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楼的是一个老头。电话就在他的旁边。华蓉盯着那部电话,心想老五就是用它给我打过无数次电话么?想到这点,华蓉便有些百感交集。老头见华蓉看着电话发呆,便上前询问华蓉找谁。华蓉说找一个外号叫老五的人。老头摇头说没听说过。华蓉又说或者老六也行。老头有些不耐烦,说老七老八都不知道。华蓉说,我有急事找他,他的大名叫马驰。老头说,马屎?还牛粪哩。拿我开什么心?华蓉只好拿出自己的证件给老头看,说我是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有急事找这个学生。老头说这里面住的学生没几个,主要是青年教工。华蓉说,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工,找到他就行。老头说,没头没脑你叫我哪找?华蓉说,就是一到晚上十点就来打电话的年轻人。老头说,来打电话的都是年轻人,我哪晓得你要找的是哪个?
华蓉拿这个老头无奈。于是站在门口,向那些进来出去的年轻人询问。华蓉询问了至少十个以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老五,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马驰。连老六也没人知道。华蓉一派茫然,她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蓉十分沮丧,那种沮丧的感觉几达极致。仿佛一直正常运转的地球,此时突然错了位。这样的错位令一向理智一向独立的华蓉不知所措。华蓉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路,却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于是她心里又有些恨老五。恨他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不告诉她,以致她想找他时,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老五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根本就在躲着她?更或老五从一开始就只是逗她玩玩?华蓉有些六神无主。华蓉也有些心力交瘁。
但华蓉宁可相信老五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也不愿意相信老五只是拿她开涮。华蓉想,如果前者是残酷的话,后者则未免可怕。想过后,华蓉又自我安慰,生活既不至于这么残酷,也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华蓉再一次到教工楼。那老头依然一脸严肃地守在那里,他俩眼直勾勾地盯着华蓉,令华蓉感到阵阵心虚。
华蓉问老头,最近这楼里有没有年轻人出什么事?这一回老头的话闸还真打开了。老头说,这楼里最近是有些邪,一连出了两桩大事。华蓉忙问什么事。老头说,一个年轻人在餐馆和朋友聚会喝酒,喝多了,跟人打架,受了重伤,听说成了植物人;另一个年轻人,从家返校时,在车上看到有人偷东西,就去抓小偷,结果人家小偷是成帮的,几个人上来对付他,他小偷没抓着,倒叫人杀得浑身是伤,送到医院,听说没进病房就断了气。
华蓉立即呆掉了。她想,难道这两个人中间会有一个是老五?想过又想,当然,这两个人中间当然有一个是老五,要不他怎么不见了呢?
一种无边的疼痛开始撕裂华蓉。
老头继续说,最怪的是,这两桩事都在一天里发生。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你说这楼是不是有些邪?昨天学校还说打算今年把这楼拆了,盖新房子。我看也是该拆了。
老头后面说些什么,华蓉几乎没有听清楚,她神情有些恍惚。华蓉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进门连鞋都没有来得及换,便软倒在地。
二十
华蓉大病了一场。她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话也不说。她的一个博士生发现她一个人病倒在家,忙打110求救。救护车当晚就出现在楼下。王志强和梅芜听到楼道里人声喧哗,出门打探,方知生病的人是华蓉。
华蓉已是面无人色。见到她的王志强和梅芜都吓了一大跳。梅芜哭道,华蓉,才几天没见,你怎么成这样了?两个人便随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华蓉在医院急救了三天。天天噩梦缠身,心口痛得死去活来。两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不停地在远处朝她手舞足蹈。他们都对着华蓉叫喊,快来救我,我是老五。华蓉挣扎着想要走近一些,却怎么都挣扎不起来。华蓉于是也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后来华蓉听到有人哭泣,华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哭。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后的华蓉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她的母亲。华蓉很惊讶。然后她看到自己头上悬着的输液瓶子。华蓉这才明白,她生病了。华蓉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缓解了过来。
