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月的阳光,透过一丛新竹,洒下点点金黄。轻风拂过,竹影摇曳,光斑阴晴不定地变幻。
中户室里,袁建新稳稳地盯着电子屏幕。“收盘了,还看啥?”陈明懒懒地一拉他。“白守一天,又没有行情。我看,这段时间都是窄幅震荡,赚钱难。”黄昆张大嘴巴,长长地打个哈欠。他拉开门,证券大厅里,股民正议论着散去。
“未必。7月1日香港回归,肯定有波大行情。你说呢?”陈明苦瓜样的瘦脸上,现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固执地望着袁建新。陈明原是小学教师,性格怪僻,不善与领导沟通,提拔、进修、上调工资等好事,历来与他无关。几年前,他偷偷去红庙子炒股,小打小闹赚了点儿钱,索性辞了工作,专职炒股。上个月,他不知从哪里筹来十多万元,坐进中户室,与袁建新、黄昆成了室友,不用再在大厅挤来挤去。
“应该有行情。多注意港资背景的电子、外贸板块。”袁建新认真地答道。
“哪怕机会像闪电,我也将毫不犹豫地抓住它。我的80万雄兵,早已枕戈待旦,一旦时机成熟,必将直捣黄龙。”黄昆用诗一样的语言,志得意满地说。他是砂轮厂工人,喜欢看书,偶尔还写几句小诗。留职停薪后,他抓住股市行情,狠狠地赚了几笔,有二三十万资金。这次,他搞来50万元,全部存进账户,打算大干一番。
“80万?数字就不吉利。当年赤壁之战,曹操就是80万大军。”袁建新淡淡一笑。他与陈明、黄昆看法不一样,管它有无行情,一切顺势而为,可能大赚的股票,也可能大亏。他只炒“海鸥基金”,涨跌不大,走势稳健。而且,他严格执行自己定下的原则:涨跌幅度达到10%,立刻一刀斩断。一年多来,他虽然赚得不多,但却稳稳当当,没什么压力。
黄昆像没听到袁建新的话,看着手表,犹豫着想什么。他突然笑起来,俊朗的脸上满是兴奋:“晚上,去蜀都大厦旋转餐厅吃饭,我请客。不,是别人请我。这个女娃儿是我们厂技术科的,大学毕业,刚分来。她托人找到我,想学炒股。怎么样,一起去?现在,干脆找个茶楼,打几圈麻将。”
“我从来不当电灯泡。”陈明一口拒绝。
袁建新委婉地说:“我儿子后年高考,我要盯着他。谢谢!”
“你们太不懂生活。真是!……”黄昆夸张地耸耸肩,摊开两臂。
离开证券厅,袁建新蹬着自行车,不快不慢地向父亲家骑去。
昨天,父亲挂他手机,说有事同他商量,叫他回去一趟。晚上,他问妻子张一芝,父亲找他什么事。妻子茫然地眨眨眼睛,忽然恍然大悟:“肯定是炒股。那天我回去,妈说,老爷子坐不住了,他那几个麻将搭子,都在炒股,牌都不打了。我猜,他也想炒股。”“不会吧?前几年,他不是还骂,简直是资本主义复辟?”袁建新不相信。今天上午,母亲又挂来电话,神秘地告诉他,老爷子存了五万元,决定拿出来,要他帮着炒股。真要炒股?袁建新有些好笑,股市的钱,不是哪个都能赚的!
