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条非常干净、明亮、宽敞的楼梯上到三楼,就是加纳住的地方了,大小房间一共也得有六七间,虽然房间普通、简单,但是一名拖家带口的小官吏,就算一年有两千卢布,但也不是一直能住得起啊。所以这套房子本来要给几个房客分租,既管房客的吃饭,也管打理家务,可是在两个月前,加纳的家里把这套房子租了下来,加纳为此很不高兴,但是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坚持要这样做,因为虽然收入不多,但是她们俩也希望帮帮家里的忙,贴补点家用。加纳皱起眉头,因为他视招揽房客、出租房屋为不成体统的事情,似乎她们这样做之后,他在社会上就抬不起头来一样,这也完全因为他一向以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而且前程远大的面貌出入社交界的。对命运的一再退让以及令人苦恼的贫困……这一切都在他内心烙下了深深的创伤。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而发怒,而且不管事情大小,就会没有分寸发怒,如果他能暂时让步和忍气吞声的话,那也无非是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要在最短期间内改变和重新安排这一切。然而要发生这种变化,他所选中的这条出路,本身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若要动手来解决这一任务,与过去所做的一切相比,都将更麻烦、更痛苦。
室内有一条走廊,它把这套住宅一分为二。在走廊一边,有三个准备出租的房间,供给“特别推荐的”房客居住,此外,在走廊的同一边的最尽头,靠近厨房,还有第四个小房间,比其他房间都窄,里面住着一位退伍将军伊沃尔金,他只能睡在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然后出入自己的房间都必须穿过厨房,走后楼梯。和他在同一间小屋里住的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十三岁的弟弟,中学生郭略,他们也让他挤在这间小房间里学习和睡觉,也睡在另一张非常旧而且又窄又短的小沙发上,沙发上铺了一床满是破洞的床单,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父亲,老爷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别人的照看了,让公爵住进去的是三间屋子中的中间那一间,右边第一间住着一位名叫费尔特申阔的人,由此往左的第三间现在还空着。但是加纳首先把公爵领进他们自家住的那半边,他家住的那半边由三部分组成:客厅、客厅和卧室。所谓客厅,在需要的时候就变成饭厅,至于客厅,只是早晨和上午才可以算是客厅,晚上就变成加纳的书房和卧室了,最后是第三间屋,很小,而且老关着门,这就是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卧室。总之,这套住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拥挤,很紧凑。加纳只好暗自咬牙,把气往肚子里咽,他虽然很想对母亲恭敬、孝顺,但是从一进他们家,您就会发现,他是这家的一大暴君。
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并不是一个人在客厅里,跟她坐在一起的还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她们一面编织着什么东西,一面和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波奇成说着话。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一副消瘦的脸,眼下还有一圈很重的黑晕。她的模样是有病的、虚弱的,但是她的面容和眼神却相当讨人喜欢。刚开始交谈,就可以看出她性格严肃,充满自尊。尽管外表很虚弱,可是她身上却可以感到一种坚强,甚至果断。她穿得十分朴素,身穿一件深色的完全老太太式的衣服,但是她的举止言谈和整个风度都显露出她是一个曾经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是一位二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中等的个儿,特别瘦,脸蛋虽说不上很美,但却含有一种即使不美也非常讨人喜欢、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她和她的母亲很像,由于完全不想打扮自己,连穿戴也跟母亲一样。她的一双灰眼睛流露出的目光,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出十分愉快和热情,但更经常显露出来的却是严肃和若有所思,有时候甚至太严肃了。特别是最近,她脸上还显出坚强、果断的神情,令人预感到,这种坚强的性格甚至可能比她的母亲还要刚毅和强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脾气很坏,有时连他哥哥也害怕她这个火爆脾气,见了她也害怕的,还有现在坐在这里的客人伊凡·彼得洛维奇·波奇成。他还相当年轻,三十不到,穿得朴素而又高雅,举止文静,但似乎过于庄重了点。他蓄着一副深褐色的胡须,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公务员。他的谈吐既聪明又风趣,但是经常默默无语。总的来说,他给人的印象甚至是愉快的,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显然不是无动于衷,而且他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对他是友好的,但是对他提的某些问题迟迟不作答,甚至不喜欢这些问题,然而,波奇成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对他很亲热,最近,甚至十分信任他。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专门靠发放高利贷、收取比较可靠的抵押品而争取钱财的。他和加纳的交情特别好。
加纳非常冷淡地向母亲问了好,不理他妹妹,也没向她问好,就立刻把波奇成叫出了房间,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在加纳做完详细的介绍后,对公爵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吩咐向门里偷看的郭略把公爵领到当中的那个房间去。郭略是个小男孩,脸蛋十分活泼而且相当可爱,很忠厚的样子。
“您的行李呢?”他领公爵到房间去的时候问道。
“我有一个小包,把它放在前厅了。”
“我这就给您拿来。我们家的全部佣人就是厨娘和马特日娜两个,所以有时我也帮帮忙。瓦里娅什么事都管,爱发脾气。听加纳说,您今天刚从瑞士回来?”
