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略念完后,一言不发,急忙把报纸递给公爵,然后跑到墙角,一头钻进去,用两手捂住了脸。他感到羞愧,他那孩子般的,尚未习惯于人间污浊的敏感的心,感到非常气愤。他感到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猛然破坏了一切,仅就他公然向人们念了这东西,他感到他自己就是这事的罪魁祸首,而且所有的人似乎都有类似的感觉。
小姐们觉得很尴尬,很可耻。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强忍住心头的满腔怒火,也许在痛悔她不该介入到这件事情中来。现在她痛定思痛,一言不发。公爵心头也跟那些过分腼腆的人在类似情况下常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他对别人的行为感到羞耻,他为自己的客人感到羞愧,以致最初一刹那,他都不敢起抬头来看他们。波奇成、瓦里娅、加纳,甚至列别杰夫……所有的人都似乎面有愧色。最奇怪的是,连依鲍里特和“帕夫利谢夫的公子”也似乎吃了一惊,列别杰夫的外甥也明显地表示不满。只有那位拳师镇定自若地端坐不动,捻着嘴上的小胡子,略微低垂了眼睛,正襟危坐,但是这并不是由于不好意思,而是恰好相反,似乎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谦虚和露骨的得意。从各方面看,他非常欣赏这篇大作。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伊凡·费道洛维奇低声咆哮道,“好像五十名奴才凑到了一块儿,七拼八凑,凑成了这篇文章。”
“先生,我倒要请问,您怎么能用这样的假设侮辱他人呢?”依鲍里特申明道,说时他全身发抖。
“这,这,这对于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您得承认,将军,如果是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这简直是侮辱!”那位拳师咆哮道,他捻着嘴上的胡须,耸着肩膀,全身扭来扭去,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打了个冷战。
“第一,我不是您的什么‘先生’,第二,我无意对您作任何解释。”显得异常焦躁的伊凡·费道洛维奇不客气地回答道,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向凉台出口,然后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站住,背对公众,他对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非常生气,因为她直到现在都没有想到该离座回家了。
“各位,各位,请允许我也说几句,各位女士们先生们,”公爵伤心而又激动地大声说道,“有劳各位大驾,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便互相了解。关于这篇文章,各位,我无话可说,随它去。不过,各位,文章里写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你们自己也很清楚,甚至觉得很可耻。因此,如果这是你们中间的什么人写的,我将感到十分惊奇。”
“在此以前,我对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依鲍里特申明,“我并不赞成这篇文章的做法和观点。”
“我虽然知道有人写了这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张发表,因为为时尚早,”列别杰夫的外甥加了一句。
“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有权……我……”“帕夫利谢夫的公子”嘟囔道。
“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您编出来的?”公爵问,好奇地望着蒲尔道夫司基,“这不可能!”
“不过,也可以根本不承认您有提这类问题的权利。”列别杰夫的外甥打边鼓助威。
“我只是感到惊奇,蒲尔道夫司基先生居然能够……但是……我想说的是,你们既然已经把事情公之于众,那刚才我当着朋友们的面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又要如此生气呢?”
