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帮”粉碎后,堂兄开始偷偷地贩卖家禽。他骑着一辆锈迹斑斑、到处乱响的破自行车,车架后挂着两个大竹筐,装满从农村收购的鸡鸭,运到锦都叫卖。晚上,他像做贼,推着自行车溜进颜路家,凌晨天还未亮,又推着自行车溜出去。他怕被人抓住,说他投机倒把。有时,父亲叫他多住几天。他无奈地叹气:“屋头事多,娃娃又小。”那年,颜路已在区日杂公司工作。望着堂兄疲惫的眼神和粗糙的面容,颜路不由一阵怜悯,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堂兄那些无所不能的光环,已在现实的逼压下褪尽。他再也无须堂兄讲故事。堂兄也毫无心思谈起过去。他同堂兄的距离迅速被拉远——堂兄与任何一个农民没有丝毫差异。有时,他给堂兄几件旧衣服,有时,给他买几包香烟。这些举动,有感情因素,更多的却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堂兄谦卑地笑着,带着夸大的感激,连声说着客套话。
大学毕业,颜路分到钢铁厂。堂兄来城里打工,住在颜路父亲家。颜路已结婚,女儿三岁多,也与父亲挤在一起。家里三间房子,父母一间,颜路一间,另一间是堂屋兼饭厅。堂兄来后,每晚在堂屋打地铺。父亲看不过去,给他买了一张折叠钢丝床,白天收拢放在房角,晚上再展开睡觉。父亲对堂兄相当好,尽可能做些好吃的,说他打工太累,要他补身体。时间一长,谢琼有意见了:一是抱怨父亲对孙女都没这么好,要个绒毛熊猫,看了几次,就是舍不得买;二是堂兄住在堂屋,大家进出很不方便;三是颜路经常不回来,这么个大男人住在家里,害怕惹来闲言闲语。听来听去,颜路渐渐对堂兄生出不满。其他打工的都住工棚,为啥他要赖在家里?不明摆着,节省几个生活费?自己倒是占了便宜,替别人想过吗?他旁敲侧击,在父亲面前嘀咕。父亲没理他。无奈,他只得背着父亲,不冷不热地提醒堂兄。谢琼也阴沉着脸发牢骚:“哪像住的乡下亲戚,倒像供个救命恩人。巴掌大的房子,挤这么多人,看着都烦。”堂兄垂头听着,一声不吭。没两天,他借口工地事多,卷起被盖走了。
以后,颜路搬到宿舍,很少见过堂兄。从父亲口中,他知道一些堂兄的消息。堂兄办了一个沙发厂,很赚了一些钱,又在簇桥买地修厂房,将老婆孩子接进城。父亲去世时,颜路见到今非昔比的堂兄,心里颇不以为然:说到底,不过是发改革财的大老粗而已!
此刻,风水倒转,自己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国家干部,为了三万元钱,不得不去求助堂兄,颜路充满难言的苦涩。
电话响了,是堂兄的司机挂的,说已到楼下。颜路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尽量稳重地走下楼。
车上,颜路矜持地沉默着。司机姓刘,跟了颜贵山七八年。他随口告诉颜路,老板经常说,幺叔对他很好。
“当这么大的老板,还记得亲戚,难得啊!”颜路像感慨又像讥诮。
颜贵山的办公室气派、宽敞,但极不协调地分为两个空间。一边,是欧式沙发、茶几和会议桌;另一边,却是中式红木写字桌和一排书柜。会议桌上,放着两个大果盘,一盘装满葡萄、香蕉等时令水果,一盘装着精美的水果糖,还放着一包“中华”和一包“三五”香烟。颜贵山吩咐司机泡茶,说泡他从杭州带回的“龙井”,又一个劲地让颜路抽烟、吃水果。
颜路客气地声明,自己一不抽烟,二不吃零食。他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打量着堂兄办公室里的一切。“到底没文化,品位差。不,谈不上任何品位。”他鄙夷地在心里评价。但是,他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些沙发、桌子什么的,烟啊糖啊之类的,包括地上铺着的深米色地毯,墙上挂着的“纳税大户”锦旗,甚至堂兄那臃肿的胖脸,都散发出一种霸气,使他感到压抑,感到自卑。寒暄时,颜贵山满脸笑容,但那精明的眼锋一扫,仿佛已经洞悉他的内心。
“说正事。”堂兄在他对面坐下,点燃烟,摆出谈判模样。
“我们要宣传一批企业家,出画册。你搞得不错,我推荐了你。”颜路木讷地说,突然感到口才迟钝多了。
“哦!”颜贵山紧盯着他,等待下文。
颜路不自然了:“当然,要出一点费用。我可以……”
“好了,这些不谈。我书柜里,这本杂志那本书,宣传的文章太多,都是出钱搞的。你找我,绝不是这件事。有话直说。”
颜路难堪地垂下眼睛,略一沉默,嗫嚅着说:“是这样的,你侄女上高中,想找你借钱,交学费。”他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在嗡嗡地响。
“我侄女?”颜贵山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女儿颜梦,梦梦。她差点分数,要交三万元,才能上重点。我们本来存了一笔钱的,前几年房改……”颜路急切地想解释。
“好了,就是借钱嘛,绕啥弯子?”颜贵山好笑地打断话。他稍作沉吟,很干脆地说:“别人找我借钱,我一般拒绝。就是不得不借,也要一谈抵押,二说利息,三说多久还,还不出来咋办?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一清二楚。朋友归朋友,钱归钱,两码事,各不相关。你嘛,是亲戚,又是借来交学费,我借。不,我说急了,不是每个亲戚都借。老家一带,五里十里,沾亲带故的不少,都借,十个沙发厂都不够。你爸对我好,我记这个情。”
