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蓉的心情因为这个黄昏和这通有趣的电话,便变得很爽。她晚上的工作效率也特别高。华蓉正为公安局研究一种更高层次的防火墙。华蓉做过许多高科技的尖端项目,是行内的顶尖高手之一。华蓉心静而无杂骛,又有大量的时间。她不做研究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所以,每一个项目到华蓉手上,她都能从从容容地做好并且尽可能使之完美。华蓉有一年还成为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候选人,只是在最后定评时,华蓉输在了一个商场营业员手上。梅芜为此而大松了一口气。梅芜说,你根本就是一个问题女人,你要是也当三八红旗手,全世界男人都要气疯。华蓉知道梅芜说话喜欢夸张其辞,便笑说真能有这种效果,我倒想试试。华蓉对当不当三八红旗手毫不在意,因为华蓉觉得自己不靠这种额外的东西吃饭。
每天的十点钟,是华蓉冲澡的时间。华蓉是要在这个时间里洗去疲倦。因为她习惯工作到十二点钟以后。华蓉洗净身体,披上浴巾,还没有来得及穿睡衣,电话铃响了。华蓉心里有些奇怪。因为晚上华蓉家的电话一般都是不响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牵挂华蓉,因此也很少有人需要用晚上的时间与华蓉聊点什么。
华蓉便裏着浴巾,倚在沙发上接电话。
又是一个男人的电话。华蓉听出来这是早上打错电话的那个男人,只是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放肆,说话的节奏也不快了,倒是显得很有礼貌也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男人说,您好,是华教授吗?华蓉说是。男人说对不起呵,先前我拨错号了。您的电话跟我朋友老六的电话只差一个数字。华蓉说没关系。男人说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通,真的是太不好意思。幸亏你不认识我,要不然,我就会没脸进学校大门的。华蓉笑了起来,说哪有这么严重。对话那边的男人也笑了起来,说我跟老六太熟了,所以讲起话来就没边没沿。想到哪扯到哪,什么都敢胡说。华蓉说,你说话很有趣呀。男人说,是吗?谢谢你。我后来查了下学校的电话号码本,发现我是把电话打到你家去了。我见过你,我知道你住在山前面那幢新宿舍里。所以,忍不住打过来道歉。华蓉说,你也是我们学校的?男人说,是。我住在你们后面的教工宿舍楼。不过我们那房子跟你们的没办法比。华蓉便哦了一声。男人说,知道你没生气,我很高兴。华蓉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男人便再歉意了一声,挂了电话。
华蓉放下电话,突然发现自己竟赤祼着身体跟一个陌生男人说着话。她的脸不禁红了,仿佛有人追赶似的,忙跑进卧室,把睡衣套在身上。穿好睡衣重新走进客厅,她的心还怦怦地跳个不停。华蓉有一种犯忌的感觉。
这天晚上的梦中,就老有一个声音跟华蓉说话,语调和语速都像极了打错电话的男人。华蓉早上醒来时,觉得自己这梦有些怪异。
然后十几天就过去了,那个曾经给华蓉带去一点点冲击的声音也很轻易地让华蓉忘掉。
五
华蓉今年被安排招收八个硕士和六个博士。她想少招一点儿。虽然学生都很可爱,可是华蓉还是不喜欢跟太多的人打交道。华蓉去找系主任王志强。
王志强说他招的还要多。又说考的人太多,录取比例太低了也不好。更何况现在的大学生水平只相当于以前的高中生,而研究生则跟大学生差不多。不多招一些,往后的科研人员就不够用。王志强说了许多理由,每一条都无法抗拒。华蓉只好作罢。
说完华蓉欲走,王志强突然拦下她。王志强说,华蓉,你难道不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华蓉笑了,说你怎么也关心我这一档事了?王志强说有人托我。华蓉觉得奇怪,便问,谁呀?王志强说,人文学院的张宏教授。长得有些像吴宓的那个。华蓉便浮出那颗如同子弹头的脑袋。华蓉有些不悦,说亏得他敢想,也亏得你敢问。王志强说,我原先也觉得不合适,而且对你也不公平。可梅芜说你已经年过四十,还能怎么样呢?张教授肯找你,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虽然他的年龄是大了一些,可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你看咱们学校六十岁的男人都只找四十岁的女人,五十岁的男人要找三十岁的女人,而四十岁的男人要找的是二十岁的女人。梅芜分析得也有道理,她说以你现在的情况,能找到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也算合适。何况张教授虽然今年退休,可身体也蛮不错的。你还是现实一点。
华蓉顿觉满嘴都被苍蝇塞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志强以为华蓉在考虑,便笑道,你这还是张教授钦点的。那天开会,他跟我说,学校满园风景,就华蓉是一花独秀。我把这话说给梅芜听,她一脸的不高兴。
华蓉终于把苍蝇都吞下了。华蓉说,那你就让梅芜去一枝独秀好了。王志强怔了怔,说什么意思?华蓉没有回答,又接着说,王志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梅芜现在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你才四十多岁,再青春一回,该多合算呀。华蓉说完笑笑,没等王志强回答,便扬长而去。
华蓉想,这一嘴的苍蝇,不吐出来还给你怎么行?
