋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这是股份名单。小杨刚才给我的,叫我亲自打印,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甘总是80%,你是10%,我呢,比其他人都多,2%。”
“80%?”邝村一惊,手一松,便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生气地一拍茶几:“就是打发叫花子,也不止给这点!我同他打天下的时候,他最多只有几十万元。我拼死拼活地帮他,公司办得有模有样了,资产也搞到两三千万,他竟想打‘翻天印’,过河拆桥。”
“小声点。”晏晓秋提醒他,又费劲地想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也觉得不对劲。甘总神神秘秘的,把你也瞒着,绝不是好兆头。你冷静一下,好好想对策。”
“懒得想那么多,我直接找他。”邝村气呼呼地站起来。
“你去哪儿找?你清楚他在啥地方?”晏晓秋似笑非笑地问。她娇慵地把身子靠过来,声音一下轻柔了:“也不急在这一刻,明天再说吧。”
邝村懂得她的意思。此刻,他心里翻来覆去的,全是这股份名单带来的委屈和愤懑,没有心思与她亲热。可是,他不忍拂逆她的柔情。他尽量温存地笑着,拥着她进了卧室。
二
第二天一早,7点不到,邝村来到甘大富家。为股份的事,他一夜没睡好,眼睛有些浮肿,脸色白中透青。这不仅是股份,是钱,关系到他八年功绩的评价,更关系到他的人格和尊严。他自信,凭他对公司的贡献,凭他与甘大富20年的兄弟情义,甘大富会像以往发生争执一样,先找出理由搪塞一番,然后像吃了很大的亏,很不甘心地做出让步。
甘大富还没起床。邝村坐在装修豪华的客厅里,闷闷地抽烟。这间客厅,他来过无数次,公司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做出的。以前,他只觉得客厅格调滑稽可笑:大红色的真皮沙发,衬着深绿色的大花窗帘;线条简洁的白色电视柜旁,立着樱桃红的西式风格酒橱。现在看去,不仅是可笑,十足是低俗,恶心。“农民就是农民!”他打量着客厅角落一堆带泥的红苕,不屑地想。
甘大富的妻子披着貂皮大衣,拉长青灰色的三角脸,正在指挥保姆打扫房间。
甘大富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进客厅。看见妻子在旁走上走下,他眉头一拧,将她赶出去。已是阳春,他却似乎怕冷:一件米色褐边丝棉睡袍,紧紧地裹住他臃肿的身体。睡袍上,大红牡丹图案格外扎眼,一看就感到别扭。
“这么早,没吃饭吧?等下,在我这儿吃。”甘大富伸着懒腰,在沙发上坐下。
邝村压抑着不满,谈起工程方面的事。
甘大富漫不经心地应着,同意邝村的安排,叫他放手去办。
“老甘,股改的事进行得如何?最近,公司有一些流言蜚语。”谈完工作,邝村试探地问。
“有啥流言蜚语?”甘大富颧骨下的两块赘肉,立刻警惕地聚起,狭细的眼睛,一扫几秒钟前的懒散,犀利而精明地盯着邝村。
“都在议论这个多少,那个多少。不知你对我怎样考虑?”邝村不卑不亢地问。
“评估还没结束。这段时间,我忙着同乡上、村上协调,没细想。公司那些闲言杂语,不去管。他们晓得啥?”甘大富的眼神松弛下来,轻松地说。
“总要给我交个底吧?”邝村坚持道。
甘大富审视地打量着他,像在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固执,又像在判断他到底清楚多少底细。他转转眼珠,慷慨地一笑:“对你,我还会亏待?我给你10%。假如资产是一千万,你就是一百万。其他人,都比你低。”
“不行,起码应该30%!”邝村怒气陡起,不满地提高声音:“老甘,八年前你咋说的?大家共同打江山,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现在,钱赚多了,公司大了,给我这点股份,太寒酸了吧?”