华蓉的父母是接到梅芜的电话赶过来的。华蓉的哥哥和姐姐也赶来了。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华蓉怎么回事。华蓉知道自己的病因,但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华蓉只是说,可能赶项目太狠,累倒了。华蓉的母亲便使劲抱怨王志强,说他们不该让华蓉有这么大的工作量。王志强一脸委屈,却也只能不停地向华蓉的母亲道歉。华蓉只好在心里对王志强说,对不起,只好让你担待着一点。
华蓉一清醒便坚决要回家。任人劝说,她都不肯留在医院。她公开的理由是不想让父母和兄姐每天往医院里跑,回到家里也可以休养。隐秘的理由却是华蓉还放不下她想等的电话,华蓉心存着几丝侥幸。
医生给华蓉作了全面检查,觉得华蓉身体并无大碍,的确是劳累和疲惫的缘故。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但医生却私下对华蓉的母亲说,华蓉的病可能是出在精神上。或许受了什么刺激,千万不要伤害她,要化解她心里的结,免得不小心转为忧郁症。
这一点,华蓉本人并不知道。
华蓉又回到了她的家里。华蓉的父亲和兄姐因各自尚有工作,都陆续回去了,只留下华蓉的母亲陪着华蓉。华蓉每天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起来。她不看电视,不上电脑,连以前天天要看的报纸也不看了。华蓉的心里被深深的悲哀所笼罩。华蓉想,老五多半是死了。他的死固然令她悲伤,然而最让她受不了的还不是死亡,而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老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这个人伤心动情,为她坐卧不安。为他而空空落落,为他而充实饱满。为他而笑,为他而哭。听到他的声音就快乐,接不到他的电话就痛苦。但她却对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后面的教工楼里也不知道,他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还是不知道。老头说,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他们都死了,她却不知他们两个哪一个是老五。
华蓉的心里为百结所缠。
华蓉的母亲是教古典文学的,很知道怎么跟人谈话。每当华蓉恹恹地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时,母亲便坐在床边,长一句短一句地自话自说。母亲能看透华蓉生病的根本原因。所以有些字华蓉的母亲只字不提,比方爱情,比方婚姻。有一次华蓉的母亲说起了九寨沟,华蓉的神情立即就散乱了,华蓉的母亲马上就转了话题。后来她就不说任何与旅游相关的事。她说得最多的是魏晋文人的故事。像王子猷雪夜访戴、谢安与人围棋之类。华蓉便静静地听着她说。偶尔的时候,她会插上一两句嘴,提出一点小小的问题。每逢这时,华蓉的母亲就特别高兴。
时间就在与母亲每天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过去。刚回家时,华蓉的头发大把大把地下落,华蓉的母亲每天要从卫生间里扫出一大团。慢慢地,华蓉的头发越掉越少,有几天只掉了几根。华蓉的母亲长嘘了一口气,她知道,华蓉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早上,华蓉醒了。见母亲站在窗口看山,便也起来走了过去。母亲说,这里的空气真是新鲜呀。华蓉说,是呀,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站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母亲又说,这山多漂亮呀,可以说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华蓉说,当然了,要不我怎么会搬进这套房子。母亲说,看着这样的山,心里有踏实感。华蓉笑了,说妈你怎么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华蓉突然记起,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地看山了,而这山在她心里曾经是每天与她相伴的丈夫。它给她关怀和温暖,为她变幻季节和色彩。送她出门,迎她回家。为她浅唱低吟,也为她呼啸叫喊,她居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冷落它忽略它,甚至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华蓉想,老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对我这么重要吗?记住他给过我帮助给过我快乐,还不够吗?记住他让我痛苦让我不安,还不够吗?如果他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如果他没有死,这件事也过去了。既然一切都进入了过去时,我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华蓉想过,内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天的中午,华蓉就跟她的母亲说,她已经全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她心里的结也已经完全解开。母亲明白华蓉的意思,她笑了,说这才像我家的华蓉。华蓉的母亲仍然没有问华蓉解决了什么问题,打开了什么结。她只是一边清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一边对华蓉说,像你这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你什么样的难关不能过?
