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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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树树皆秋色(1)

方方

方方,本名汪芳,生于1955年,1974年高中毕业,当过四年装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1987年所发中篇小说《风景》在全国引起反响,并因此而成为中国“新写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主要著作有五卷本中短篇小说《方方文集》,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武昌城》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

女大学教授华蓉早已习惯了单身生活。有一天,当一个名曰王老五的男人从电话闯入她的生活时,她不由得被对方感染并渐渐有了某种疑惑和期待。后她因自己的博士生发表一篇抄袭论文,牵累到自身并几乎弄得身败名裂时,王老五却拔刀相助,对此华蓉心存感激并非常想见到这个自称准备报考博士的人。然而,那个王老五却总是有意回避她,从不与她见面。这个王老五为什么那么神秘莫测?他是跟他的哥们儿拿华蓉作情感试验吗?华蓉为此身心俱焚,大病一场……

华蓉新家的窗口正对着一片山。

山景常常是很美的。夏天绿得如墨,秋天却带着彩。人往窗前一站,立即就觉得爽心悦目。华蓉当上博导没几天,就搬进了这幢宿舍楼。分房时,华蓉名次排得很前,所以,她可以尽兴地在这幢楼里挑好的楼层。

但华蓉却挑了顶楼。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华蓉的同事们很讶异。都说武汉这鬼地方热天热土,顶楼的房间,被夏天的烈日一暴晒,又该怎么过?华蓉笑笑没说什么。

华蓉有自己的主意。华蓉不喜欢有楼上的响声。原先华蓉住二楼时,三楼人家有对双胞胎姐妹,活泼可爱,每天早早晚晚的脚步跳动声和叮叮当当掉东西的声音几乎害得华蓉神经衰弱。华蓉常常想上去提意见,可都是学校老师,熟人熟事,没办法开口。开不了口,就只有忍受。华蓉这一忍几近八年,想想连日本人都打走了。所以华蓉再挑房时,早早就想好了一定要选顶楼。天热天冷有什么关系,现在都装有空调,多花点电费,什么都能解决。华蓉也不在乎那点钱。

当然,促使华蓉挑顶楼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从顶楼看山景效果最佳。闲时,上到楼顶的平台,还能越过山头看到远处的东湖。如果是白天,太阳又照着,东湖的水便有波光,软缎一样随风变着色彩;至于晚上,湖四边的灯光就像是一粒一粒的小眼睛,鬼头鬼脑的,四处探看,煞是有趣。华蓉想,不住在顶楼,哪里能明白风景就在你的窗下。

华蓉的房子四室两厅。很大,很适用。华蓉喜欢简单。所以,她没有像同事们那样大肆装修。她对装修公司的要求就是简洁适用。搬到华蓉楼下的梅芜每次过来看她的装修就要苦口婆心地对华蓉说,要装就装好,一次到位嘛。何必省这笔钱。你又不是没有钱。你又不是家庭负担重。你一个人把钱留着做什么?我要是你,一定要把家里布置得高雅而有格调。

梅芜是华蓉的大学同班。她的丈夫王志强也是。华蓉不太看得起梅芜,心里也就暗笑梅芜所说的格调。梅芜成天一身名牌,刻刻意意地把自己弄得十分精致,说话也作轻言细语的优雅姿态。梅芜还喜欢教导学生如何过高雅的生活,常说自己喝茶要加放红玫瑰,睡前一杯红葡萄酒必须有冰块才能喝下去,而床头窗前的百合则一定是要带水珠的。好多刚入校的学生为了尽快弄掉身上的土气,首先就是跟梅芜学。女生们还提了一个口号:近学梅教授,远学赵雅芝。赵雅芝是香港的一个明星,在电视剧里演过好多女一号。刚也刚得,柔也柔得,连跟人武打都满带十足的女人优雅,让人煞是喜爱。梅芜是知道赵雅芝的,心里也曾崇拜过,听到学生们拿自己跟赵雅芝比,竟是有些美滋滋的。小男生们也都在背后议论,说梅老师举手投足都给人以东方女性美的味道。

只有华蓉了解梅芜。梅芜穿一件圆领衫,用扁担挑着行李到学校的样子华蓉总是记得。那时候梅芜叫梅秀莲,寝室的窗口总是挂着她的大花裤衩,裤衩上有个粗针大线缝的口袋,那是当年的梅秀莲用来装钱的。凡是十块以上的钱,就得放在这里面。不过,当梅秀莲改成梅芜后,一切就都变了。华蓉每次看到梅芜作优雅状时心里总想笑,觉得人活到梅芜这一步,其实骨头里业已俗透,哪里会知道格调是些什么?这种做派只能哄一些傻瓜男人,女人却是一眼看得透的。华蓉想。

华蓉的确是一个人生活。多少年来都是一个人。华蓉好像也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清静。当然,华蓉觉得春秋两季时可用清静一词,夏天的时候用清凉比较好。到了冬天,便只能用清冷二字了。甚至有时会觉得清冷得肃杀。但是没办法。就是肃杀得屋里没了细菌,华蓉也只能是一个人。