“简直岂有此理!”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愤怒地嘟囔道。
“我说,公爵,您老健忘,”列别杰夫忍不下去了,突然从椅子中间钻出来,几乎像打摆子似的叫道,“您老健忘,您接见他们,听任他们无理取闹,完全出于您的自愿和您那无比的善心,他们根本没有这样要求的权利,何况您已经把这事委托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去办了,这样做,也完全是因为您的心肠太好了,再说,公爵大人,您现在正在招待亲朋好友,决不能因为这些先生而置亲朋好友于不顾,因此您可以请这几位先生,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因为我作为本宅的主人,甚至非常乐意助您一臂之力。”
“完全正确!”房间深处突然爆发出伊沃尔金将军雷鸣般的喊声。
“行了,列别杰夫,行了行了……”公爵刚要开口,但是一连串愤怒的呐喊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现在这事不能就这么行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叫,几乎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现在必须把这事清清楚楚和坚定不移地提出来,因为大家显然不明白这事的关键所在。这里掺杂了一些吹毛求疵的法律问题,由于这些吹毛求疵的问题,有人威胁说要把我们轰出去!我说公爵,难道您当真认为我们都是些傻瓜和笨蛋吗?难道我们自己就不明白我们这事远非法律问题,如果依法办事,我们无权向您索要一个卢布吗?但是我们偏偏懂得,这里固然没有法权,但却有人权,自然的人权,保持健全的理智和良心的呼声,哪怕我们这一权利并没有写在任何陈腐的人类法典上,但是一个正人君子,也就是理智健全的人,即使法典上没有明文规定,也应当始终是一个正人君子。因此我们才冒着被人家轰出去的危险(您刚才就是这么威胁我们的),冒昧前来。就因为我们不是来请求,而是来要求,而且还因为这么晚了我们还来登门拜访(其实我们来得并不晚,而是你们硬要我们在下房里等候的),有失礼貌,你们就要把我们轰出去。因此我说,我们这次前来是无所畏惧的,因为我们假定您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也就是说,是个顾全名誉和多少有点良心的人。是的,这没错,我们不是诚惶诚恐走进来,不是像您的一帮食客和有求于您的人,而是像自由人那样昂首挺胸地走进来,我们不是来向您请求什么,而是来自由而又自豪地提出要求(听见了吗,我们不是来向您请求,而是来向您要求,您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我们充满自尊而又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在蒲尔道夫司基这件事情中,您承认您是对还是不对?您是否承认帕夫利谢夫先生有恩于您,甚至可以说救了您的命?如果您承认(这是显而易见的),那您是否打算,或者扪心自问,您是否应该,在您接受了数百万遗产之后,多少拿点钱出来贴补贴补穷愁潦倒的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虽然他现在姓蒲尔道夫司基呢?您说您应该还是不应该?如果应该,换句话说,如果您还有一点用你们的语言称之为荣誉和良心,我们则更准确地用健全的理智这一称谓来表示这层意思的话,那您就应该满足我们的要求,事情也就算了。满足我们的要求,而不是要我们来央求您,对您千恩万谢,您别指望我们会这么做,因为您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分内应做的事。如果您不想满足我们的要求,也就是您回答不,那我们马上走,事情也算完了。但是我们要当着您的面,并且当着您的所有见证人的面,说您是个死不开窍和修养极差的人。而且从今以后您休想,也无权自命为一个有荣誉感和有良心的人,您想花几个臭钱就买下这一权利,也太便宜了吧。我的话完了,我提出了问题,如果您有这个胆量,现在就可以把我们轰出去。您可以这样做,因为有权有势嘛。但是请您记住,我们不是来请求您,而是来向您提出要求的。是要求,而不是请求!”
列别杰夫的慷慨激昂的外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们不是来请求,而是来要求,要求,要求!”蒲尔道夫司基嘟嘟囔囔地说,脸红得像只大虾米。
列别杰夫的外甥说完后,全场一阵骚动,甚至七嘴八舌地掀起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虽然除列别杰夫一人以外,在座诸公显然都不想介入这场是非之争。可是列别杰夫却像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奇怪的是:显然站在公爵一边的列别杰夫,听了他外甥的一席讲演后,现在却似乎感到几分家族的自豪和愉悦。起码带着几分特别的、颇为自得的神态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全体听众。)
“多克托连科先生,”公爵声音颇低地开口道,“依照愚见,您刚才的一席话,有一半是完全对的,我甚至认为有一多半是对的,如果您不是在您的话里忽略了一些东西的话,我本来是可以完全同意足下的高见的。您究竟忽略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但是为了使您的话无懈可击,当然还应加点什么。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各位,请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发表这篇文章呢?要知道这里没有一句话不是诽谤。因此,各位,依我看,你们是干了一件卑劣的事。”
“对不起!”
