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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跑步穿过中关村(2)

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把电视和影碟机关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旷夏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像只猫,呼噜声没了,被子跟着呼吸起伏。敦煌想,随他去了,从背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呢子大衣,谨慎地躺倒在那张双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条狗。大衣拉过头顶,世界黑下来。他的夜终于来到了,他想挠挠下巴上的一个痒处,手伸到一半就睡着了。

3

醒来时敦煌先感觉到眼前有光,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悬着另外两只眼,还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接着清醒过来,那是旷夏。他睡在别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敦煌尴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来,旷夏用嘴制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点点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他们只说了一句话,旷夏说的,旷夏说:“踩着我的脚。”

当时敦煌手脚忙乱。他看过不少毛片,在梦里也排练过很多次,但真刀真枪动起来,敦煌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沉在黑暗里无法调遣。旷夏帮了他,一只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说,“踩着我的脚。”敦煌踩到了她的脚,然后就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和办法,意识逐渐回到了大脑里。敦煌越来越清醒,片子上和梦里的经验转变成现实。他看见旷夏眉毛像绳索拧在了一起,咬牙切齿的模样比受难还痛苦。她毫无规律地抖成一团,但除了那句话她一声没吭。

敦煌从旷夏身上滚下来,身心一派澄明,无端地觉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风是蓝的,无端地认为现在已经是蕙风和畅,仿佛屋顶已经不存在,沙尘暴也从来没有光临过北京。两个人都不说话。床头的鸡眼闹钟滴答滴答独自在走。

“我好看么?”过了很久,旷夏说。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旷夏又问。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样大,”旷夏幽幽地说,“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觉得对不起身边的这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是个,办假证的。”

“哦,办假证的。我卖盗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听见她笑了两声。敦煌又说:“我刚出来,从,就那里。”

旷夏没像他想象的那样惊叫一声,她只是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语气词。“哦。”然后说,“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头看看她,还是克制住了。她继续说,“旷夏是给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仿佛有一条尖利的线从小腹往上蹿,闪亮地开了他的膛。他说:“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孩子。男朋友姓旷,我叫夏小容。”

敦煌觉得不能再这样漫无边际地躺下去,起身开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裤带没勒好就往卫生间跑。他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出来时从裤兜里掏出了所有的家当,二十二块四毛钱。经过客厅的小方桌时,把钱压在了烟灰缸底下。放好钱,透过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玻璃窗,他看见名叫夏小容的旷夏正侧着脸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说。

敦煌倒了水端过去,说:“热。”

夏小容从被子里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找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一点都不熟,只见过一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保定屋里出来,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假证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小容继续握着他手,说话的口气像他妈。

“还行,看着能吃下饭。”

夏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体带着被子一颤一颤地抖。等身体和声音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里的时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妈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说,“有时间带给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

“只要在北京,总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意思,”夏小容继续说,“老想着回家,想着生个小孩过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没说话。夏小容突然生气了,“出去!男人都他妈一个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刚出卧室门,又被叫回来。她声音缓和一些,穿衣服的时候让他背过脸。她只穿了上衣,坐在被窝里,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手头就这一点儿了,”夏小容说,“你先应应急。”敦煌一声不吭地接过钱,经过客厅时把二十二块四毛钱重新装回口袋里。

这一天对敦煌来说,只有早上那一个钟头是好时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尘天气里跑。风小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大街上到处是戴着眼镜、口罩和头蒙纱巾的人。他背着包先去了西苑,三个月前他和保定住在这儿的两间民房里。女房东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们俩被抓后,她就把他们剩下来的行李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了,而且,他们的租期还有一个月才到期。敦煌火了,骂她见利忘义。房东就说好啊,你还有脸找上门来,警察过来搜查时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这是狡辩,当初租房子时可不是这样,他们干啥关她屁事,她只是把房子租给钱的。最让敦煌气愤的是,房东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她还希望我一辈子都耗在里面呢。他就让房东退房租,两间屋,八百。