旁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懂华蓉为什么只能一个人生活。华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搞懂为什么自己会是一个人生活。

华蓉相貌中等甚至偏上,学问高到了博士。家里的父母也都是教授。论哪样条件,都是不错的。可华蓉偏就没找到男朋友。梅芜一毕业就跟同学王志强结了婚。婚后的梅芜便特别喜欢怜惜华蓉。每次见了华蓉都幽幽地叹说可惜这世上的罗彻斯特太少了。华蓉便笑,说要是罗彻斯特多了,这世上就不会有简爱。

说起华蓉的毛病,也真是毛病。华蓉与人交往从来都不曾主动出击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华蓉生长的时代就是一个女人矜持的时代。华蓉一直等着人来追求她,却一直没能等到。当然,凭良心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华蓉。至少有三个以上的男人明明暗暗都对华蓉表示过爱意。然而他们都不是华蓉所喜欢的一类。有一个人举止有些委琐,跟华蓉说话结结巴巴的,令华蓉心烦。还有一个人喜欢吹牛,总说他认识谁谁谁某某某,这些谁谁谁某某某们当然都非富即贵。华蓉觉得自己跟这样的人交往,会被他的俗气熏得鼻子流血,也懒得搭理。最后的一个却不知道摆的哪门子谱,追华蓉时劲头很大,华蓉走到哪里,他的关心就会跟到哪里。追得令华蓉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时,他又立即退了回去,天天等着华蓉来拍他的马屁,好让他在寝室里跟人夸耀。华蓉见他退了,自己也就撤。可他偏偏一见华蓉撤退,立马又紧紧地追上来。待华蓉又被感动,再次主动迎上时,那老兄竟又退守回去。这么进攻和防守了几回,华蓉也不耐烦了,觉得这人太不真诚,视感情为游戏。偶尔在清冷的夜晚,华蓉还会怀疑对方是否想要玩弄自己。这种警惕性一滋生,所有的交往都败了胃口。所以华蓉索性就全面撤退,任凭对方再一次发起进攻,攻势猛烈得几乎把华蓉这座碉堡炸翻,可华蓉还是懒得一睬。华蓉想,我一出来,你便拖刀而逃,这算什么?这一懒一想,就把华蓉全部的爱情渴望灭掉了。然后华蓉就一直在等待。

华蓉觉得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被自己等到。但生活常常比想象残酷,这个人竟是始终没来。华蓉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心和脸都憔悴不堪,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等久了的华蓉心里就生出厌倦。厌倦过后,连等的感觉都找它不到。春去秋来,夏退冬进,一次又一次。皱纹爬上眉头,白发混入青丝,冰霜压在心头再不溶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华蓉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从博士毕业后,一个人走过了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到教授的全部过程。每一次升级,华蓉都会精心为自己庆祝一番。华蓉的庆祝就是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鞋,把自己带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口袋里装着CD机,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在音乐和树丛里自由自在地行走。音乐无主题,是用来为华蓉的思绪伴奏的,是思想的背景音乐。树很密集,在错落有致间,各自生长,彼此独立着分享阳光和空气。有时走得久了,华蓉会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也就是树中之一棵,像它们一样,很独立,永不被拥抱。差异也只不过自己是活动着的而已。通常的时候,山上没人。华蓉还会大声地喊上几嗓:我要坚强呵,我要好好地生活呵。然后下山回家。这差不多成了华蓉自己的仪式。这仪式每进行一次,都能让华蓉开始虚虚的内心重新踏实。

有一次梅芜知道华蓉总是独自在山上走来走去,怜惜之情又挂的满脸。华蓉批了博导,梅芜便和丈夫王志强一起去看华蓉,说是要陪着华蓉一道去山上走。王志强也是华蓉的同学,像梅芜一样跟华蓉熟。华蓉没有同意。刚好那天下了雨,华蓉说下雨路不好走,山上小路泥厚。王志强穿了双鳄鱼牌的皮鞋,一想鞋上若沾满了泥,也煞风景,便立即附和了华蓉。其实华蓉是根本不在乎下不下雨的。华蓉不愿去,是因为那地方是她一个人的,就仿佛那里是她的爱情禁区。她不想被人突破。

华蓉便在学校的餐馆请梅芜和王志强吃了一顿饭,以示答谢他们的关心。饭间梅芜说华蓉是事业得意,情场失意。王志强却笑说华蓉她其实连真正的情场都没有上去过。

华蓉想想觉得王志强说的是。虽然有三个人追求过她,可是她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连拉一次手的事都没做过,连一场电影都没有一起看过,连一次倾心的交谈都没有过,连一回放纵的欢笑都没有发出过。华蓉便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值。

渐渐地,华蓉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爱了,而且也不喜欢爱了。觉得爱也是一种俗事。觉得不爱虽没有意思,可爱也没有意思;觉得不爱虽然厌倦,可爱也是厌倦的;觉得不爱有些心累,而爱同样心也累着。不爱所有的坏处,爱也都有;反过来爱所有的好处,不爱也有。这样想过,华蓉的心便更是静得不起波澜,连夜深的时候都不起。喧哗的日子就只有擦着华蓉安静的生活边缘往前走,像是风,遇到华蓉就从她两边绕过去了。