“唉,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政策上说不过去。这几天,为这个事,我同体改委磨了不少牙巴,脑袋还是痛的。你看,”甘大富拿过公文包,从中拿出一份协议,猫戏老鼠般,带着嘲弄的神气:“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成立公司,我占80%,村上20%。没你的名字,我咋办?你的股份,还是我让出来的。”
“这些我不管。哪个多少股份,还不是你说了算。”
“对啊!但是,总要依据吧?”甘大富敷衍地诓慰道:“老弟,除了我,你的股份最多。再让给你一些,其他人咋想?再说,你我弟兄还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改制完成后,搞几个大项目,找点理由,再送你些股份不就行了。”
邝村愤愤地沉默着。谁投资,谁所有,谁受益。这个道理他懂。他后悔前几年没同甘大富签一份协议,明确自己的权益。那时,只要公司遇上麻烦,甘大富大都求着他。关键时候拿捏他一下,他不得不照自己的办。现在,晚了!邝村沮丧地瞪着地上的红苕。
回到办公室,瘫在高背转椅上,邝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肚子怒气。与甘大富多年的交往,电影般在他眼前掠过。
浣花中学毕业,跟随父亲系统,邝村在梓潼县插队当知青。甘大富比邝村大八岁,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为人仗义,敢说话,评工分、分粮食什么的,帮了邝村不少的忙。很快,他俩成为朋友。一次开山修路,邝村的脚被飞石砸伤,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甘大富找来拖拉机,抱住邝村,颠簸三四十里山路,将他送进县医院。自此以后,两人感情更加深厚。甘大富第二个儿子出生,邝村没钱送礼,将父亲给的手表卖了30元,一分不留,全部送给甘大富。“送这么重,兄弟!……”甘大富惶恐地捏着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后来,邝村回到锦都,调进肉联厂。甘大富只要来省城,一定要带些土特产,专程到家看他。
1984年大年那天,甘大富来到邝村家。他在县上搞了一个包工队,多多少少赚了点钱。喝酒时,听到邝村工资只有40块钱,他鄙夷地笑着,极力鼓动邝村辞职,同他一块儿搞建筑,保证几年就发财。
听着,邝村的眼睛渐渐亮了,脸上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工作后,他吃苦耐劳,勤奋踏实,颇受车间重用。终于,电大毕业,他调进厂企管处。他原想顺着阶梯,一步步地爬上去,混上一官半职。哪知,累死累活干了几年,副处长却没他的分,处里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干部上去了——那人的父亲,是商业局一个领导。仕途受挫,他心如死灰,好几天都垂头丧气,以酒浇愁。官当不了,那就发财。他利用购买班组培训教材等机会,狠狠地吃过几次回扣,可惜太少,不过一两千元。他忍气吞声地混着日子,做梦也想出人头地。甘大富的话,使他生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我有个想法,如果你赞成,我就来帮你。”
“说。”甘大富重重地把酒杯一放,一下来了精神。
“梓潼市场太小。到锦都来,办个乡镇企业,正正经经地成立一个建筑公司。我在外面关系多,帮着揽工程,两三年就能做大。”
“来锦都?”甘大富有些犹豫。望着邝村有些嘲笑的眼神,他不服输地一拍胸膛:“好,你当军师。大家共同打江山,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
事情说定后,邝村立刻辞职。他通过中学同学杭航,挂靠望江乡东南村,打出“东南建筑公司”的牌子。八年来,甘大富在前面猛打猛冲、纵横叱咤,邝村在一旁运筹帷幄、出谋划策,终于将公司做出规模,创下几千万资产。发展过程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出过不少事情。诸如偷税漏税被查出、劣质工程被通报、赖款不给被起诉等。甘大富人脉太少,哪怕想塞钱买太平,也端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全靠邝村四面沟通,八方打点,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公司赚了钱,邝村也富了,家里有二三十万存款。不过,他从不满足这些小钱。股改时,他暗暗想过,假如公司资产两千万,他占30%,就是六百万。六百万元啊!他眼前,仿佛飞舞出数不清的百元大钞。没料到,甘大富老谋深算,鹰扑小鸡似的,猝不及防地猛然一击,让他的幻想成为南柯一梦。
晏晓秋推门进来,见邝村一脸阴云,敏感地问:“谈得不好?”
邝村悻悻地反问:“你咋知道我找过他?”
“我接到甘总电话,要我将打印好的股份名单交给小杨。他试探我,问我昨晚见过你没有,给没给你挂过电话?我说没有,问他是不是有事。他支吾几句,把电话挂了。我清楚,他怀疑我谈了啥,所以你才去找他。”
“算了,不想说这些。”邝村更加烦躁。
“当然要说,这是人民币啊!还有,我们早就商量过,如果我们的事曝光了,公司处不下去,就出去自己干。没股份就没钱,咋干?”晏晓秋焦灼地说。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她压低声音:“策略点。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再提股份问题。”
邝村郁闷地点点头。
三
上面批准了东南建筑公司的股改方案。经过评估确认,公司净资产八百万元。公司以此为据,付出一百六十万,收购东南村的20%股份。最后,甘大富拥有80%股份,邝村10%,晏晓秋等12名骨干共占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