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忙问道:“铁男。刚才你去找医生。医生怎么说?”
“说什么?”
“说我的腿啊。”
“现在知道着急了?”铁男道,“刚才还笑话我总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呢!还说捡了条命坐轮椅也行,这么一会儿就沉不住气了!”
“到底怎么说嘛?”
“说你的腿好了以后可以跳芭蕾舞。”
“去你的,准是你瞎编的。”但是裁云还是笑了。
铁男嗔怪道:“好的时候又不见你笑,现在挂在这里倒还开心了。真搞不懂你……好了。我明天再来。”
滴滴答答的高跟鞋渐渐远去。裁云内心的寂寞便像烟雾一样慢慢弥散开来。也许人生病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处于极度弱势的。生病,会改变人的世界观,你会发现人的软弱和渺小。裁云始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异性走进她的心灵啊。
七
黄昏降临了。
伍湖生坐在粗砺宽大的水泥窗台上,望着荒凉的窗外。除了远处的山峦、菜地,以及近处的电线杆和废弃的铁轨,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像忧郁的画家手下的一张未完成的油画草图。
这里是军方某部的一个闲置的仓库,九监仓不必在医院留医的人暂时关押在这里。
伍湖生的手指还缠着纱布,十多天过去了,依然还有些隐隐作痛。贪污犯仍然跟他关在一起,他的腿也仅仅是外伤,鲜血淋漓却没有伤到筋骨,而被伍湖生砸的那一下,也不过是轻微的脑震荡,如今已无大碍。他便一直靠墙坐着,然后漫不经心地拔着胡子。他的下巴早已是光溜溜的,但他总能找到胡茬儿。
实在是太闷了,贪污犯碰碰伍湖生:“喂,你在那里已经坐了两个多钟头了。”
伍湖生不理他,头偏着,像雕塑一样。
“后悔了吧?”贪污犯说。
“后悔什么?”
“咱们俩可以一起跑掉的……而且我外面有钱。”
“放你妈的屁!跑了7个有5个都给抓回来了。”
“你看看你的脸,都气成屁股了,不后悔你气什么?”
伍湖生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窗外并没有东西可看,渐渐地这幅油画也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鉴于他的表现,这有十指可以证明,还有毛所长说,董管教的确承认是在他的呼唤中苏醒过来的。所有的这一切可以被视作重大立功表现。毛所长说,无论是取保候审还有保释这一类的处理,首要的一条就是认罪态度好,这样结合你的立功表现才能起作用。可是伍湖生就是认罪态度不好,从头到尾不承认自己是强奸犯,骂公安是饭桶。毛所长劝伍湖生别钻牛角尖,人先出去再说。可是伍湖生不肯,他抵死认为只要自己现在认了是强奸犯,今后改口一定难于上青天,他要求再查他的事。毛所长说你的案子又不复杂,已经复查过一次了,又没有什么新发现,叫你请律师你又不请,你叫我们怎么办?
伍湖生说,毛所长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强奸犯?毛所长说你当然是强奸犯了,否则怎么会送到这里来?只是强奸犯也是可以改造好的。人有一念之差,就看差在什么地方,差在男女问题上就可能是强奸犯,差在危机时刻,你会有动人闪光的一面。我绝不会因为你这次表现好,就怀疑你曾经犯下的罪行,也不会因为你曾经有罪,就否定你这次的重大立功表现。总之,人在一时一地怎么想怎么做是很难说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当时的伍湖生真想一拳头砸在毛所长脸上,毛所长的脸胖胖的,完全没有性格特征的那种,只会让人深刻地感觉到国人之没有希望。他觉得毛所长这么一大把年龄,至少应该相信一个在关键时刻有所作为的人,可是他却说出一大堆桥归桥、路归路的话,这使他失望得不想再说什么了。
但是毛所长仍不失为一个好人,他觉得伍湖生这样犟下去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他也觉得如果不是伍湖生及时救出董裁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于是他打电话给伍湖生的前妻,希望她能说通这个怪人。
前妻说,伍湖生,我觉得你是糊涂,你这是较的什么劲儿?是这儿的饭好吃?还是你睡在厕所旁边的味儿好闻?你不先离开这儿难道你傻了吗?你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屋倒房塌抢救管教的好机会,现在人家毛所长变着法儿地要帮你,你却不上道,说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你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伍湖生说,我没有干的事我为什么要认?前妻说,你认了又怎么样?不认就出不去。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天气马上就热了,你知道咱们南方热起来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强奸犯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得了吗?
你什么意思?说这种话表示你也不相信我不是强奸犯,咱俩过了那么久,孩子都那么大了,就连你都不信我,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不叫这些公安佬还我清白我找谁去?伍湖生非常气愤地说。
前妻说,伍湖生,咱俩心平气和地说,你跟人家公安佬讨清白讨得着吗?人家也没有叫你跟小姑娘打得火热,闹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请律师咱们是请不起的。上回你让我务必找到一个叫程藐金的女孩,我去了你说的那个音像制品商店,她早不在那里了。问她去哪儿了,人家就是不肯说,我买了莫扎特、海顿两套正版碟,最贵的黑色碟片那种,人家还是说真的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这下好了,你自己能出去了,那你自己就可以找到她,跟她算账!
