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点18分,1秒不差,指挥棒威武地一扬,军乐队立刻奏响《走进新时代》乐曲。雄浑激越的旋律中,关岩的小平头修得格外齐整,身穿崭新的白色短袖衬衫,系着醒目的大红色领带,在礼仪小姐的簇拥中,满脸春风地剪断彩绸。他头部上方,省上某领导撰写的“金三角豆花庄”几个大字,在初秋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这块店招,是他托中学同学安小帆求的:字体遒劲,刚中含柔,又是领导亲笔署名,引来围观者的连声赞叹。
豆花庄位于东郊——建设路与建设南街交汇处,附近多是军工企业宿舍区。取名时,关岩很费了一些心思,最后定下“金三角豆花庄”。他神情肃穆地对杨立明和李文云说,所以取这个店名,一是豆花庄口岸呈喇叭形,是聚财的风水宝地;二来,豆花庄是他们三人搞的,希望大家真诚合作,共同发展。他俩欣然赞同。开业时间上,关岩也颇为讲究。9月9日上午11点18分,接连的“久”和“发”的谐音,意喻大吉大利。这天,恰巧又是星期六——今年5月1日实行双休,一到周末,逛街的人特别多。关岩请来军乐队和礼仪小姐,又沿着豆花庄两侧,一顺溜摆上二三十个花篮。这气势,这排场,顿使旁边几个小饭馆黯然失色,死苍蝇般贴在路边,没声没息。
站在豆花庄门口,关岩现着自信的笑容,得体地迎接着一批又一批客人:工商税务、办事处、防疫站、派出所、城管等,还有附近几个大厂的办公室干部。几株法国梧桐上,成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似乎要与军乐演奏较一高低。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他的心情好极了,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剪彩时,他叫杨立明、李文云一起亮相,场面更大,也是一种姿态。杨立明死活不肯,说自己端着厂里饭碗,传出去不好。李文云躲得远远的,声称天生不喜欢抛头露面。“未必,该我一个人跑上跑下,累死累活?”关岩不以为然。现在,听到“关总”长“关总”短的唤声,他不禁一阵飘然。他觉得,他俩躲进包间还好些,省得自己到处介绍。
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关岩叫饶姿代他在外迎客,他进到大厅。简短几句开场白后,他将手里的红酒一饮而尽,请大家吃好喝好。然后,他换上一大杯矿泉水,挨桌敬酒、发名片。正在忙乎,饶姿悄悄地将他拉到一边:“杨总和李总坐在包间里,筷子都没动,好像在生气。”
“我去看看。”他感激地对饶姿笑笑,急步向包间走去。饶姿不仅人长得好——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笑容甜美,还特别善解人意。他在“一品豆花庄”当副总时,饶姿是大堂经理。那时,他就对她很有好感。这次办豆花庄,他费尽口舌,终于把她挖过来。
包间里,气氛沉闷。杨立明斜靠在餐椅上,无聊地玩着手机。李文云脸色阴沉,翻着白眼,盯着天花板。见到关岩,杨立明不高兴地一瞪他:“算啥?股东,二缺一;客人,你又不来敬酒?”
“你实在辛苦。我们呢,又轻闲得差点感冒。”李文云不冷不热道。
“不得不应酬啊,都是地头蛇,不敢得罪。稍不注意,哪天找点麻烦,就够我们受了。”关岩无可奈何地说。他拿起酒杯,给杨立明和李文云斟上酒,自己也倒上一杯:“来,我敬你们。为我们金三角豆花庄开业,干杯!”