“可我真的没钱。”房东说,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手机,喂喂起来,然后像列宁一样抱着电话走来走去,边走边说,“啊?急救室?这么严重?好,好,我马上到,马上来!”放下电话脸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说来事就来事,我妈不行了,我得赶紧去医院。实在没钱,要不还你一百,我就这一百了。”她从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张老人头来,“就当帮大姐了。”

敦煌一把夺过来,总比空手好。房东转身就往胡同外跑,说是去医院。敦煌看她仓皇跑动的大屁股,有点后悔拿了钱,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房东说过,父母早就没了。然后想起刚刚就没听到手机响,震动都没有,这他妈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东的影子都没看到。一气就捡了一堆砖头,一块块往房东的屋瓦上扔,瓦片哗啦哗啦地碎。扔一块说一句,一百,两百,三百。扔最后一块时说:

“操你妈,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几个办假证的朋友。一个没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刚进去时就说,遭人算计了,要不哪会都进来。谁在算计,保定也说不好,京城里干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来路和地盘。敦煌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得找个落脚的地,还得干这行。一天下来一张认识的脸没碰到,那个只看过背影的七宝更不用说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认识。到了晚上九点半,敦煌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水,在硅谷门前下了车,两脚着地发现自己还是无路可走。他晃晃荡荡来到芙蓉里,夏小容的灯亮着。他说,来还钱。

夏小容看他一身尘土,像从建筑工地上刚回来。“这么快就发了?做小偷还是抢银行?”

“造假币了。”敦煌说,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没有,再摸一把还是没有。“我明明放在里面了,怎么会没了?”

“算了,别演了。难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脸立刻挂不住了,憋得通红。“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当我是傻子?拨你手机时就明白了,是空号。”

“对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说,继续到包里找钱,发现背包口袋被划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没有解释,拿出夏小容给他的那张钱放到桌上,“谢谢。”拎起包就走。到了楼下,敦煌觉得累得不行,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根烟。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几乎每家灯都在亮,暖气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在自己家里。他现在觉得夏小容其实也没错,不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么,有个老公,有个孩子,这有什么错。一根烟没抽完就觉得,那姓旷的狗日的应该好好修理修理。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敦煌站起来让路,踩灭烟头向小区外走。背后有人说:“上来吧。”他回过头,看见夏小容穿着棉睡衣站在门灯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来吧。”

敦煌跟着上了楼。夏小容说,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样倔。敦煌说,我哪里倔。夏小容说,倔就倔呗,你可别跟我弟弟一样混。到了房间,夏小容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面,敦煌就在外面说打碎房东家瓦片的事,听得夏小容咯咯笑,说他比她弟弟还坏。吃完面,敦煌在热水器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夏小容已经关了电视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虚地问:“那个,旷,没来?”

夏小容冷冷地说:“不会来了。”

敦煌掀开夏小容的被子。开始的时候夏小容哭了,后来就不哭了,但还是不出声。为了让她随便发出一点声音,中间的时候敦煌气喘吁吁地问:“卖毛片吗?我怎么没找着?”

夏小容艰难地说:“在床底下。”

4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来时听见厨房里锅碗在响。他想到此刻醒来的应该是一个姓旷的家伙时,身上还是出了一些汗。她说他叫旷山。敦煌听到这名字的第一感觉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样懒惰和头脑简单,瞎猫逮着了死耗子,所以都还有点意思。夏小容从厨房里出来,敦煌又问,那个他,不会回来吧?

“怕了?”