“对。”
“瑞士好吗?”
“非常好。”
“有山?”
“有。”
“我这就去把您的包袱拿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走进屋来。
“马特日娜马上来给您铺床。您有箱子吗?”
“没有,就一个小包。您的弟弟去拿了,包就放在前厅。”
“除了这个小包以外,什么包袱也没有,您放哪儿了?”郭略又回到房间问。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公爵接过那个小包时说道。
“啊—啊!我还以为,可别让费尔特申阔拿走了。”
“别废话!”瓦里娅严厉地说,她跟公爵说话也非常冷淡,不过客气一点。
“亲爱的,跟我说话可不可以稍微温柔点,我又不是波奇成。”
“您就欠揍,郭略,您真是蠢得可以。需要什么,可以找马特日娜。我们四点半开饭,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里吃,随您的便。走,郭略,别打搅公爵。”
“走就走,这脾气真够戗!”
他俩出去的时候,恰好碰见加纳。
“父亲在家吗?”加纳问郭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向郭略俯耳低语。
郭略点点头,接着便跟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出去了。
“公爵,由于这些……事儿,我有两句话忘了告诉您。我有一事相求:劳您大驾,如果这样做您不特别费劲的话,请您不要在这里乱说刚才我跟阿格拉娅的事,也不要到那里去乱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事,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不成体统的事。不过,去死吧……就今天一天您忍住就行。”
“请相信我,我不会乱说的,即使乱说,也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公爵对加纳的责怪不无恼怒地答道。他们的关系明显地越来越坏了。
“嗯,因为您,我今天受够了。总之,求您了。”
“还得请您注意一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刚才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为什么我不能提照片的事呢?您并没有请我别说呀!”
“唉,多糟糕的房间,”加纳轻蔑地环顾四周,说道,“黑就先不说了,窗户还冲着院子。从各方面看,您到我这来都不是时候……嗯,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不是我要出租房子的。”
波奇成伸进头来,喊了声加纳,加纳急忙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尽管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显然在犹豫,似乎羞于开口似的,他骂房子的时候,也似乎有些惭愧之意了。
公爵刚洗完脸,稍许梳理了一下,这时门又开了,有个陌生人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先生,个子不小,膀大腰圆,脑袋很大,一头浅棕色的卷发。满脸横肉,面颊红润,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还流露出一副嘲笑的神态。总的来说,这一切给人一种无礼而又放肆的感觉。这家伙穿得很脏。
他起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伸进一个脑袋。脑袋伸进来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约有五秒钟,然后门开始慢慢地打开,全身出现在门口,但是客人还是不进来,而是眯上眼睛,从门口继续打量公爵。最后,他随手关上了门,走进来,坐到椅子上,接着紧紧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长沙发上,斜对着自己。
“费尔特申阔。”他说,疑惑地注视着公爵的脸。
“有什么事呢?”公爵笑着问。
“房客。”费尔特申阔仍旧注视着公爵的脸,说道。
“想认识一下吗?”
