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净资产至少两千万以上,居然评估为八百万元?邝村骤然明白,为什么改制搞得那么神秘?评估一压低,起码少给村上两三百万。不知甘大富走了什么门路,动了什么手脚?想到自己不仅没受损害,还是既得利益者,邝村对甘大富佩服之余,不由对他有些忌惮。
有限公司成立那天,甘大富在锦都饭店设宴庆祝。除了公司人员,他还请来区、乡一应领导。他穿着笔挺的浅米色西装,上包斜插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肚子也比往常挺得更高。他满面春风,谦恭地同领导寒暄,平易地对员工打着哈哈。敬酒时,他独自端着酒杯,挨桌挨个地敬酒,豪爽地一杯杯干着。
邝村被冷落在一边。以前,无论是接待领导还是公司开会,他都与甘大富并肩坐着,共同显示权力的顶峰。甘大富讲完话,照例由他补充。无数次酒桌应酬,他们从来都是一块儿给人敬酒。现在……他的情绪极其低落,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股改,像巨大的铁犁,在他和甘大富之间划出深深的鸿沟。他无奈地发现,此刻,在甘大富眼中,自己和公司其他人员没有两样。
“小邝,多喝点,你是第二大股东啊!”甘大富笑呵呵地过来敬酒。
邝村勉强喝下酒,借口感冒,向甘大富告辞。
“好,回去休息一下。你看,你比我小几岁,经常伤风头痛。像我,”他重重地一拍胸口:“壮实得像牛。一般的小病小灾,根本不敢惹我。”
邝村走出饭店,立即给晏晓秋挂电话,叫她找理由溜掉。他心里憋得难受,很想找人倾诉。晏晓秋说,见他一走,她也想开溜,甘大富不准她走,说她是办公室主任,要陪领导。她关心地嘱咐邝村,回家好好休息,不要想得太多。
回到家里,邝村拿出几罐啤酒,闷闷地喝起来。见他一脸颓丧,妻子陈桂蓉不放心地瞥着他,想问又不敢问。邝村主动讲起股改,讲起刚才的感受。“明明是一起创业,现在他成了大老板,我变成打工的了。没有我,他不过是梓潼的乡巴佬,连锦都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平时,他一般不给妻子说什么,说了她也不懂。陈桂蓉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除了上班,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丈夫和孩子身上,其他的都没兴趣。
“不过,跟了老甘,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原来在肉联厂,你才挣三四十元。人要知足……”陈桂蓉胆怯地劝道。
“你的意思,是姓甘的在施舍我?所有这些,都是我拼死拼活挣的,是我劳动所得,而且太少。你懂啥?给你说实话,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恶心。我给他当副总,他配吗?”妻子的话激怒了邝村。他脸上现着不甘屈辱的狞笑,厉声喝道。
陈桂蓉不敢再说,低头溜进厨房。
喝了一阵,邝村感到头重脚轻,睡意突然袭来。他踉跄着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宿酒未消,他的头隐隐作痛。他强打精神下楼,准备去办公室,手机忽然响了。电话是晏晓秋挂的,声音衰弱无力,叫他马上去她家。
“又出啥事了?”霎时,邝村生出不好的预感。
晏晓秋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他,他简直不是人。他抱住我,乱摸,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晏晓秋扑在邝村身上,断断续续地哭诉。
昨晚,宴会结束后,甘大富又去歌厅唱歌。晏晓秋被逼着,又喝了几杯洋酒。她酩酊大醉,躺到包间沙发上,晕沉沉地睡去。恍惚中,她觉得甘大富脱下她的裤子,压在她身上。她想挣扎,全身软软的,根本没力气……醒来时,甘大富的一双大手,还在揉搓她的乳房。她重重地给他一耳光,说要报警。甘大富慌了,忙不迭地说自己喝醉了,又喜欢她,实在控制不住。晏晓秋推开他,惊惶地跑出去。其实,甘大富还对她说,只要她跟了他,就提拔她当副总经理,买一辆轿车,再提工资等。不知为什么,她刚想说出来,又把话咽回去。而且,她绝口不提自己被甘大富奸污。