现在华蓉搬到了山边。

华蓉住进去的第一天,推开窗户,看到所有的树都站在自己的眼前,那么挺拔那么俊逸那么舒展,比之以前她在树底下看到的它们,竟是完全不同的姿态。风吹时,满耳沙沙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华蓉惊愕了一秒,便兴奋起来。那种快感就好像自己的所爱正在大声地对自己表白情意。

以后华蓉每天早上起来,便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对着眼前绿意浓郁的山深呼吸。鸟的叫声像鸟一样,飞进华蓉的屋里。花开的声音和树尖发芽的声音还有叶片上露珠滚动的声音华蓉都能听得到。听熟了以后,方晓得季节不同,这些声音的波动就会不同。倘放进电脑里处理,波段起伏的幅度和节奏是完全不一样的。到了晚上,华蓉去拉闭窗帘,她也会站在窗前,用片刻的时间凝视与夜色融成一体的山树。只有华蓉能看到山的轮廓线从哪里起,从哪里止,从哪里跌下去,从哪里涨起来。夜里的山是睡着的,它的睡意是深是浅,有没有梦幻,华蓉觉得她全都能感觉得到。

有一天,华蓉去给电大讲课,课间一个学员问她丈夫是不是也与她在同一所大学。华蓉想了想,说了个谎。华蓉说是。回来后,华蓉开窗透气,心里想着那个学员的话。想完突然觉得自己的回答也没有错。她正是同窗前的这片山在一起生活哩。它就如她的丈夫,每天守着她,送她出门,迎她归家,按季节地为她变幻色彩。春天的红粉,夏天的绿翠,秋天的金黄,有雪的冬天白成一派。它定时定期地为她调节声音,风声雨声鸟声,加上树枝与风的合响。它知她疼她包容她,让她安静让她平和。节假日的时候,由着她走进山上的小路,让她享受着山间的绿阴和清新。华蓉在山里听鸟叫,听叶落,听风唱,然后就感觉自己是被爱人拥抱着。华蓉这样想过后,情不自禁热泪盈盈,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出。

天气晴朗的时候,华蓉还会翻过山到湖边去。湖在山那一边的脚下。水面阔大,湖水碧绿。有木船泊在湖上,渔民的拦鱼的栅木一排挨着一排,水景美得让华蓉心醉。在水边,华蓉会觉得自己也是与这片水一起生活着。因为不常见不常来,所以华蓉想和朝夕相处的山比,这水应该算是情人了。

这样,华蓉就有了丈夫,也有了情人。

华蓉有时候在电脑前为自己的项目忙得昏天黑地时,会突然想到她的丈夫和情人,想过后,便自己笑笑自己。华蓉想这样很好玩呀。

这天黄昏,一个晴朗日子的黄昏。

山上的树尖正合力地撑着西天一大片落霞,努力地阻止它的快速滑落。山顶上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样子。

华蓉很喜欢看这样的晚霞。很绚烂很明亮。华蓉孤独黯然的黄昏有它的照耀也会变得亮起来。

华蓉心情很好,她为自己做了三样小菜。一碟牛肉丝,一碟豆腐,一碟菠菜。华蓉就坐在窗边,披着落霞的光彩悠然地吃自己的晚餐。桌上有几张报,她吃的时候便信手翻阅着。华蓉是读报爱好者,订了许多报刊。每天晚餐从吃第一口饭开始,她就开始翻阅报纸,就仿佛它们也是一道菜。华蓉的一顿饭从头到尾几乎要用掉一个小时,其实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报。所以华蓉的饭吃到最后,都是凉的。好在华蓉有热汤。用热汤泡上凉饭,是华蓉晚餐最后的节目。

华蓉洗碗时,电话铃响起来了。华蓉的电话很少,如果有的话,不是学生打来的就是教研室的人所打。华蓉从容地拿起话筒,未及开口,里面便炸起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说:老六,你是怎么回事。叫你拿酒,怎么拿到现在都没来呢?这么长时间,就算从头酿酒也酿好了呀!就算是去种麦子也长好了呀!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先在家喝醉了?我告诉你,那酒虽然是你的,可它是我替你从四川背回来的。我是出了力流了汗付出了心血的。我起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你要背着我这个大股东偷酒,瓶子里只要少了一滴,明天早上你起来仔细看你的脑袋还在不在你肩膀上!还要看看你的肠子是不是挂在山脚下的树枝上。

声音又大速度又快,华蓉几乎没有打断的机会。华蓉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听到这一句时,华蓉觉得很好笑。脑袋既然不在肩膀上,又怎么能仔细看呢?华蓉隐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几秒,便问:你谁呀?老六的女朋友?怪不得老六不来哩,你扯他后腿了?跟你讲,老六做爱平均要用一个小时,你赶紧打个对折。要不我们“光协”通不过你。

华蓉怕他说出的内容更加不堪,便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对方大惊,说这怎么可能?这电话我一天要打好几十通,怎么会错。华蓉说,对不起,你的确错了。然后华蓉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的华蓉,耳边却一直响着那个声音。华蓉想这个人说话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