颜路悬着的心落下来。
“谢谢!”他感激地说。
颜贵山打开保险柜,拿出三万元,齐整整地叠着,向颜路面前一推。
“谢倒不用了,你少念几句贵族暴发户啥的,就算不错了。我清楚,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农民,不过碰运气挣了几个钱。你晓得,我咋个看待你们?”他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颜路。
颜路正色地说,自己从来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工作都忙,沟通少了,可能有些误会。
颜贵山根本不听他的辩解:“我说,你们好多人都是狗屎鞭子,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 一闻臭气熏天,一舞断成几截。你们以为生在城头,就如何了不得?我就看不起。你们有三假:第一是人假,只有十块钱,非要装阔,好像有一万元,死要面子活受罪;第二是做事假,喜欢提虚劲,明明办不到,还把胸口拍得比哪个都响;第三是吃的假,啥盐蛋皮蛋、青菜萝卜,啥都加化学东西。”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颜路尴尬地赔着笑脸。不是为借钱,他早勃然作色,拂袖而去。
“我写张借条。”颜路转开话题。
“写不写都行。”颜贵山无所谓。
“肯定要写。”颜路从公文包里拿出笔和便笺,开始写借条。写了几个字,他写不下去了,还款期限难住他。他默默地计算,就算每月硬挤两百元,一年才两千四百元,还完三万,至少要12年。不能写12年内还清全款吧?他为难地想着。
“你看,不写具体时间,行不行?我一定尽量筹措,尽快还款。”他带着乞求的意味说。
“咋都行。”见他啰啰唆唆的,颜贵山有些不耐烦。
这时,颜贵山的手机响了。“哟,李局长,好久不见!你说啥,星期天去江安河钓鱼?好,老时间,老地点,我来接你。”颜贵山讨好地大声说。
颜路写好借条。颜贵山接过,看也不看地放在一边:“省乡企局的李局长,你认识吧?说来怪,他就是喜欢乡下生活,一有时间就往城外跑,赏花钓鱼、踏青爬山,说空气好得多。我那天对他讲,我把城头当成是穷得叮咚响的黑非洲,钱挣得差不多了,就回乡坝头养老。他听得大叫新鲜,说城里污染严重,啥都不及农村。”
颜路极不自在地转开眼睛,顿时生出逃跑的感觉。面前的堂兄,穿着名牌T恤衫,大腹便便,系着吊带裤,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他与少年时代光着脚、裸着上身、快活地笑着的堂兄,与穿着颜路给他的旧工作服、满身污垢的打工的堂兄,是一个人吗?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颜路有些恍惚。堂兄说的这个李局长,他见过,高高的个子,官气十足地斜睨人,没想到,他与堂兄这么熟悉。
他讷讷地说协会有事,想赶回去。
“就在这里吃饭,我专门请了一个厨师。天高皇帝远,此处我为王。说真的,厨师做的广汉连山回锅肉,没人比得了。”堂兄挽留他。见他态度坚决地已经起身,堂兄将他送到办公室外:“如果还有事,挂电话。”
坐在轿车上,抚着公文包里的三万元钱,颜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下班回家,没等妻子开口,颜路将三万元钱递到她手上。
“他真借给你了?我以为……”
“以为啥?”
“以前,我们冷言冷语,得罪了人家。这么多年,一点来往都没有。一开口,就借三万元啊!”
“毕竟是堂兄弟。再说,我从不轻易找人帮忙,既然张口,当然有结果。”颜路轻松地说。
“明天,我把钱交到四中。梦梦读书的事,就算落实了。”谢琼欣慰地笑道。
“我们商量一下,怎样节省开支,怎样存钱还账。”颜路拉住妻子,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准备一一写下。
“还?你不是说,借条写的尽快还款吗?尽快,就是没有时间界限,一两天也行,一二十年也可以。真叫我们每月挤钱,还吃不吃饭?猴年马月能还清?”谢琼不满地提高声音。
“尽快,就是尽可能快一点儿。”颜路认真地纠正她:“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不能因为看不起人家,就赖人家的钱。更不能因为人家有钱,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帮我。”
“你少来这些酸溜溜的。啥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谢琼不屑地白他一眼,将一扎百元大钞一扬:“我问你,没钱,四中能收梦梦吗?我们也要实际一点儿。当初,他在你家住了那么久,房租、生活费啥的,不用钱吗?受人滴水之恩,自该涌泉相报。他发了大财,给我们一点儿小小的补偿,不过分吧?你啊,简直是脑袋进水了!”
“你咋这样想呢?”颜路抗议地问。在谢琼冷冷的目光下,他的声音一下变得绵软无力:“借了,是该还嘛。”
“你有钱还吗?”谢琼讥笑道。
颜路像猛地挨了一耳光,脸蓦地红了,转而又变成青灰色。他很想恶毒地大骂一通,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