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略一斟酌,对我同学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管怎样,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他一点时间。因为他的经历稍稍有点特别,说不定我们再耐心一点,他就浪子回头了。”
我同学申辩:“正因为他特别,我们对他已经很耐心很耐心了,我们对学生从没这样宽容过,我们已经大大地破例了。现在全校师生,包括门卫,对他都很头疼。对了,他还拨乱过门卫的闹钟,搞得全校大乱。”
大柳望着她说个不停的嘴,突然鞠了一躬。“对不起。”
大柳一鞠躬,我同学就难为情起来,也向他鞠躬,两人互相鞠了几个躬后,我同学说:“你犯不着这样,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们这个学校,他有他的归宿,有他的世界,他跟我们本来就不沾边,也许硬把他拉进来,倒委屈他了。”
大柳脸上僵了一下,赶紧恢复成笑脸,一路说着客气话退了出来。
一出来就跟我抱怨:“你那个同学,她是个阶级论者吗?居然说什么他们我们的,照她的意思,吴小周根本就不该进我们的学校,他应该待在属于他们的地方。这是什么话!如果不是为吴小周着想,我当时就跟她辩论起来了。身为老师,却这种腔调,怎么教书育人?我知道吴小周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捣乱了,老师都是这种态度,他的环境可想而知。你去跟你的同学讲,他们再这样对待吴小周,我就把她今天说的话公布出去,我让全社会来评评理,然后再把吴小周转到别的学校去。”
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同事,两边都有道理,两边都找不到批评的理由,想来想去,我决定在中间做一件事,帮他们取得平衡。我做了些准备,挑了个日子,找到刚刚放学,正把书包当铅球玩的吴小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努力装出一副江湖气概来。我以我的方式判断,说不定他就服这个。
“如果你再跑,再干出让大柳大哥伤心的事来,我就找人下你一条腿,你自己说,想留左腿,还是想留右腿?”我这样说的时候,两个专门请来的小伙子在我背后抖着腿,狞笑着朝他吹口哨。
小家伙有点急了。“我会好好上课的。”
果然安稳下来了。
大柳说:“怎么样?我就说需要耐心嘛,这段时间不是好多了吗?”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没有告诉他我去威胁吴小周的事,我在想,如果那个小家伙只吃那一套的话,是否意味着他的背景和来历有问题呢?马上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还不到十岁,除非他爸爸是黑社会,而且黑社会是会遗传的,可他爸爸我们见过,挺老实的一个收废品的。也许他天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老公回来休探亲假了。
一个毕恭毕敬的人跟在他后面,扛着个大纸箱,小心轻放之后,拭着汗水说:“下面还有个箱子。”老公没吭声,我赶紧递上一杯水,那人笑着说:“我搬上来之后再喝。”
第二次搬东西进来之后,那人并没喝水,放下纸箱,礼貌地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我责怪老公:“你对人家太冷淡了,看把人家累得满头大汗的。”
他说:“别操闲心了,没有谁是傻子,白干赔本的买卖。”
纸箱里装着核桃、铁山药、板栗、香菇、土鸡蛋,等等,反正都是他挂职那地方的土产,甚至还有一只杀好清理好只等下锅的野兔。“这兔子是我亲自打的。”他说。
“你没有不乖吧?”我指了指兔子,又说起了我们的暗语。“上班时间打兔子可不好噢。”
“打兔子是为了融洽关系,从这个角度讲,不打兔子才叫不乖。”
他要去楼上看看。“我得知道是什么人住在我家里。”
因为是晚上,除了高锐,人差不多都在,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打牌,房子给他们弄得像一块杂乱不堪的菜园子,这边一块,那边一条,拥挤,杂乱,让人眼晕。卫生间似乎也清理得不干净,进门便闻到一股尿臊味。我忙告诉他们要如何清洗,要用什么样的清洗工具。灶台和抽油烟机肮脏不堪,我突然有点后悔把房子租给别人了,至少不应该容许人合租。但看到他们自得其乐的样子,又不忍心立即赶他们走。我给他们出主意,要么,他们合起来请一个钟点工负责打扫;要么,我把我的钟点工派上来,但他们的房租得涨那么一点点。他们似乎很犹豫,彼此看了看,说还是由他们自己来打扫,他们可以排个班什么的,每天安排一个值日生。
老公一下来就笑:“你还一个劲地教人家打扫卫生间。我告诉你,那不是卫生间的原因,把骚牯子关在一起,就是那个味道。”
探访出租屋让老公感慨万分。“想当年,我比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家是农村的,第一次拿工资,就给家里寄了一多半,吃饭都勉强,哪敢去租房?下了班就到处逛,逛累了就回到办公室睡沙发,在公用卫生间洗澡。我那时特别羡慕那些下了班就可以回家的人。往事不堪回首啊。”又说:“一定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吃这种苦,也不能让他像楼上这些人一样,住在臊烘烘的集体宿舍里,我要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体面,有尊严。”
“体面和尊严不是你能给他的,得靠他自己去挣。”
“你这观念过时了,我所说的体面和尊严,并不一定是指物质方面的。你想想,我们两个手上握着多少珍贵的资源啊,这些资源他挣得来吗?可以说,除了继承,他几乎不可能得到。”
他本来是要休假一个星期的,休到第三天,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我已经习惯了,职场也是江湖,身不由己,何况我并不能在家陪他,我们的休假无法凑在一起。
他单位里有车来接他,虽然三天都过得很清淡,但热烈的送行还是必要的,司机在一旁看着呢,那可是个不错的新闻发言人。我在他衣领上毫无必要地摸了两下,退后一步,笑吟吟地看着缓缓驶近的汽车。司机跳了下来,跟他一样浑圆的身材,边缘模糊的大方脸,他下车是为了接老公手中的公文包,以及跟我打招呼,做完这两项,他就利索地掉头而去。
身后一声轻咳,回头一看,是高锐,他一成不变地背着电脑包,一成不变地望着我笑。
我故意板着脸。“你怎么老是背着个电脑包呢?这么重,会得肩周病的。”
“没办法呀。”他经过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绕了一下,生怕我摸他的电脑包似的。
“去大公司的事儿怎么样啦?”他已经走过去了,我抢着赶着问了一声。
他一听,赶紧站住。“烦死了姐,我听说这次他们不招五年以下工龄的。”
“要不要我去找人,帮你推荐一下?”
