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电脑城旁边交货,他揽的生意,证件也在他身上,一个硕士学位证。说好上午九点一刻碰头,等到九点二十也没看见客人,倒是看见突然冲过来的两个警察。敦煌跟着保定就跑,经过北大南门向海淀方向跑。逃跑的过程中保定问他,要不把假证扔了吧,人赃俱获,麻烦就大了。敦煌对逃脱充满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后面那两个警察实在太胖了,几乎要抱着肚子才能跑起来。他们没法甩得很远,但绝不会被抓住。他们从硅谷往南跑,希望过了桥往图书城跑,那里人多门也多,找一个人不比找一只老鼠更容易。但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刚过海淀桥就看见一辆警车,四个警察摆在路边。事大了,证必须扔掉,敦煌从未被围追堵截过,假证拿手里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劳,刚扔掉警察就围过来了。他们看见是保定扔掉了假证。
警察问:“谁的?”
保定说:“我的。”
后来敦煌很多次为当时的怯懦自责,他的确是慌了。但在当时,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见保定的右肩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他们早就约定的暗号,以便在和顾客洽谈中统一口径。意思是:听我的。敦煌听了,一直到三个月后从里面出来。而保定因为那个学位证,可能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待上不知多久。敦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开始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卖碟经过海淀桥,想起保定。他决定挣钱把保定赎出来。保定是为了他进去的,这两年在北京,保定没少为他操心。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明白,能进去就能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打点也到位,就没问题。尤其保定这样的还没判的。敦煌就在心里念叨,钱哪。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动,谁也不愿伸把手去关正在播放的情色电影。两个人就在被窝里石头剪刀布,敦煌输了。他关了电视和影碟机,食指插在光盘的眼里,打算装进袋子里又停住了。他说:“我想卖毛片。”
“你疯了,被抓住要惹麻烦的。”
“我得挣钱,把保定弄出来。”敦煌装好碟片躺下来,从侧面抱住夏小容,“我帮你卖毛片,放着也是放着。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顿一下,盯着夏小容的耳朵看,觉得自己有了勇气,“我不跟着你,到别处卖。”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是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尽快赚点钱把保定弄出来,不是要算计你。”
“没那意思,”夏小容翻个身,背对了敦煌,“我只是想,男人怎么都这样,一心想着自己闯,单干,总要把女人扔一边。”
“不是扔一边,是怕你们受伤害,一边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顾上。”
过一会儿夏小容说:“随便吧。到时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着卖。本钱给我就行了。”
5
敦煌挑了三百块钱的碟,全部卖完可以净赚五百,要是毛片的价抬得上去,还不止这个数。敦煌立马觉得整个人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清爽开阔,天高云淡,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当初第一次脱离保定去揽生意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还有点慌,还有点害羞,还有点不知深浅,怎么说也是犯法的事。现在不一样,混久了脸老了皮厚了耐折腾了,卖碟比起办假证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创业生活又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方开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从芙蓉里出来,开始分道扬镳。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这么零散卖,打游击只能挣小钱,还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点,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块:一是大学生,这帮年轻人花钱眼都不眨,那是为艺术;另一块是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总觉得生活对不起他们,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还不失身份;第三种是公司的白领金领,忙得蹲马桶都得看时间,最需要休闲,歪在沙发上把胳膊腿摊开,看一个好故事,不是书,谁还看书,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莱坞的,最好斯皮尔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和这些人搭上钩,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顺便把毛片也高价卖给他们。当然要一点一点来,挣钱首先得有耐心,然后才会产生加速度。这个敦煌懂。
一天敦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门口打开背包,这地方的好处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兜里都有不少零钱,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她们更希望从平庸繁琐的家务里逃出来。她们喜欢爱情片,越能掉眼泪的越好。所以敦煌一看她们围上来,就找碟包上有男女拥抱接吻的片子推荐。新华字典可以不看,这电影一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谱,爱情的鸡汤,情感的圣经,听过的时髦词全搬出来。女人其实好打发,只要你愿意把爱情抬高到生活的头顶上,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一大半了。