伍湖生说,你以为我不想找她算账?我每晚做梦都是在阴曹地府里追人!可我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她,她干了这种事,就知道自己活不安生,可以嫁人出国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找到了她,但她抵死不肯翻案,我现在自己又认下了账,我还到哪儿说理去?
前妻说,那你想怎么办?
伍湖生说,我就不相信你一点钱都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钱是能变戏法变出来的吗?
你这个新提包多少钱?你当我是傻子吗?!
伍湖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果你是生病要开刀,我什么家底都能拿出来,儿子我也不送到外头去读书了!问题是你现在能出去你不出去,非要待在看守所里胡搅蛮缠,还要逼我把血汗钱拿出来陪你玩,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前妻说完这些话,挂着一张长脸扭头走了。
窗外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喂,说点什么吧……怪闷的。”不知什么时候,贪污犯走到他的身边,说,“你老是被叫出去,一谈就谈半天,他们跟你讲什么?讲耶稣啊?”
伍湖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想关你屁事。
“他们跟你讲耶稣,你就讲《窦娥冤》啊……”贪污犯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有那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你看我这个人多大度,照理说你把我砸成脑震荡,我应该不理你才对……毕竟有两个漏网的呀,你怎么就知道我跑不掉?我告诉你吧,我外面有钱,有钱什么搞不掂?可你看看我,并不跟你计较,潇洒得很……”
伍湖生又看了贪污犯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董裁云能下床的时候,南方的天气已经非常湿热了,大朵大朵的云像厚被子一样地压在头顶,一大清早人就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每天,人们都可以看到裁云和她的母亲一块儿去康复室,她们总是彼此埋怨,为了各种各样的小事,当然她们也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互相支撑着。裁云对自己的康复训练是法西斯式的,她听见自己体内的新骨头在摩擦时咔咔作响,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下来,母亲心痛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泪光。
“你不用急着去上班。”母亲对她说。
这跟上班有什么关系?裁云心想,我不能两条腿不一样长,也不能肌肉萎缩穿不了裙子,我必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还要嫁人呢。有些话,你能跟全世界的人说,就是不能跟母亲说,真是太奇怪了。
“你的三等功批下来了吗?”
“还没有吧。”
“如果你不方便,我去找毛所长谈……你看你为了工作伤成这个样子……”
“妈,我求求你别掺和我的事。”
“我不掺和,还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公道自在人心。”
“现在谁的心里会装着别人的事?”母亲冷笑道,“灯不点还不亮呢。”
裁云正待发作,但见母亲自自己生病以来,日陪夜陪,还要在家里煮好汤水送来,几个月的工夫,一下子憔悴和苍老了许多,有一绺头发掉在额前,竟有些过分灰白了。这让她陡然有点心酸,不禁叹道:“妈,咱们在医院里就别吵了,行不行?”
母亲一时有些木然,她是一个不会徒然伤感的人,如果会,或许早已活出了另外一片天地。裁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是一个活在混沌之中却觉得自己无比精明的人;一个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自己却浑然不觉的人。
裁云回到三看时,这里已经旧貌换新颜,变成了嘈杂的工地,原来九监仓所在的位置,此时正在盖新的监舍,其他的旧房子也要翻新,据说年轻的管教们纷纷提议,应该向北京的女子监狱学习,在全面整修中把水泥砖墙变成金属铁艺,监房墙壁也可以涂上镇定人的情绪的浅蓝色,另外犯人可以有自己的酒吧,同时也是三看的一个副业。
毛所长说,我这儿又不是夜总会,少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搞得那么吸引人,是不是要鼓励别人上我们这儿来?还酒吧呢,每人一个席梦思好不好?多少人下岗没饭吃,杀人越货还有理了?想这么干你们等我退了以后再说。
所有的墙壁依旧是阴森的灰色,格局也是十分传统的,毛所长说,这样他觉得踏实。
上班的第一天,毛所长就跟裁云谈了伍湖生的问题。毛所长说,伍湖生现在在小号里。裁云说,为什么呀?毛所长说,他跟人打架,闹得太不像话。裁云没有说话,她想象不出伍湖生那个样子会打架。毛所长又把伍湖生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
伍湖生也的确是跟贪污犯打了一架。起因是闲聊的时候,有人说,在外人的眼里,进来的人最受尊重的是思想犯,犹如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不过现在没有了;电脑黑客当然最牛逼了,属于高科技;其次是经济犯,有智商啊;杀人犯也行,有胆量;强奸犯和抢劫犯最等而下之。贪污犯自诩智商高,得意洋洋地看了伍湖生一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伍湖生已经响箭一般地射了过去。
裁云也有些奇怪伍湖生不愿意接受取保候审这一事实,这多少有些反常。加之伍湖生毕竟救过她这一因素,在毛所长同意的情况下,她又来到有关部门,把这个案子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八
房间的门打开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什么特殊,可以界定为单身男人的居所,一切从简。唯有桌上一把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着“王者之风”四个字,其凝重及色泽隐隐显现男主人曾经有过的辉煌。董裁云掂量了一下,是足金所制。
房东说,他这个人倒是不欠房租的,这一次不知去了哪里,以往也是神龙不见首尾,有时很久不见,有时又足不出户,好像很待得住那样。
有没有见过他带不同的女孩子上来过夜?