“不要,这对其他的应聘者来说不公平。”
我狠狠呸了他一口,不过,心里还是有些赞许的,想了想,我说:“要不,在你正式进入诺贝之前,我不收你房租了?”
“真的?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算是对你找新工作的支持吧,至于那三个人的房租,你可以照收不误。”
他拔脚朝我冲过来,没头没脑地抱住我,抱得死死的,半边脸紧贴着我的脸颊。我拼命推他,谁知道窗户后面有多少眼睛,丈夫刚走,人还没挪窝,就被人抱成这样。
我的推拒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松开我,两条胳膊还处于激动状态,继续挥舞着。“姐,我会报答你的,等我进了诺贝,第一件事就是报答你。”
我说:“别高兴太早,我是有条件的,你必须给我进诺贝,进不了诺贝,免收的房租要补交给我。”
他喜气洋洋地大声答应下来,难道是我看错了?阳光下,他笑眯眯的眼睛晶莹闪亮,仿佛噙着泪水。
他走出好远,我感觉身上还留着他抱过的痕迹,这小东西,两只胳膊像钳子一样紧,不过脸很细滑,跟老公厚腻粗重的脸截然不同。
因为吴小周,大柳跟我的联系又紧密了一层,几乎每天一上班,我们都要在线上聊一下吴小周的情况。
“这小子变乖了,昨天晚上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谢谢我。”
“肯定是他爸爸教他的,是不是又快到了交学费的时间啦?”
“哧,人家根本没提学费的事,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语气好奇怪,好像旁边还有人似的。”
“我不说了嘛,肯定是他爸爸在一旁教他。”
“肯定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我见过,应该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他说,能不能跟你的校长同学说说,把吴小周变成住读生?他说家离学校太远了,每天上学,要倒两趟车,还常常挤不上去,有时看看已经迟到了,干脆就不去学校了……”
我赶紧打出一串冷笑声。“住读的名额有限,而且得另外交一笔钱,他有这个能力?”
“其实,我以前就跟学校提出过这个要求,但学校不愿意接收,说他不好管理。”
“那就没办法了,事实如此,你自己也看到了,逃学,打架,老师可能怕他把其他同学带坏了。”
“我还有个想法,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我想在学校附近租间小房子,让他和他爸爸搬过来住。”
我飞快地打出五个“哈”字和一个惊叹号发送过去。“学区房多贵你知道吗?我现在怀疑你们不是因为被偷的钱包结识的,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你的私生子,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就算他失学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我还是不想他在我的手上失学,走上小偷的道路,我真希望当初他偷的不是我的钱包,或者,偷了也不要还回来,这样我们就不会认识。”
“难道你要对每个你认识的人负责?”