邝村极度震惊。他呆滞地望着晏晓秋,嘴唇颤动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去找他!”好一阵,他从喉咙深处惨然地呼道。
“不,不!……”晏晓秋慌乱地拉住他。
“管不了这么多!”邝村怒不可遏,将晏晓秋的手一摔,转身冲出门。
甘大富不在办公室。邝村挂他手机,没人接。连挂几次,小杨接了电话。“我不管你们在哪里,也不管你们在干啥,你告诉甘大富,20分钟后,我在‘芙蓉阁’等他,不见不散。”邝村气急败坏地吼道。不待小杨说话,他气呼呼地挂了电话。“芙蓉阁”是一家茶楼,离公司十来分钟路程,他与甘大富常在那里应酬。
“见到姓甘的,咋说呢?”冷静一些后,邝村大感为难。他与晏晓秋的事,公司虽然有些风言风语,他们却从未承认。偶尔,为了演戏,他俩还故意在工作中争执几句。甘大富看没看出他们的私情,邝村没有把握。想着,他的思绪,忽然转到晏晓秋身上。那苗条的、搂手可环的腰肢,那脉脉含情的会说话的眼睛,本来完全属于自己,现在,似乎正飘然而去。不!邝村痛苦而坚定地在心里说。甘大富对晏晓秋的猥琐,激起他雄性生物的另一种天性——占有的欲望。这之前,他虽然承诺离婚,但并未认真付诸行动。妻子的懦弱温顺,女儿才读小学四年级,都让他不忍心打碎家庭。此时,为了晏晓秋,他顾不了这么多。
茶楼单间里,邝村等了三支烟时间,甘大富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又有啥事了?你这个人,火烧到屁股一样,惊惊慌慌的。”甘大富不满地斜乜着他。
“晏晓秋的事。”邝村憎恶地转开头,避开他嘴里令人作呕的酒臭。
“晓秋?她咋了?”甘大富满不在乎地问。
“你昨晚对她干了啥,你自己清楚。”邝村怒气冲冲地一拍茶几。
“昨晚?她说啥了?”甘大富心虚地转开眼,现出回忆的神色。“想起了,我同她都喝醉了,就……咦,”他惊讶地打量着邝村:“这是我同她的事,与你有啥关系?”
“我同晓秋好了半年多了。我正在离婚,要同她结婚。”邝村愤懑地喊道。
“没听你提过啊!公司的人,大概也没哪个晓得。你们也是,有事还瞒着我?不过,我们情况一样,都有老婆。你能同她好,我也可以同她好。”甘大富三分惊诧七分有理地搔搔头,想想,无所谓地笑了:“算了,我把她让给你。说真话,我也有点喜欢她。女人嘛,多的是,只要身体好,还怕找不到。”
“她不是那些贱货。她是我的爱人,我爱她!”邝村睁大怒火燃烧的眼睛,恨不能将甘大富一口吞下。
“兄弟,你这就走极端了。”甘大富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奈地摊开双手:“爱人也罢,女人也好,你对我说过你喜欢她吗?不知者不为罪,是吧?为个女人,不至于我们兄弟翻脸吧?”说话时,甘大富不停地眨着狭细的眼睛,脸上的赘肉轻轻地抖动,现着又讥讽又好笑的神情。
邝村再也无法忍受,高傲地把头一昂,冷着脸冲出去。
四
邝村被迫两面作战。
家中,他展开攻势,正式提出离婚。陈桂蓉对他逆来顺从,邝村说东,她绝不敢向西。但对离婚,她凄伤地流着泪,打死也不答应。邝村威胁他,假如协商不好,就搬出去住,了不起向法院起诉;真逼到那一步,脸撕破了,大家都不好。为了表示决心,他抱出被子,晚上睡客厅沙发。
公司里,他陷入与甘大富的冷战。
那天以后,甘大富见到他,竟像一切都没发生,依然神态自如地同他寒暄。邝村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背着甘大富,他约了几个下面的项目经理——公司的钱,全靠这些人在赚。他同他们大杯喝酒,大块吃肉,粗俗而下流地说着黄色段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把这些人拉出来,另外成立一个公司,与甘大富顶着干。但一说到要害处,这些人含含糊糊,都不表态。
一个星期一,公司办公会上,甘大富忽然带着他侄子走进会议室,向大家宣布:“从今天起,甘有为全权代表我。他的话,等于是我的话。”邝村认识甘有为,也看不起这个油头粉面、见了女人不要命的小伙子。他挑战地问:“他代表你,我呢?”
“你?”甘大富假笑着:“不冲突啊。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特别代表,你还是常务副总经理。”
晏晓秋以她女性的直觉,感到邝村与甘大富的矛盾无法改善了。而且她担心,假如邝村知道她与甘大富发生过关系,天晓得会干出什么。当然,就是打死,她也绝不承认。她忧心忡忡地约邝村商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不仁,我们不义。干脆弄垮他!”