“先生!”
“这……这……这……”激动的来宾同时发出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关于这篇文章,”依鲍里特尖声叫道,“关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其他人都不赞成!这篇东西是他写的,”他指了指坐在他身边的那位拳师,“我同意,写得很不像话,非但文理不通,而且文体,也是像他这种退伍军人常用的笔法。他非但愚蠢,而且是个骗子,这我同意,我每天都要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话,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有一半是对的,他有权这样做:因为将自己的看法公之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此,也是布尔多斯基的合法权利。至于他的话很荒唐,应由他自己负责。至于说我刚才曾经代表大家反对您的朋友在场,那我认为有必要向诸君解释清楚,我之所以反对,唯一的原因是要表明我们有这样做的权利,其实我们甚至希望有人在场,刚才,也就是在我们没有进来之前,我们四人就一起商量好了。不管您的见证人是谁,哪怕是您的朋友,他们也不能不同意蒲尔道夫司基有这样做的权利(因为这权利显然跟数学一样精确无误),所以这些见证人如果是您的朋友的话,只会更好。真理将会变得更加显而易见。”
“没错,我们是商量好了的。”列别杰夫的外甥证实道。
“既然你们愿意这样,那刚才刚一开口,为什么要大吵大嚷,吵得不亦乐乎呢!”公爵表示诧异道。
“关于这篇文章,公爵,”拳师插进来说道,他非常想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他神情愉快,笑容可掬(不难看出,女士们的在场对他发生了明显的、强烈的影响),“关于这篇文章,我承认,作者的确是我,虽然我这位多病的朋友刚才对它多有诟病,但是,因为他体弱多病,我已经习惯了不跟他计较。但是我之所以写它,并在一家好友的杂志上发表,仅仅是作为一种通讯报道。只是其中那首诗,的确不是我写的,它的确出于一位著名的幽默作家的手笔。这篇文章我只念给蒲尔道夫司基一个人听过,而且还没念全,就立刻取得他的同意拿去发表了,但是你们也应当承认,即使没有取得他的同意,我也可以拿去发表。说话,写文章,把事情公之于众,乃是普天下人都应享有的、光明正大的、并能产生良好效果的权利。公爵,我希望您能够开通一点,不至于否认我有这样做的权利吧……”
“我什么也不否认,但是您也得承认,在您的大作里……”
“措词尖锐,您想说这话吗?但是这样做也是为了对社会有益,再说,您也得承认,怎么可以放过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机会呢?这对行为有失检点的人固然不利,但是它首先有益于社会。至于说有某些不尽属实之处,即所谓夸张,那您也得承认,动机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目的和用意,最重要的是能够产生良好效果的实例,然后再来分析个别事实,最后谈谈文体,可以说,这里需要的是幽默效应,说到底,您也得承认,大家全都这样写嘛!哈哈!”
“你们走的是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我敢肯定,各位,”公爵大声说道,“你们发表这篇文章是出于这样的设想,满以为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满足蒲尔道夫司基先生的要求,因此你们想吓唬我一下,想个办法报复一下。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也许决定满足蒲尔道夫司基的要求呢。现在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向你们公开声明,我一定满足……”
“这才是一个聪明而又极其光明磊落的人所说的一句聪明而又光明磊落的话!”拳师庄严宣告。
“主啊!”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脱口惊呼。
“真叫人受不了!”将军嘟囔道。
“劳驾,劳各位大驾,让我来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公爵恳求道,“蒲尔道夫司基先生,大概在五星期前,您的全权代表和辩护人,一位名叫切巴罗夫的先生到此地来找我。开历尔先生,您在您的那篇文章里曾经十分赞扬地描写过他,”公爵忽然笑起来,对拳师说,“但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不过他第一次来访,我就全明白了:主要的问题全在这个切巴罗夫身上,坦白说,也许,正是他利用了您的单纯,教唆您这么干的,蒲尔道夫司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