这天晚上,华蓉便在家里生着闷气。华蓉想原来女人过了四十在别人眼里就跟垃圾一样了。社会上那些小市民这样想倒也罢,可你王志强和梅芜也这样想,岂不是太过分么?华蓉觉得自己简直被王志强和梅芜气得快成痴呆。王志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她的一根根的头发串了起来,然后就吊在她的耳边甩来荡去,害得她所有的事情都做不了,所有的书也看不进。
万般无奈的华蓉只能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玩上面的蜘蛛纸牌,玩了一遍又一遍,直玩得两眼发花。
就在华蓉连蜘蛛牌都玩不下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它把华蓉从痴呆中拯救了出来。华蓉想,啊,这可真是一个救命的电话呵。不管是谁打来的,我都万分感谢你。
华蓉如她以往一样往沙发上一靠,抓起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阵明朗而快乐的声音:您好,请问是华教授吗?
电话里的声音令华蓉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华蓉说,我是。请问你是?对方说,我是前不久打错电话的那个人。华蓉一下子想起关于老六以及酒的话,随之也想起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中老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跟眼下电话里的一模一样。华蓉说,哦,想起来了。华蓉心里立刻就有笑意浮出。
对方笑了,说,华教授,我知道您一定想得起来。我今天很冒昧打这个电话,因为我实在是有事要找您。华蓉不解,心想他竟然有事找我?想着,华蓉嘴上便说了出来,有事找我?什么事?对方说,我有个朋友想考您的博士,他请我找您打听一下情况。华蓉说,他自己怎么不来问呢?对方仿佛被问住。隔了一会儿,方说,我说了您别生气。昨天喝酒,大家点评学校的女教授谁最有气质。说到了梅教授,也说到了您。我跟他们吹牛,我说我认识您,而且跟您是哥儿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他们全不相信,还把我一顿死骂。我就跟他们拍了胸脯,说如果我是吹牛,出门就被车撞死。哪晓得饭桌上一个朋友刚好要考您的博士生,死活缠着我给您打电话。您看,我也不能让牛皮一下子就破了是不是?只好跟您打电话了。华蓉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呀。说吧,想要知道什么情况?对方一听华蓉这话,声音立即就快乐而明朗了起来:华教授,您可真是我的哥儿们呀!
然后他便就专业提出一些问题,比方用什么教材,范围大概多广,将招收多少人诸如此类。华蓉一一作了解答。华蓉说话时,对方不停地OK,似乎还用笔在记录。华蓉知道他没有说假话,于是华蓉心里的感觉便很好。
问题问完,华蓉觉得这个电话可以结束了。但对方却意犹未尽。对方说,华教授,你们住博导楼的人本事都很大,我们都想有一天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住进你们这样的楼栋里。昨天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大家都说,想要住进博导楼,就得少打牌少喝酒,用功用到博导楼所有的灯都熄掉。华蓉说,这话不错,付出多少,方得到多少。对方说,你知道吗?你们博导楼左边单元顶楼有一盏灯每天到半夜十二点以后还亮着,全楼差不多都黑了灯,就它还是光芒万丈的样子,天天如此。我们都叫它北斗星。这颗北斗星最刺激我们。现在我们都在跟它打拼,非要拼到它灭掉我们才休息。
华蓉听他说时,先没有在意,说着说着,华蓉便开始想这灯是谁家的。左边单元顶楼。蓦然间,华蓉意识到,这盏灯正是自己的。华蓉不禁开心起来,心想这简直是太意外了。
对方见华蓉并没有继续与他对答,知道该挂机了。他说,我叫马驰。我朋友他们都叫我老五。如果我再打电话麻烦你,你可以直接呼我老五就行。因为马驰这个名字用汉口话一说,就成了马屎。
然后他就戛然挂了电话。这个结束语有些突然,又有些二愣子,华蓉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了“呜呜”的长音,华蓉只好也放了电话。
华蓉靠在沙发上,转着神,回想电话的内容。电话的最后两个字是马屎。华蓉想着便自己笑了起来,华蓉想,果然很马屎哩。想着,就觉得适才那朗朗的声音都带着马屎的气息。
六
从这天开始,华蓉隔三差五都会接到马屎的电话。依然是为他的朋友咨询一些问题。问题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后,马屎多少都会跟华蓉聊几句天。开始华蓉叫他马驰,可是那谐音果然与马屎无异。马屎便在电话里求华蓉叫他老五好了。马屎说,你这样叫我,那马屎气会沿着电话线一直进到你家,你难道没闻到臭?华蓉扑哧一笑,以后就改口叫他老五了。