华蓉很高兴。华蓉说,妈你最了解我。
二十一
华蓉的生活回复了平静,几乎完全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只是每天的晚上十点,华蓉仍然喜欢坐在电话跟前。她如果不坐在这里,心里就虚虚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华蓉坐在这里的时候,老五的声音会一直响在她的耳边。华蓉有时候还会分析那两个事故中,哪一个人是老五。华蓉觉得跟人喝酒打架的人有些像老五,又觉得在车上抓小偷的人也有些像老五。这时的华蓉就会想,如果我是一个泼辣一点的人就好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多大年龄,住在哪间房,学什么专业,家里有什么人,住在什么城市或什么乡村,不也很好吗?我为什么这么矜持,这么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呢?错的是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华蓉这样自责自怨的次数越来越多。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走着,离老五的电话消失有一个月或两个月?这天的晚上,外面起了风,山上的树都摇晃着呼啦啦地叫得很凶。华蓉开了一扇窗,山上的喧哗便都涌进了屋里。
十点钟,非常准时的十点钟,华蓉的电话响了。华蓉正坐在电话跟前,像她近些时那样把自己沉溺在往事和自责中。突兀而起的铃声,让她吓了一跳。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恐惧。她全身发抖,然后拿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了老五的声音。真的是老五的声音。
老五说,你还好吧?那熟悉的热烈的有些淘气的带着笑声的问候让华蓉战栗。华蓉立即泪流满面。
华蓉说,你是老五吗?是老五吗?老五像华蓉第一次听他电话那样爽朗地大笑着。老五说,你还好吗?难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华蓉说,你到哪里了?你出了什么事?老五说,没有呀,我一切都是好好的。华蓉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老五说,哦,是这样,我们住的那幢楼条件太差,我刚到学校,老六就拉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为了应考好冲刺呀。华蓉说,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老五说,我在返校的路上,手机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就干脆把外界的联系都掐断了。
老五依然快乐而爽朗。但华蓉的心却开始发凉。
老五说,我本来打算考本校的博士生,但今年报考的人特别多,估计我竞争不过那帮人。我同学告诉我说天津大学搞数控的马宏教授今天才开始招生,报他的人不多,我如果改报他的名下,机会比较大。他好像是你同学对不对?华蓉说,哦,马宏呀,他是我的同学。老五欢呼地叫啸了一声,真的是呀?太好了。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呀?这回我强烈要求你请了。我想你等着请我这顿饭已经等得太久了吧?
华蓉几乎已经死过去了一次,而老五消失的理由却这么轻松简单。现在失踪的老五又回来了,回来的理由却比消失更加简单。
华蓉说,你说完了吗?老五说,没有呀,这么久没有通电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哩。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老五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怎么会?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华蓉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电话。你恐怕弄错了一个数字。华蓉说罢便把电话挂了。
二十二
第二天,华蓉叫了几个学生来帮她把房间的布置全部打乱。按照华蓉的要求,他们将家具重新摆放了一遍。客厅的电话被挪到了餐桌旁边。沙发也转了方向。
七八个学生一直干到中午,华蓉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整个屋里都焕发着一股新鲜明朗的气息。中午华蓉请学生们在学校的餐馆吃了一顿饭。饭后,华蓉便打车到洪山电信局,她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换掉了。
从此这个叫老五的人被剔除了华蓉的生活。
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华蓉没进家门,直接上了山。她沿着山上的小路慢慢地走着。那曾经是她多么熟悉的道路呵。重新走在她熟悉并且热爱的路上,她只觉得自己内心平静。山上的树叶都黄了,纷然地落着,小路几乎被落叶完全覆盖。回到家,华蓉推窗透气,一面山都在眼前,树树都舒展着秋色,这秋色染透了华蓉的心。
⊙文学短评
小说讲述了一个奸猾的学生与渴望爱情的大龄女教授的高级“调情”故事。他们在电话两端上演着“欲擒故纵”的感情游戏,然而最后,故事的主人公察觉到了破绽所在,“事情的开始是那么自然,而到了后面却令她觉得诡异”。恰如残酷的社会现实一般,这个貌似浪漫的故事,早已注定了一个庸俗结局。女人爱财,男人好色,观众所期待的真情,不过是些虚伪的掩饰。在世俗的功利面前,学院的高雅与矜持最终取得了胜利,然而这样的胜利又能维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