“我不是跟你说过那个小老乡的故事吗?被人碰到隐痛,反应总是会大一点的。”
“又来了!你要这样想,在认识你之前,他可能已经是名小偷了,你的钱包,很可能并不是他偷的第一个钱包。”
“我也知道,但就怕万一,万一在他身上,我又犯了跟前一次同样的错误……”
关于所谓前一次错误,大柳跟我讲过很多次,每当他眯起眼睛,眼神变得悠远时,我就知道,他又要讲那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了。那个错误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的大柳还是下面一个公司里的普通职员,有一天,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大孩子跑来找他,急赤白脸地向他借钱,说他在一家票务公司给人送票,刚刚收到的五百多块钱票款在公共汽车上给人偷了。他不敢回去,回去肯定是交不了差的,公司的人会说,谁知道是小偷偷的,还是你自己偷的?他猛地想起大柳在这里上班,就跑来向他求救。可大柳看来看去,觉得他并不认识这个男孩。男孩却一再向他保证,自己绝对是从大柳老家那边来的,绝对是大柳的老乡,还告诉大柳他爸爸是谁,妈妈是谁,哪年大柳回去的时候,他还见过大柳,还跟大柳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可大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见过他。“我老家哪会出产那么英俊的小男孩?真的是面白唇红,玉树临风,而且口齿伶俐,他不可能产自我老家那块贫瘠的土地。”这是大柳每次讲到这个男孩时的原话。他的口音倒的确是大柳老家那边的,但也不能仅凭一副口音就给他五百多块钱呀,万一是个骗子,拿到了钱不仅不会感谢他,反过来还会笑他傻,笑他好骗。骗子两个字一跳出来,大柳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绝对不能让骗子得逞,他肯定是个骗子,骗子多半都长得干净乖巧,能说会道,而且会说好几种方言。还有,骗子都是成群结伙的,他今天要是得逞了,明天张三也来借钱,后天李四也来借钱,他不仅钱没了,名声也毁了。可他又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他是骗子,那会激怒他,后果更不堪设想,所以他说,他很早就离开了老家,那边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所以他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他老乡,如果是,老乡有困难,他一定会帮一把,可是……他请他理解,他不能把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这是人之常情。大柳一边说,一边狠狠心按下了正要取出来的钱包。男孩遭到拒绝,没再说什么,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在大柳面前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了。事后,大概过了两三年吧,大柳回了趟老家,舅舅家请他吃饭,席间,来了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他是来找大柳舅舅家借鸡蛋的,说是家里来客人了,而鸡蛋恰好前些天都卖光了。他走之后,舅妈感叹:儿子不见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样,没个人样了。舅舅说,那么老实的孩子,真没想到会干出那样的事来。一问才知道,那孩子拐了他所在的票务公司的票款,逃走了,至今没有下落。大柳一听,头嗡的一声就大了。就在前两年,大柳又回了趟老家,办完该办的事,专门去了趟舅舅家,向舅舅打听那个孩子的下落。舅舅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那回事了,那孩子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见他家里人出去找他。怎么找?地方那么大,出了门两眼一抹黑,该往哪方走都不知道,只好当他死了。每回大柳讲到这里,总要蹙着眉头,静默好一会儿。“是我毁了他,在区区五百块钱面前,我的心一硬,一个人就毁了。”我不止一次安慰他,不要太自责,这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不单是你,换成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那么做。可大柳还是无法释怀。
既然涉及心病,我就知道,劝也没用,只能随他,何况他根本不是要听我的主意,他只是想向我倾诉一番。他很快就帮父子俩租了间学区房,很小,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但比起火车站附近用土砖和牛毛毡搭的棚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吴小周果然安稳了不少,学校的举报也少了很多,这让大柳很愉快,很有成就感。有时得空,他还会悄没声地转到他们的房前,透过窗户向里探看,当然,他一次也没看见这父子俩,他们一个在街上捡废品,一个在教室里上课,不可能蹲在屋里让他偷看。他向邻居打听他们的日常生活,人家说:“很少见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很晚才回来,很早又走了。”大柳点头,这很好,说明他们都很忙碌,说明他们都在正确的轨道上全速行驶,这正好是他期望中的状态。
我在想,这样也好,且不说吴小周怎么样,至少大柳安心了,再不用受良心折磨了。
高锐送给我一只熏兔子,说他不会烧,送给我。我很奇怪他竟然能搞到只有老公挂职那地方才有的土产。
“这不是土产,是小饭馆里的仿土产,我帮人家布了两条电线,人家送给我的。”
“嗬,打起临工来了。诺贝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好消息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佩服他的宽心和从容,换成是我,早就焦虑得没个人样了。
烧好了兔子,当然要喊他下来吃饭,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从进口食品店买来的果汁,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吃得心安理得了。
我们边吃边聊,他讲的多是些奇闻逸事,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头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小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个人半年之内在马路上被撞了五次,总共得到赔偿十多万元,最后一次被撞时,不是汽车撞伤了他,而是他撞坏了人家的汽车。一个女人给人做代孕妈妈,孩子一生下来,那个男人就跟他妻子离了婚,娶了这个代孕女人。一个在公司打工的年轻人,有乞丐癖,一到夜晚,就换成一身乞丐装,到街上乞讨。有次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手挽手走过来,照样把手中的瓷碗伸过去,他父亲给了他一元钱,他回到家里,对父亲说:“以后不要把钱不当钱,随便打发那些要饭的。”他父亲很意外,问他怎么知道他给了要饭的人钱,他马上一脸惊讶:“你还真给了呀?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他讲这些事的时候,表情生动,还配合恰当的动作,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尽管我很谨慎,多多少少还是向他透露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我最近正为一件事头疼。如果我要求自己继续进步,就免不了跟大柳竞争同一个职位,也就是说,我要么放下野心,原地踏步,要么勇往直前,把自己最最贴心的朋友扳倒在地,踩着他的头昂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