“我怕个鸟,大不了再进去。”

“那就别问。我不认识这个人。”

吃完饭谁也没有询问对方今天的安排,然后一起出门。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着全部行李家当,在海淀体育馆门前分手,除了“再见”一个字没说。

敦煌又漫无边际地跑了一天,一个熟人没见到,还是两个烧饼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车直接去芙蓉里。夏小容开门时一副日常表情,接着就去厨房下面条,区别在于昨晚一个荷包蛋,今晚两个。今天沙尘暴基本平息,敦煌简单洗了洗,把脑袋钻到床底下,果然看到两筐碟,随便抓出来两张,封面上的裸体女人长相完全不同。

接下来三天,敦煌吃了六个烧饼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车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七八趟北京城,跑过了三十多条巷子,终于绝望了。找不到组织,一点东山再起的苗头都没有。他背着大包回到芙蓉里,夏小容说:“回来了?明天咱别跑了。要是不觉得委屈,就跟我卖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马路边上,找一个人多的超市门口摊开几十张碟。夏小容对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张,伸手就从众多的碟里准确地拎出来。若是谁找香港的枪战、武侠类的,敦煌就能说上话,他整个中学和大学的课外时间都耗在简陋的录像厅里,因为无聊,成龙、周润发、周星驰的片子他反反复复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顾客更谈得来,瞎说,办假证时练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农业大学门口。这地方敦煌也熟,办假证的时候常来。学生甚至比社会上的人还需要假证,尤其找工作时,成群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士,硕士的要博士。当然也有倒过来,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一把年纪的老博士也搞个本科的学生证。这帮学生买碟的热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话说,那是相当专业,都冲着艺术去,经典的,越老越好卖。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头就晕。玩不了这个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顾客聊得口干舌燥,生意做得不错。夏小容说,没看出来啊。敦煌说,办假证不就靠张嘴么,你得让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样。夏小容说,那好,聘你做我卖碟的秘书吧。敦煌说,没问题,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脸一下子撂下来,敦煌知道过头了,赶紧作小学生认错状,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么,我陪你,当然你也陪我。

总的来说,敦煌是个称职的秘书,数钱、游说、当托,兼做保镖和跟班。最关键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能让夏小容不高兴的时候高兴,高兴的时候更开心。特殊情况主要和旷山有关,一看到夏小容说话间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围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侣,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这样好,敦煌想,跟我没关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还跟自己说,就这样好。

因为卖碟,敦煌开始大规模地看文艺片,得恶补。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梦里开演的变成商业片,爱情、暴力、凶杀、恐怖,当然还有相当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小容从来不卖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说,那都是原来旷山卖的,她说不出口,也卖不出手。

敦煌说:“那有什么,劳动人民需要这个。”

“劳动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劳动人民也需要。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你看我们卖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着孩子都不忘阶级弟兄,见人就问,大哥,要盘吗?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乐坏了,乐完了又气,“好啊,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一个大嫂,鬼头鬼脑地抱个小孩。”敦煌说:“错,大嫂哪能跟你比,我们的夏小容同志年轻又漂亮,坚决只卖文艺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龙头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这东西没有通常的碟好卖,你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但价钱高,卖一个赚一个。手中没粮,心里发慌,他现在太想赚钱了,不能这样像个背包似的赖着别人过日子。来北京不是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还在里面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岁,来北京五年了。个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办假证这行一本万利,动动嘴皮子,然后跷着腿等人送钱。事实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见习了半个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干最基础的那道活儿,揽生意。见着东张西望的人就凑上去问,办证吗?啥都有,护照也没问题。然后谈价,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顾客想要的证件。证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们不管,也是谈价和交钱交货的问题。完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隔三岔五就能逮到个冤大头,那一年到头等于不停地过节,好日子看得见摸得着。除了假冒之外,还有一点和卖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证的相关知识,比如大学的文凭通常长啥样,一般小区的停车证有哪几张类型,个人档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仅要讲道理,还要摆事实。事实代表经验、可信度和成功指数。这些难不倒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问题是应付突发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时要清醒果断地作出决定,沉着顽抗还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证坚决藏在怀里还是随手扔掉,因为不同表现会导致不同程度的罪行。这需要足够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