“好!”杨立明爽快地端起酒杯。
“小关,今天这个场面,要花几大千吧?”李文云纹丝不动,黑瘦的脸上,现着心疼的表情。他比关岩大两岁,认识关岩后,老气横秋的,总叫关岩“小关”。
“差不多。光礼仪公司、军乐队、气球等,就是一千多两千。”
“不说这些,喝酒。场面不搞热闹点,生意能好吗?”杨立明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嚷着要连干三杯。
“好吧。”李文云有些勉强地起身,倒上三杯酒:“第一杯酒,应该慰问小关。这段时间,装修、筹备等,全靠他出力;第二杯酒,大家永远是朋友。钱,我姓李的见过不少,不过从来义气第一,兄弟感情第一;第三杯酒,祝我们豆花庄旗开得胜,财源滚滚,成为真正的金三角。”
“说得好。”关岩装着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连喝两杯酒后,端起第三杯,意气风发地说:“我保证,最多一年,我们就能收回投资。然后,再开几个店也好,坐着分钱也行,总之,看我的。”说罢,他一口将酒喝干。
“好,这些话,我爱听。”杨立明满脸红光,乐呵呵地笑起来。
“关总,有人找你。”饶姿有些惊惶地进来。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大汉,摇摆着又宽又厚的肩膀,带着四五个人一拥而入。
“庞哥,咋才来,等你好一阵了。”关岩恭谨地起身:“这位是庞哥,绰号‘螃蟹’,你们可能听过他的大名。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股东:杨立明,在建机厂搞供销,外面路子很广;李文云,炒股大户,实力雄厚。”
螃蟹傲慢地点点头。关岩陪着他,走向隔壁预留的包间。
等了好一阵,关岩才回来。李文云不满地问:“螃蟹是黑道上的,你咋同他混在一起?”
“搞餐饮这一行,啥人都要接触。螃蟹为人义气,名气又大,镇得住那些小混混。在一品豆花店,他帮过我几次。”关岩解释道。
“你操那么多心干啥?让关岩去经营,我们等着分利就行了。”杨立明朗声一笑:“为我们的金三角豆花庄,今天一醉方休。”
二
这一天,关岩梦寐以求了许久。
知青回城,他进了东大街荣盛豆花店。成天端菜收盘子,他觉得凭空低人一等,简直抬不起头。恢复高考第三年,他考上烹饪学校,毕业出来,分配在少城餐厅当厨师。没干几年,他辞去工作,先开小饭馆,后来又去城隍庙做电子元件生意。他还炒过股,做过保险。他努力着,拼闯着,渴求搏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时光像细沙,不知不觉地从他掌心流失。几年过去了,钱,不多不少,他也赚了几个;人,却又辛苦又操心,累得不行。去年,少城餐厅一个师兄辞职,办起“一品豆花庄”,聘他当副总,月薪三千,还许诺给他5%的股份。关岩蓦然觉得,终于找到人生突破口。他毫不犹豫地前去赴任,将全部精力投到工作中。没多久,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像铁锤砸玻璃,将他的梦想击得粉碎。一次,库房保管员点错数目,多付了一箱啤酒钱。他批评了几句。库管员仗恃是师兄亲戚,不屑地嘀咕:“装得人模人样的!其实大家差不多,都是打工仔。”他气得眼冒火星,差点同他打起来。又一次,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进来,说要包下酒店办寿宴。他又泡茶又递烟,准备商谈具体事宜。那人接过烟,见是“云烟”,轻蔑地朝茶几上一扔,掏出自己的“中华”,自顾自地抽起来。他吐着烟圈,傲慢地一扬脸:“叫老板来。我只同老板说话。”无奈,关岩只有给师兄挂电话。这些屈辱,像烙印般留在心上,一想起,他就激愤和心酸。
当时,饶姿不平地说:“关总,你干得那么辛苦,还……算了,不要管那么多,豆花店又不是你的。”