“唉—唉!”这位客人叹着气,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便开始张望对面的墙角。“您有钱吗?”他向公爵转过身来,突然地问。
“不多。”
“那您有多少呢?”
“二十五卢布。”
“可以让我看看吗?”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特申阔。他把票子打开,看了看,然后又翻到另一面,接着又凑近光。
“可真奇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票子怎么发褐呀?这种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有时候发褐,褐得很厉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着。”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尔特申阔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是来通知您的:第一,不要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向您借钱的。”
“好。”
“您打算在这里付房钱吗?”
“打算。”
“我可不打算,谢谢。我在您右边的第一扇房门,看见了吗?请您千万不要经常光临我那儿,我会来看您的,您不用费心。看见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听说?”
“当然没有。”
“嗯,那么您会看见的,也会听说的。何况,他甚至还常常向我借钱呢!提醒你一下。再见。一个人姓费尔特申阔,难道还活得下去吗?”
“为什么活不下去呢?”
“再见。”
说罢,他就向门外走去。公爵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责无旁贷地认为,自己有个任务,用自己的古怪给大家带来开心,使大家拍案叫绝,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甚至使有些人产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伤心,可是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一任务。他在门口撞见一位正走进来的先生,才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他闪到一边,让公爵不认识的这位新客人走进房间,并且在他身后向公爵表示警告地连连使眼色,这样做了以后,他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岁上下,或者再略大些,相当肥胖,脸色有点红得发紫,满脸横肉,但肌肉松弛,脸旁是一圈浓密的白胡子,留着唇髭,大眼睛,两眼瞪得溜圆。如果他身上没有那种穷愁潦倒的迹象,那这副相貌一定相当威风。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旧上装,内衣也是油渍麻花的,一副家常穿着。在他近旁,可以闻到少许酒味,但是他的举止很气派,似乎训练有素,显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举止使别人望而生畏。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默默地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注视着他的脸,打量了一会儿,仿佛在辨认熟悉的面容似的。
“是他!是他!”他庄严地低声说道,“就像活的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反复说着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名字,便想起了那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正是我。”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尔金将军。请问阁下的大名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说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少爷吗?”
“我的父亲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过来,但是说话不慌不忙,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态,似乎他丝毫没有忘记,只是无意中说错罢了。他坐下来,又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还抱过您哩。”
“是吗?”公爵问,“先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我们一起上过学,后来我直接上了军校……”
“是的,我父亲也上过军校,在瓦西利科夫团当过少尉。”
“在别洛米尔团,差不多临死前,他才调到别洛米尔团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您母亲……”
将军稍停片刻,似乎由于回忆而悲伤。
“她也在半年后死于感冒。”公爵说。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请相信我这老家伙的话。我就在她身边,还是我给她下的葬。是因为您父亲的去世而感到悲痛致死的,不是由于感冒。是的,我永远忘不了您的母亲!当然年轻嘛!为了她,我和您的父亲,差点没在决斗中双双死于非命。”
公爵以一种半信半疑的神态听他说下去。
“我爱您的母亲,那时候您的母亲还没有出嫁呢,但是已经与您的父亲……我的朋友定了亲。您的父亲发现后大吃一惊。他早晨六点多就来找我,把我叫醒了。我很惊讶地穿着衣服,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似乎全都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用手帕包着,不要证人,反正五分钟后,我们双方都会永远离开人世,证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装上子弹,抻开手帕,互相把手枪抵住对方的心脏,两目对视,看着对方的脸。一瞬间,我们两个人都哭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双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一下子峰回路转!嗯,那会儿,自然喽,又是彼此拥抱,又是彼此宽容。您的父亲喊道:她是您的!我也叫道:她是您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您舍得下来……住吗?”
“是的,也许要住上一段时间。”公爵似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