相对来说,超市门口的男人钱包就不太好开。他们总把自己弄得跟个成功人士似的,不屑去看盗版碟。实际上敦煌知道,这帮家伙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只要旁边没人,他们就会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瞟,单瞟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女主角,眼光准得如同带了红外线瞄准器,瞟第一下时就能把这样的碟从碟堆里挑出来。所以男顾客需要引导,要循循善诱。“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说,“谁愿意把同一个故事翻来覆去看?生活的,那就不一样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好碟不厌百回看,就像报纸上天天说的,这东西更符合人性,对现代人的身心健康发展大有好处。”他努力把毛片的价值往日常的道德和伦理上引,为的是消除这帮家伙的尴尬。你想想,都提高到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了,还有什么羞耻和猥琐可言。买的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脸可以不那么红,心可以不那么跳。多好。这种碟一张能赚普通碟的两三倍。
傍晚收工时敦煌算了算,赚了一百二,轰轰烈烈的开门红。他买了夏小容爱吃的鸭脖子和一扎啤酒,又叫了水煮鱼外卖,喜气洋洋地回到芙蓉里。和夏小容一起庆祝独立的卖碟生涯从此开始。一高兴就不自觉地发挥了,夏小容一瓶,他四瓶喝完了还要喝。夏小容让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一高兴就忘了,再来四瓶又算个鸟!骗你是小狗。喝啤酒除了上厕所,我还真没有过其他反应。
夏小容的鸭脖子啪地摔桌子上,“你他妈就是条狗!你骗我,你说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里的!”
敦煌早把这茬给忘了。女人的记忆力怎么就这么好呢。“绝对没骗你,”敦煌说,“那天刚出来,身体不行,真有点晕了。不过要说没骗也不对,不骗我哪敢待下来,我是喜欢你才想着留下来。”
“稀罕!谁要你喜欢!”
夏小容明显有所缓和,敦煌暗自得意,好,都扛不住“爱情”这东西的小虚荣。他重新拿一根鸭脖子递到夏小容嘴边,“不仅是喜欢,”他说,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夏小容的杯子,“完全是一见钟情。”
敦煌的碟卖得好,几乎每天挣的都比夏小容多,就主动要求把夏小容转手给他的碟每张提价五毛钱。夏小容不答应他也这么干。此外他还注意回来之前买点烧饼、馒头和菜,他跟夏小容只说是顺带,内心里却是不想成为她负担。他不知道这样寄居的生活哪一天会突然结束,最要命的是,他不愿意靠着这种含混的关系继续含混地寄居下去。单干后第五天,敦煌用挣到的钱买了个二手的诺基亚手机,憋着嗓子用苍老的声音给夏小容打电话,说你认识敦煌吗?夏小容说,你是谁?找他干什么?敦煌说,公安局。他涉嫌倒卖黄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小容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说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敦煌忍不住大笑,嘎嘎嘎。夏小容愣一下才回过神来,说,你,是敦煌吗?敦煌说,当然,俺买手机了!夏小容气得大骂,你去死!挂了电话。敦煌很开心,接着发了条短信:有人关心真他妈的幸福,进去了也值!夏小容回:臭美!谁关心你了,我自己都他妈的关心不过来!敦煌还是觉得幸福,一下午都笑眯眯的,见谁都笑,怪吓人的。
手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他在北大南门外卖碟,两个学生找《罗拉快跑》。敦煌有一张。他从来没看过这片子,当初挑来是因为包装纸上有个红头发的女孩在跑,他只是喜欢这样动感的画面。这片子对他们挺重要,老师要作文本分析,整个班都在找,就是找不到。敦煌一听三四十人在找,立马来了精神,给夏小容打了电话,夏小容说没问题。敦煌嗓子眼里都有了心跳,乖乖,钱来了。跟两个学生约好,明天就送过来。第二天果真就卖了三十张。
两个学生拿着碟走远了,敦煌掉头追他们,以后再想找什么碟,他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只要有货。敦煌怕他们转身就忘了他的号,特地找张纸把手机号写下来,一人送了一份。这两个学生一个姓黄,一个姓张,后来还真找过敦煌,头一回要《柏林苍穹下》;第二回要两个版本的《小城之春》,费穆导演的老版本,田壮壮导的新版本。都是电影文本分析课上用的,三种碟一共要了九十八张。
6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结束了。那晚风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体哭泣。夏小容的窗户有点问题,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在屋里就觉得那群小孩不仅集体哭,还集体拍打窗户。十一点十分,夏小容已经坐进被窝,正翻一本过期杂志。手机的信息提示铃响了,她打开信息,眼神就复杂了。直到敦煌从卫生间出来,她的头一直低着,把那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直至最后眼睛里一个字也看不见。她在等着敦煌出来。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条大毛巾,内裤都没穿。嫌麻烦,上了床还得脱。进了卧室,夏小容说:“他要来。”敦煌边解毛巾边说:“它当然要来。它这就来了。”干坏事时,敦煌常说“它”。
“他十二点左右过来。”夏小容看见敦煌有点愣,声音更低了,“说过来道歉。”