袁建新中等个子,脸形清瘦,目光温和。就像炒股,他处理任何事情,都淡泊而理智,对自己认识得恰如其分,从不奢想得不到的东西。云南支边时,他谈过一个女朋友,也是知青,一个连。后来,女友进了大学,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他,在一起已不现实。他非常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反而鼓励女友好好读书,还帮她收拾行李,买这买那。“你是好人!太好了!……”女友难舍难分地流着眼泪。云南回来,他进了市搬运公司当修理工。同龄青工纷纷考大学、读电大,领导鼓励他也去读书。他不带感情地一笑,像在说别人:“我清楚,我不是读书的料。”后来,因为工作踏实,领导调他到工会,帮着管退休工人事宜。干了几个月,他感到事情太杂太多,不符合自己渴求平静的本性,索性退职,出来炒股。那时,瞒着单位,他已在股海悄悄地搏击,不多不少有些斩获。他的中学同学楚波,是红庙子有名的大户。搬运公司在玉带桥,距红庙子几分钟步程。他不时去楚波处逛逛,冷眼观察楚波的得失。他亲眼目睹,楚波像坐过山车,怎样赚了大钱,又怎样输去。决定以炒股为职业后,他再三告诫自己:谨慎!谨慎!还是谨慎!不要想赚多赚少,比上班收入高一点儿就行。
想不到,只有小学文化、退休已近十年的父亲,居然也要投身股市……袁建新大为感慨。
二
回到父亲家,袁建新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淡淡地同父母聊着。他父亲袁平顺,一个质朴而倔强的老汽修工,搔着花白的发茬,似乎关心儿子,打听起股市情况。
袁建新忍住好笑:“爸,你咋关心股市了?以前你不是骂过,赚了的,是剥削,发不义之财;蚀了的,活该,哪个叫你贪财?”
“我随便问问,就问问。”袁平顺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赓即,不服气地一抬头:“说实话,我想炒股。你帮我炒。我有三万元,又找人借了两万,共五万,我拿给你。”
袁建新清楚,五万元都是父亲的。父亲玩个小花样,不过想加大自己压力。
“爸,我可以帮你。不过,赢了好办,输了呢?股市的事,哪个都说不准。”
“你炒了一年多,当成上班,一直都赢。帮我炒,就会输?没得那么怪!”袁平顺生气了。
“建新,又不是帮外人,担心啥?楼上那个刘老头,天天吹自己是神算子,哪只股要赚钱,一眼就看得出来。你爸就是信不过他,只信你。”母亲做好做歹道。
袁建新只好答应。他告诉父亲,一切以稳慎为前提,建议他买“海鸥基金”,同自己一样。“不,你那个太慢。买上海的小盘股,涨得快。”袁平顺执拗地说。
袁建新含混地答应了。他诧异地瞥瞥父亲:看不出来,平时他就接触几个麻友,大门都难出,居然知道得不少。
他用父亲的身份证开了股票账户。想来想去,他选了“蜀都”、“乐电”,各买两千股。本省的股票,有什么内幕消息,拐弯抹角能听到,风险不大。
第二天,袁平顺迫不及待地挂电话问他,买的什么股票。他如实说了。两三天后,他同妻子一起回父亲家。母亲偷偷地告诉他;“你爸走火入魔了。白天,他不眨眼地看着电视,从开盘看到收盘,晚上还要听股评。看到他的股票亏了,哪怕跌了一分钱,也要心疼地计算,又亏了好多好多。”
吃饭时候,谈起这两只股票跌了,袁平顺爽快地一挥手:“没蚀多少,我撑得住。”
张一芝羡慕地一拉袁建新:“你爸都能炒股,我也要开个账户。”
“你那个急性子,恐怕,高血压都要炒出来。你把袁伟照顾好,就是帮我大忙了。”张一芝原是搬运公司油漆工,性格急躁,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下岗后,她拿点生活费,在家照顾儿子。她说过几次,想炒股,袁建新不同意。
张一芝拉长脸,很不高兴。
股指并没下跌多少,陈明坐不住了。“锄禾日当午,不如炒股苦。对着K线图,哭了还想哭。”对着电子光屏,他愤愤地骂,转而又长吁短叹:“就这么绿下去,投资者还有鬼的热情?”
