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徐则臣,1978年生,江苏东海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曾做过两年高校教师,现为上海作协专业作家。
1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大喊,一个旋风在他跟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鼻子、眼睛和嘴里。小铁门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天上迷迷蒙蒙一片黄尘,太阳在尘土后面,像块打磨过的毛玻璃,一点都不刺眼。又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走过来,敦煌闪身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里面就听说了。这几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一层黄粉,但那地方毕竟小,弄不出多大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一群老菜帮子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广阔的天地里来。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几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脚踢一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个月了,妈妈的,一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身上有点冷,就从包里找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声:
“我出来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钟,在路边拦了一辆小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小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一点心,他一直担心一转身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小姐还认识他吗,那女孩说有点面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女孩吐完瓜子壳后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找不到工作的愣头青,干脆摇晃着背包大摇大摆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一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高兴坏了,一来客人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他们都抽这个。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一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一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赶个大雾天。那天大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儿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经过一处朦胧闪亮的大门,好像还看见了几个当兵的站在那里,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一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走到这个地方非他所愿,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尽管他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电脑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眼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蹾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2
他们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锅店。女孩说,得热乎一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一到,又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面看,火锅店的玻璃上雾气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那个叫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无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火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气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至少三个月没有感受到了,心头一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女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喝。喝酒敦煌有经验,这是他唯一过硬的特长,保定以为自己酒量不错,但半斤二锅头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面前敦煌很谦虚,说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说胡话。
“说吧,我听。”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没发现敦煌喝酒几乎没有下咽的动作,而是直着流进去的。“就喝到说胡话为止。”接下来两人半杯半杯地碰。热气腾腾的火锅让人觉得他们俩是一对亲人。敦煌三个月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诱惑,两眼放光,大筷头往嘴里塞涮羊肉。女孩脸色也红润多了,看起来年龄比在风里要小。还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长着两个小雀斑。谁的手机响了,女孩赶紧到包里找,等她拿出来,旁边的一个男人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的失望显而易见。她把手机在手心里转几圈,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敦煌叫什么。
“敦煌。”
“听起来很有学问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文盲。歪打正着。听我妈说,我刚生下来那两天,他愁坏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没办法,从邻居家抱来一堆报纸,翻了一天也定不下来,最后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看到‘敦煌’两个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该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女孩空洞地笑起来,瞟了一眼手机。“我叫旷夏。空旷的旷,夏天的夏。好听么?”
“好听。比敦煌强多了,我老觉得自己是块黄土夯出来的大石头。”
女孩笑得有点内容了,说旷是父亲的姓,夏是母亲的姓。敦煌不觉得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满世界的人都这样取名字。但他还是说,好。他得让她高兴。所以接着就夸卖碟好,说自己刚到北京时也想卖碟,苦于找不到头绪,遗憾至今。
“那你现在干吗?”旷夏问。
“瞎混。这干两天,那干两天,北京这么大,总饿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混呗,哪里黄土不埋人。”
旷夏又转她的手机,脸色沉静下来。“要不是卖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风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谁的手机又响了,旷夏把手机重新拿起来。还是跟她没关系。敦煌觉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就说,要不就吃到这里,见到她很高兴,他请客。然后招手要买单。
“我来,我来。”旷夏争着掏钱包。“说好我请的。”
敦煌做一个制止的动作,旷夏真就听话地把钱包放下了。敦煌脑子嗡的一声,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装作到挂在椅背上的衣兜里找钱,感觉全身在两秒钟之内起码出了一斤的汗。只好冒险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里摸索半天,眉头皱起来,赶快又去右口袋里摸,立马跳起来,惊慌失措地说:
“我钱包没了!手机也没了!”
“不会吧?你再找找。”旷夏也站起来。
敦煌又去摸口袋,干脆把衣服提起来,当着旷夏和服务员的面将内侧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当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说,“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然后对服务员说,“你们店里有小偷!”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啊。”她惊恐的样子让敦煌有点不忍,但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围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热情洋溢地看着丢了钱包和手机的敦煌,又稍稍后仰身子,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舞台越搭越大了,敦煌硬着头皮也得把独角戏唱下去。
“你没记错?没放包里?”旷夏说。
“不可能错。钱包里有六百块钱,好像不止,记不清了。还有一张建行的卡、身份证、一张五十块钱的手机充值卡,都丢了!钱无所谓,关键是身份证,补办一个太麻烦了。我那手机才买了不到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顾客都往这边看。小服务员果然怕了,赶快去找领班。等领班过来,旷夏发现了一个问题,服务员竟然没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钱包和手机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责任在火锅店。衣服罩的确没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领班没承认是店员失职,气短是有了一点,解释说,店门上已经写明,顾客的钱财自己保管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敦煌和旷夏不答应了,如果罩了衣服还丢,当然不会连累饭店,问题是现在没罩啊,谁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对您丢失的财物我们十分抱歉,”领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给你们打个八折,这事就到这里。再送两瓶免费的压惊啤酒,怎么样?”
旷夏说好吧。敦煌不答应,至少五瓶!
领班说:“先生,我只有这么大的权限。”
敦煌说:“那好,让你们经理来。”
领班犹豫一下,走了。旷夏问敦煌手机号多少,拨一下看小偷还在不在店里。敦煌说了一个号,旷夏拨了,已关机。彻底没戏,死心吧。敦煌心里说,早就死心了,那是三个月前的号,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过两分钟领班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着五瓶啤酒。敦煌让打包给旷夏带走,很不好意思到头来让她破费。旷夏说本来就该她请,看了看手机,塞进了包里,让服务员打开,现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谁怕谁,正好没过瘾。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别,酒杯碰得决绝悲壮。喝。喝。两瓶下去她就只会说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没事吧你?”敦煌说。
“没事,喝。喝。”旷夏嘴里像含了个鱼丸子。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说好,现在就送你回家,一边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对嘴喝完了。还好,旷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里,一说敦煌就知道了。三个月前,他对海淀这一带和老北京一样熟悉。她住芙蓉里西区一个一居室的房子,三楼,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楼,开了门发现满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条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贴着纸签,注明欧美、印度、韩国、日本、武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级”和“毛片”字样,旷夏在床上闭着眼说: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让她忍一忍,等把水烧开,旷夏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敦煌端着水杯在一把旧木椅子上坐下,等水凉下来。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旷夏身底下的大双人床,大家伙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旧电视机和一台八成新的影碟机,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东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准确地说,这一夜他该到哪里去安顿自己。听着旷夏的小呼噜,敦煌突然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个窝都没有。他在北京两年了,就混成这样,静下来想想,还真有点心酸。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块四毛钱。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过去。
敦煌一筐筐找,没找到毛片,连张名副其实的三级片也没找到,只有“情色”片。看封面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虚张声势,很可能整部片子里就露那么一下子。最后找到一部应该会黄的碟,《色情片导演》,打开影碟机和电视,在静音状态下悄悄看起来。看了半截还没有激动人心的场面,敦煌兴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等他猛然醒来,碟片已经放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