解开的毛巾将要从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阵清凉,一把抓住毛巾,重新扎好。他听懂了。夏小容的头低下去,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敦煌缓慢地转过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内裤,衬衣,毛衣,秋裤,牛仔裤,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袜子。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里换。热气还没散,敦煌换衣服时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换好衣服,他把毛巾叠整齐放好了才出来,顺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面霜和剃须刀。他把这些小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里,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然后再装进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背的包里。才几天啊,他发现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竟然一个包装不下了。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原来都是累赘。他找了一个最大号的家乐福超市的方便袋,坚持把多余的东西也装进去。都装进去,他得在另一个男人进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消灭干净。应该的。收拾妥当,他背起包,拎着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终于先说话了,夏小容说:
“你把碟带上。”
敦煌没说话,继续往门口走。夏小容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背包带子把他拽了回来。敦煌转过身看见夏小容光着两条腿,准确地说是光着整个下身,他看见她两腿之间的那团黑。夏小容拿过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内侧移动,敦煌感觉到了毛发的卷曲、清洁、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泽。
“我们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说,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夹克拉链,轻轻地上下拉动,她喜欢听拉锁走动的声音。“我现在只想回去,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敦煌对她笑笑,说:“应该回去。”他的手还在她皮肤上,她也冷得起鸡皮疙瘩。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
“把碟带上,”夏小容又说。“卖完了就打电话,我给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说好,把手抽出来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个包,他像远行的游子出了门。临走时看见夏小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楼上的窗户里夏小容是否把脑袋伸出来看他,他的头仰了一半又低下来,顶着风出了小区的大门。头发还没干透,风吹进去像往头发里泼凉水。他想抽根烟。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规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后不许抽烟。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烟,他不明白。现在,他觉得这些天积攒的烟瘾赶一块儿犯了。他在抖动的路灯底下跑起来,找了个避风的墙根才点上烟,包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抽了五根烟盒就空了,还想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敦煌拍着凉屁股站起来,决定去买烟。
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个地方有彻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两年了,自认为对海淀了如指掌,没想到天一黑下来,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个屁用,那只是看见,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现在夜晚来了,敦煌两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还黑。他就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两个小包沿着马路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敦煌找到了,买了两包中南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迫不及待地连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两点了。敦煌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一觉。这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个廉价的小旅馆。他只想简单地睡一觉,一张床就行,只要付一张床钱的旅馆。想来想去依然两眼一抹黑。敦煌觉得有点失败,这就是北京,混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鉴于不能确定住一夜的费用,其实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决定不找什么旅馆了。先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
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在这个夜里,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就看风,看行道树,看地面、高楼、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发现大风经过树梢、地面和高楼的一角时被撕破的样子,和故乡的风像水一样漫过野地丝毫不同。北京的风是黑的,凉的;老家的风是淡黄的,暖的。然后就抽烟,沙尘混在烟味里,嘴巴干涩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点半钟整个人有点呆掉了,木,像块凉透了的木头。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浑浊不堪的轻,要不是三个包坠着,可能早就跟着风飞起来。现在他想找个地方躺一下,五分钟也好。他已经走到了一个自己也认不出的地方。前面有个卖早餐的简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来挺长。敦煌想躺到那个屋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