“是啊。”他嘴上淡淡地应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想让人尊重,要想做成一番事业,就必须自己当老板。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办一家豆花庄。他感激地瞥着饶姿,忽然发现饶姿格外漂亮,那见惯了的微笑,也仿佛添了无数魅力。
“关总,咋了,眼神怪怪的。”饶姿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娇嗔地垂下眼。
那天以后,关岩开始筹办豆花庄。
最大的难题,是他资金不够,只有十万元钱,只得找人合作。他想到杨立明和李文云。他与杨立明一起当过知青,感情一直很好。回城后,杨立明在建筑机械厂工作。杨立明对人义气,外面路子也多。李文云是他炒股认识的,人不错,只是心眼多一些。通过他介绍,杨立明认识了李文云。他们三人,常在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小酒。恰好,从报纸上,他看到建设南街铺面出租。他实地考察一番,认为口岸还可以。他赓即约到杨立明和李文云,讲出自己打算。
关岩口若悬河,从一品豆花庄的发展,谈到这个项目的前途;从自己懂技术、懂管理的优势,谈到今后做成连锁店。
“我仔细算过,四百多平方米的铺面,房租、装修、设施等,40万元够了。我只有20万,差一半。你俩一人投资十万,我们一起干。”他拿出预算单,让杨、李二人审查。他将自有资金说成20万,翻了整整一倍。
“这个行业,我们不懂,全靠你。我信得过你。十万块钱嘛,也不多。”杨立明瞟瞟预算单,神态轻松地说。从关岩嘴里,他知道一品豆花庄生意很好,有时一月要赚四五万。他羡慕地在心里想,啥时候,也搞一家豆花店,等于养了一只下金蛋的鸡,不愁没钱花。杨立明自己并没有钱——所有的工资加外快,都被老婆管得分文不漏。他又气又恨又没办法。老婆长得漂亮,又精明泼悍。他呢,是锦都人嘴里典型的“耳朵”,怕老婆。他早想偷偷开垦一块“自留地”,给自己找点零花钱。此刻,他率先表态后,便微蹙眉头,想着怎样筹措这笔钱。
李文云拿着预算单,挑剔地看了又看,慢腾腾地说:“十万,不算啥了不得的数目。小关你清楚,我炒股的资金,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不过,朋友归朋友,合作归合作。你打算咋经营,就是说,咋保证我同立明的利益?”
关岩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
“根据我对这个行业的了解,我有把握,最多一年收回投资。你们的权益这样保证:一、按月分红,每月三千元,不管赚了亏了,都算我的;二、根据经营情况,半年分一次红,大家同担责任,共负盈亏。”
“这个……”李文云沉吟起来。他的小情人的弟弟,高中刚毕业。小情人见面就催他,要他帮着找工作。把这人安排到豆花店,既监督关岩,又帮了小情人,一箭双雕!他唇前浮出隐隐的笑意。
“如果豆花庄亏了,叫你一个人承担,还是兄弟吗?不行!”杨立明反对固定分红。他算过账,假如一月赚四万,自己占25%的股份,应分一万元;如果固定分三千,不是白送关岩七千元?
“立明说得对。大家是朋友,义气为重,还是共进共退好。”李文云默契地一笑:“就这样。不过,我还有两点考虑:一是我表弟没工作,想到饭店当收银员。小关,你教教他;第二,我们签合作协议那天,大家都把投资款带来,照规范的话讲,叫验资。还有,既然小关负责筹备,由他出收条。”
“没问题。”关岩答应得相当干脆,心里却在发愁。验资?自己只有十万元,还差十万,怎么办?他倏地想到螃蟹。他早听说,螃蟹在放高利贷。向他借十万元,周转几天,了不起,多给些利息。然后,装修、买厨房用品、餐桌餐椅什么的,这里夸张一些,那里虚报一点,三下两下,就能补上出资不足的缺口。想到这里,他高兴地一拍桌子:“那就说定了,一周以后,验资。我先写协议初稿,你们再改。”
三
第一个月经营下来,关岩摊出账单,杨立明、李文云立刻傻了。
“咋可能呢?这个月又是中秋节,又是‘国庆’大假,还亏一万多?我平时来,看见人挺多的嘛?”李文云不相信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