“老陈,这不像你平时的风格?”袁建新有些诧异。
“我不像你。你是自己的钱,输点赢点没关系。我的钱全压进去了,有压力啊!……”他沮丧地摇摇头。袁建新不便再问。他估计,陈明新投进去的十多万元,可能是借来的。
黄昆似乎不怎么关心股指涨跌。每天开盘,他来中户室逛一圈,看看没行情,转身就走。他突然变得爱打扮,连着买了两套名牌西服,还买了套票,隔三岔五地去美容。
“这个黄昆,神神秘秘的。”袁建新有些疑惑。
“这还不清楚,有人了。等着看热闹吧。我比你蠢长几岁,搭眼一瞄,就晓得他哪根筋在冒。说不定,他同那个跟她炒股的女人,已经搅在一起了。”陈明打趣地笑道。
“炒股是炒股,其他是其他,各是各。”袁建新不解地嘀咕。
股指像一只可恶的猴子,戏弄般地上蹿下跳一阵,然后报复性地直往下溜。袁建新帮父亲买的股票,转眼亏了四千多元。袁平顺坐不住了,一天四五个电话,要袁建新把票卖了。“有跌就有涨,有涨就有跌,再稳一阵。”袁建新耐心地解释。“稳个屁!叫你买上海小盘股,你不听我的。再这样下去,我的五万块钱,就变成五百元了!”袁平顺怒气冲冲地吼道。后来,他实在放心不下,专程来到证券公司,督促袁建新立刻卖票,还骂骂咧咧道:“政府都是白吃饭的!既然股市有风险,还开啥证券厅,早该把门关了。我们的钱是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蚀了?就是打水漂,也能听几下响声。”陈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感兴趣。袁建新脸上很挂不住。他无奈地把父亲叫到一边,说用自己的钱,将他的股票原价买下,五万元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他。袁平顺悻悻地说:“先这样,再说吧。”
袁建新总共有15万元,全在股票账户。平时,他最多动用十万元炒股,留五万做预备金。每月底,他将赚的钱取一些出来:一千二交妻子,作为家庭开支;三百元自己零用;再单独存两千元,由妻子管着——袁伟读大学什么的,都要用钱。如果当月没有赚钱甚至蚀本,他就在五万预备金中预支三千五百元,卖了股票再补上。这次,他的钱已陷进股市,为还父亲的钱,只得动用预备金。
回家,他给张一芝谈起父亲的事。张一芝嗤笑道:“老了,心理承受力差。换我,放个三五年都不卖,总有涨的那天。反正,又不要我管它吃喝。”
三
股市底部终于企稳,指数飘红,一天天顽强地向上爬。
“我的感觉告诉我,大牛市开始了。”黄昆抽着烟,踮起脚尖,在原地优美地转了一圈:“你们想,过一个多月,香港回归;过四个月,十五大召开,这段时间非常敏感。如果我是政府领导,我也会稳定股市。”他选准几只股票,将资金全部压进去。
“是嘛,过了一百年,香港才回来。股市应该再冲高点,让大家赚点钱,当给全国人民发奖金。”陈明附和道。他的股票已经解套,如果抛出去,多少还能赚一些。他坚决捏住,说不赚个50%,对不起几个月的辛苦。
袁建新不这么看。潮涨潮落,月圆月缺,是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股市也不例外。涨得差不多时,他当机立断,将股票全部卖了。
“当真没见过钱?涨点渣渣,也那么激动?”陈明刻薄地说。他有一个宏伟目标,假如这轮行情让他大赚一笔,他再抓住机会,再狠狠地赚上几笔。然后,他要投资办个学校,自己当校长。让原来的同事看看,他是不是无能之辈。“办学校也能挣大钱,又发财,又体面!”他幻想着。
“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黄昆咀嚼般地说。陈明的判断没错,黄昆的确有了相好,就是那个请他指导炒股的姑娘,叫李瑶。几乎每天午后,李瑶都来中户室,亲热地依偎着黄昆,毫不避讳袁建新和陈明。李瑶来的时候,黄昆笑得格外灿烂,也格外慷慨。他一会去买新鲜荔枝,要大家尝鲜,一会又买饮料啤酒,让大家解渴。背着黄昆,陈明幸灾乐祸地说:“黄昆老婆是银行的,人很精明,我见过。她要晓得这件事,就有好戏看了。”
面对陈明的嘲讽,袁建新毫不生气:“我这人,标准的凡夫俗子,没什么志向。赚几个钱,能养家糊口,就心满意足了。”他暗暗算账。自己的“海鸥基金”,赚了一万多,父亲的“蜀都”和“乐电”,也赚了五千多元。
收盘后,袁建新取了一万元钱,打算将父亲股票赚的钱退给他,余下的,作为家庭开支。他刚走出证券厅,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客气地唤着“袁大哥”。
袁建新诧异地看着她。这个女的在大厅炒股,眼熟,但不知道姓名。
“我叫王小红,也在这儿炒股,天天看见你。”王小红不好意思地拂拂头发:“他们都说你炒股很稳,我想请你指点。”
“他们?”袁建新联想到陈明和黄昆。
“是大厅几个老师傅,隔壁化工公司宿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