初始华蓉并不喜欢老五经常的电话骚扰。华蓉心想,你这样没完没了,难不成还想把考试题目都从我这儿套去?于是华蓉多少有些不耐烦,华蓉尽可能长话短说。但老五仿佛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依然喋喋不休。有时是咨询,有时也不是。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时,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华蓉心想他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哩。但华蓉也没有问。华蓉对别人的事素无兴趣打听。老五却主动讲了起来。老五悲哀地说,迈克尔·乔丹又要退休了。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是什么人,刚想问,老五又说,乔丹一走,这NBA还有什么看头?NBA要没看头了,我们怎么活!这时的老五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却知道NBA是美国的篮球大赛。华蓉说,就这点小事?老五听华蓉说得这么轻飘,高声叫了起来:什么?这是小事?这起码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事!华蓉有些好笑,忍不住又追问一句,那世界上第一大的事是什么呢?老五叫得更加厉害:当然是天塌下来,把地球压扁了呀。
华蓉几乎失笑出声,可见老五太认真,终是没笑。她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华蓉坐在沙发上想想,觉得老五这个人真的很搞笑,而搞笑的人可以给旁人带去许多的欢乐。
七
这天下午,华蓉给研究生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便遇到了梅芜。
梅芜也刚下课,两个人因住同一栋楼,便一起往回走。梅芜又提起文学院的张宏教授。梅芜抱怨华蓉错失良机。华蓉不解,问什么良机。梅芜说,张宏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得了国家“五个一工程”的大奖,既出名,又得钱,今年还有可能当上省政协委员。这个风头一出,上门提亲的人排起了队。最后还是哲学所的一个女博士手段高明,先跟他上了床,再谈结婚的事。你猜那女博士多少岁?刚满三十哩。我一听这消息,肺都气炸了。回家使劲骂王志强,说他不会办事,明摆着我们华蓉排在前面的,怎么倒让人家给占了先呢?唉,不过想想也没办法,三十岁和四十岁的人摆在一起,换了谁都会挑年轻的。男人呀,不在乎你人好人坏,也不在乎你地位是高是低,更不在乎你是贤惠还是智慧,他们只要两样,一个是美色,一个是娇嫩。要说起来,娇嫩多半还排在美色的前面。华蓉,你就是吃了这个大亏呀。如果连张宏都淘汰你,这样推理下去,你岂不是得找个七十岁的老头?不过,听我一句话,只要身体好,也行。
梅芜一直呱呱地说着,华蓉几乎没有打断她的话的机会。她们走完了学校的林阴路,又走过了露天电影场,满是学生喧闹着的运动场也走过了,梅芜的话就一直没有停。运动场上有几个年轻人在打球,他们望着梅芜和华蓉,仿佛议论着什么。
走到楼栋门口,华蓉觉得再不让梅芜闭嘴她就会难堪了。因为华蓉知道,梅芜进到电梯里,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她都还会这么说下去。这就是梅芜。
于是华蓉说,你打住,听我劝你一句话。回去跟你家王志强离婚,赶紧趁张宏教授还没正式注册,把他挖过来。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名又有钱,绝不能让他落在那个无耻的女博手上,要不显得我们这帮博导多么无能。我是不行了,已经遭到了淘汰。可我看了看,整个学校,别人也都不行,只有你有这份实力。以你的东方女性美和高雅格调一举战胜女博的年轻和娇嫩,断断没问题。所以,你得为我们争口气。
华蓉说这番话时,站在楼门前。底楼人家吊在窗上的三角梅,玫红的颜色就在华蓉眼边晃。这色彩有些轻佻,又有些孤单。梅芜听得目瞪口呆,望着华蓉一脸发傻。华蓉便趁着她傻着面孔时,自顾自地进到电梯。华蓉对电梯工人说,一直到顶,我有急事。没等梅芜进来,电梯便启动了。当电梯徐徐缓缓向上升级时,华蓉心里才有一点点快感随之而升起。
华蓉进了门,鞋一脱,全身松弛着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华蓉为自己寻找舒服的感觉,以便忘却适才的不快。但是不行,梅芜的话还是一点点从这静中浮了出来,嗡嗡地聒噪个不停。无论华蓉怎么样抵制,它都不歇,就如江水一样不肯断流,华蓉渐渐便有些恼怒。恼怒一层层叠加起来,积累成一胸恶气。恶气膨胀着胸膛,却不知道应该朝谁发火。火发不出去,水便流了出来。不知觉间,华蓉已经泪流满面。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华蓉连眼泪都没有抹,便拿起了电话。
华蓉连一声“喂”都没有发出,电话那头便惊呼大叫了起来。这是老五的声音,也只有老五有这样的声音。
老五说,华教授,我知道你已经到家了。刚才我们看到你和梅教授两个人一起走回去的。我们光协的几个人都在运动场。我们看你们都看呆了,个个都有惊讶感。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六说,原先单看梅教授时,觉得梅教授有气质。可当梅教授跟华教授走在一起,梅教授的气质那就是个屁了。她那个雅是包装出来的,是自己在做雅。华教授呢,什么都没做,又自然又随意,是个真雅呀。老六的话让我们全体光协成员都醒了似的。大家都盯着梅教授看了又看,那个俗呀,没办法说,也只有跟她相配的王教授可以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