“这个……”邝村犹豫着。虽说,他无数次想过,应该怎么对付甘大富,冲动时候,甚至恨不得将他杀了。不过真要与甘大富翻脸,他顾虑甚多。他仔细梳理过他们的矛盾:第一是为晏晓秋,但甘大富说不知道他俩的感情,而自己又的确未对他透露;第二是股份,他虽不满,但有口难辩——所有的书面证据,根本没有他邝村两个字。何况,他与他毕竟还有20年的感情,撕破脸,让别人笑话。
“拿下西川科技大学工程,他给了80万元回扣。他请税务局长吃饭,送了三万元,少交了三十多万的税。这些,只要一举报,他不进监狱才怪。”
“那笔回扣,是我经手的。请税务局长那天,我也在场。避税的事,还是我找的路子。”邝村沮丧地说。
“你啊,优柔寡断,又想吃狗肉,又怕被狗咬。”晏晓秋冷笑。
邝村无言以对,脸色铁青地抽着烟。
正当他们矛盾表面化时,忽然,玩万花筒似的,甘大富又变出一个花招。他以八百万元资产为基数,回购了6%的股份,除邝村、晏晓秋等四五人外,甘大富已占公司股份的86%。邝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甘大富像一头猛兽,正凶狠、阴险地向他逼近,打算将他一口吞在肚里。
公司里,邝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甘有为根本无视他的存在,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遇上谁稍有迟疑,他就骄横地宣称:“我的话,代表我幺爸。不信,你们马上给他挂电话。”邝村准备拉拢的那些项目经理,也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同他拉开距离。有时遇上,他们不得已搪塞几句,赶紧找借口溜开,唯恐被甘大富看见。甘有为干脆把公司人员划为两派:甘家一派,邝村一派。谁站在邝村一边,他想方设法也要打压。
邝村受不了这些窝囊气,愤而想辞职。晏晓秋幽怨地问:“你走了,我咋办?你的股份咋办?”
在邝村的软磨硬压下,陈桂蓉终于同意离婚。她提出几个要求:一、离婚后,她永远不会结婚,如果邝村回来,她欢迎;二、对宿舍这个伤心之地,她一天也不想待。她要邝村给她60万元,一半买住房,一半作为补偿;三、邝村必须每周至少回来一次,看望女儿。
对妻子的条件,邝村全盘接受。但是,家里存款只有20多万,60万元从何而来?他一筹莫展时,甘大富找来了。
“我清楚,为股份的事,你一直在同我斗气。我不计较,我们是啥关系?说穿了,你应该理解我。你是锦都人,读书、工作都有国家管。我呢,泥巴里爬滚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进了城,当然要替自己考虑。你不也经常开导我,有眼光的老板,就要把企业做大,企业赚到钱了,才一有百有。今天找你,是听说你离婚的事,我想帮你。”见面,甘大富诚恳地笑着,直截了当地说。
“你帮我?”邝村不相信地冷笑。股改以来,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甘大富从没如此真诚地找他谈过话。
“对。别人的股份,我只出基价。你不一样。你的10%,我给你一百万,转让给我。另外,你继续担任常务副总,年薪由八万提到十万,咋样?”甘大富说得相当慷慨。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邝村心里涌上强烈的厌恶。他没当场拒绝,因为他急需离婚的钱。
“我们是兄弟,我不帮你,哪个帮你?你想吧。”就像一片至诚被人屈解,甘大富抱怨地惋惜。
邝村约晏晓秋商量。她为难地踌躇着:“把股份转让给他,太不划算了。不转让,哪有钱给你老婆?算了,先解决离婚。只要我们在一起,”她蓦然起身,“吧”地一亲邝村:“一切都能从头开始。我不信,我们的智商比人家低。”
邝村只得同意转让股份。
离婚后,陈桂蓉拿了60万元。她在西门买了一套房子,带着女儿搬出去。搬走那天,她一反常态,意外泼辣地指天骂地:“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旮旯是干净的。男人整钱,女人卖骚,找不到半点人情味。我要再踏进这里一步,祖宗八代都是乌龟。”
邝村站在阳台上,忧郁地笑着。目睹陈桂蓉的背影在宿舍门外消失,他的一颗心,也像在无底的枯井里沉落。
邝村从东南建筑公司辞职了。晏晓秋仍在公司工作。邝村住在晏晓秋那边,很少出门。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暴风骤雨般一掠而过。他有太多的过去需要思索。还有未来,他到底怎么办?
渐渐,晏晓秋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她被提拔为副总经理,接替邝村的位置,配了一辆高尔夫轿车,年薪也翻了一倍,涨到十万。她经常陪着甘大富,在外面吃喝应酬,有时深夜才醉醺醺地回来。邝村提醒她防着甘大富。她不以为然,反说邝村心眼太小。对邝村的结婚要求,她不置可否。邝村叫她辞职,她也拖延着。而且,谈起过去的恩怨,有意无意的,她竟帮着甘大富分辩。
邝村相当痛苦,也相当失落。他暗自决定,再等一两个月,假如晏晓秋不愿与他一起打拼,也不愿同他结婚,他就把住房卖了,去闯北海,再也不回来。他听说,他的中学同学杭航,正在北海搞房地产。
邝村尽量躲着甘大富。有时下楼,看见甘大富停在楼下的“皇冠”轿车,他就像看见那张堆满赘肉的肥脸,不由生出说不出的憎恨。他将脸一扭,很不屑地快步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