那倒没有。
家具上有一层薄灰,的确有数目可观的音乐碟没有撤封地弃之一旁。有成人杂志,房东又说,哪个男人不色?没看见不等于没发生过什么吧。
他犯什么事了?房东问。
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董裁云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又重新细细地审视了一下一览无余的居所,她承认没有任何收获。
傍晚的时候,董裁云去了程藐金的家,这在派出所是很容易查到的。程藐金的父母倒是并不敬畏她的那一身警服,不像伍湖生的房东,多少有些配合的神色。程藐金的母亲只开了木门,隔着铁门跟裁云说话,也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屋里有个老男人边吃东西边看电视,对万事没有好奇心的表情。
程藐金的母亲显得很不耐烦:“……她从来不回家,算是离家出走了吧……那件事以后她总是埋怨我们,一会儿说我们不应该报案,一会儿又说我们害死她了……我们没了一个女儿又没了3万块钱,这种事怎么可能生吞下去?跟她讲也讲不清……总之以后你们不要来找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她真的不会回来的,你等也等不到她。”程藐金的母亲边说边关木门。
不等裁云说出什么,木门已经砰地关上了。
裁云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了一个煲仔饭,等到暮色四合,略有些许晚间的凉意,便起身去了咆哮夜总会,这是伍湖生提供的唯一线索,说是程藐金有一个表姐在咆哮当坐台小姐,艺名叫做晶晶。
当天晚上,晶晶没有来上班。此后的3天,她都没有露面。
世界上有许多事其实并不复杂,但需要人有足够的耐心,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缺乏耐心。
裁云坐在家里发呆的时候就会这么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像幽灵一样地出现了,她说:“我知道你在查谁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是那个强奸犯吧?毛所长跟我说过是他从废墟里把你刨出来的,我就知道你会重新调查他的案子。”
“是又怎么样?”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你不觉得你的小说看得太多了吗?”母亲的脸色分外严峻,如临大敌。
裁云不屑道:“你想哪去了?真正是你看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裁云联想到这两天母亲的一些反常举动,比如格外注意她的行为,包括她有时打电话,一定会有余光扫到母亲,她在擦桌子,但你分明可以感觉到她竖着一只耳朵,而且裁云房间的桌面,总有被翻过的痕迹。裁云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在跟犯罪分子作斗争还是在跟母亲作斗争?
然而,她是太了解母亲了,所以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后的一天晚上,裁云终于在夜总会见到了晶晶,晶晶说她根本不知道藐金在什么地方。但是第六感告诉裁云晶晶没有说实话,而且藐金不在音像门市部,又不在家住,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如果晶晶不罩住她还有谁能罩住她呢?
晶晶说话的时候一直不看着裁云,有时眼神会在恍惚中一跳,很明显,她心里并不是很踏实。这就让裁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找不到藐金本身就让她感到这个一目了然的案子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凌晨2点钟,晶晶一身疲惫地从夜总会里走了出来,她上了一辆出租车,一直等在外面的裁云也上了一辆出租车。
深夜的这座城市依旧是半梦半醒的,街道上并不寂寞,车来车往的密度依旧很高,车速也因夜幕的掩护很是夸张。那些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报仇一般地狂奔,充斥着各条主要街道。晶晶的出租车虽说是七拐八弯,但也是由城西直奔城东的方向,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家门口做不体面的生意。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黑夜,尤其是晶晶住的淘金路,已经形成了城中村。所谓城中村,也就是南下大军聚集的地方,特点是杂乱拥挤。白天还算正常,到了晚上满是不夜的痕迹,无论是店铺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越夜越美丽,处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招引着八方来客,洗脚妹店小二之类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神采奕奕。
晶晶进了一栋浅绿色马赛克墙面的公寓楼,她按了防盗门外的对讲器,随着一声清脆的门响,晶晶闪身进了楼内,防盗门重新关上了,信号灯在熄灭之前,裁云看到了302室的字样。
第二天白天,裁云直接去了大楼管理处,很快查明与晶晶同住的一个女孩名叫沈露,在香泉桑拿浴室做按摩女。裁云拿出了程藐金的户籍照片,被证实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