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突然跑出个妹妹来的疑问,大柳是这样解释的:“他妈妈带走的那个妹妹,妈妈又嫁了人,孩子就给前夫送回来了。”
我还是有点怀疑。“希望这个妹妹下面不要再蹦出一个妹妹来。”
“不会了,我去他家里看过了,吴小周的爸爸千恩万谢,一家人不停地向我鞠躬,我还能说些什么。”
大柳替他们租的学区房也退掉了,不用每月再付房租了,也算是打了个胜仗。我总觉得那家人在算计大柳,看来他们的脸皮还不算太厚,我还以为他们会一直住在那个学区房里呢。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不必再管吴小周的事了。”大柳叹了口气。
“但愿你是真的放下来了。”
“当然放下来了。他去当他的学徒,我既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蛋糕房在哪里,如果他不来找我,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到他了。”
“如果他来找你呢?”
他好像愣了一下。“还来找我干什么?他没有理由再找我了,也没有时间,小学徒我知道,那就是长工,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柳说了句请进之后,门被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精灵古怪的男孩头露了出来。我看看大柳,他脸上早已笑意盈盈。“小周,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吴小周背着个大书包,但一望而知,那里面不是书,是别的东西。
我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带上门后,我突然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到门上,我听见一个童音朗声说道:“叔叔,这是爸爸让我带给你的,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我撇撇嘴走了,好不容易贴上一个大柳,他们是不会随便将他丢掉的。
过了一会儿,大柳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叫我过去吃卤花生,是吴小周的爸爸亲自卤好的,是新花生,味道很不错。我说:“我可不想被他们的糖衣炮弹打中。”
那些人其实是很聪明的,用这点小小的殷勤占住这根热线,让它不至于冷却。大柳不至于看不透这套把戏,但真正面对一个孩子,面对一双孩子的小手捧上来的卤花生时,心里还是暖意陡生,乐不可支。我想,换成是我,恐怕也拉不下脸来。
大柳竟把卤花生装进一个大号牛皮纸文件袋里,给我送了过来。“尝尝吧,跟市场上卖的不一样。”
我勉强尝了一颗,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大柳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喜欢这种小吃,难道真是爱屋及乌?
“我调整到下面去了,不能跟你做邻居了。”大柳边吃边轻描淡写地说。
难怪他要在我面前大吃卤花生,原来是要发布重大新闻。
“是你申请的,还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是上面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下面的空气,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庸俗得要死。”
所谓到下面去,就是去二级单位任职,负责人,一把手,对大柳来说,没升投降,平调。
“现在不是干部轮岗的季节啊。”我感到意外,而且之前没接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晚上回家,在老公报平安的电话中,我提到这事,他沉吟了一下说:“大戏拉开了,你当心点,看来这回大柳是铆上劲了,非赢不可。”他猜测,大柳去下面,一是避开跟我真刀真枪地竞争,二是利用下面的资源大搞公关。这倒也是,一旦就任,那些资源就都由他掌握,不比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全由行政管着,领导一支笔,让人动弹不得。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也就是说,大柳已经摆出了必胜的架势,也难怪,谁都不想在竞争中掉下去,掉下去就是失败,就是耻辱,这是职场人的本能。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大柳后面,突然有一天,我们要直面相向,心里难免有点复杂。又一想,他居然如临大敌地摆出这种姿势,说明我们多年的交情,在他那里已经清理为零了。再一想,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怎么甘心坐视不管拱手出让呢?
有人敲门,我开了壁灯,把门拉开一条缝,是高锐。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想早点睡。”我扶着门,没打算让他进来。
“一分钟,一分钟就好。”他抱着一包东西,急切地说。
仍然是卤花生。我正想问他今天是不是卤花生日,他说:“我在小区门口买的,好多人都在买,我也凑了个热闹。”
不忍拒绝他的热情,只好开门,开灯,请他坐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吃点东西,聊聊天,就会好的。看你的样子,不是生病,只是兴致不高,我没说错吧?”
“兴致不高还不是病?”其实,他一开口,我就不知不觉活了过来。
“给你讲个笑话,两个人去吃饭,上来一罐子汤,一个人看了看,问:啥子汤嘛?另一个人说:鸡吧?”讲完就绷不住笑起来。我大喝一声:“放肆!”可话音未落,我也绷不住笑倒了。
讲完这个笑话,我们就坐在桌前开开心心地吃起卤花生来。
“今天真是奇怪,好像所有人都在吃卤花生。”我很自然地想起今天吴小周给大柳送卤花生的事,便讲了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小子!”
“没想到吧?反正我在他这个年龄,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然后我就有点失控了,居然向他讲起了大柳要去下面任职的事。他很感兴趣似的,专注地盯着我。“你身边要少一个朋友了?”
我望着剥出来的小山似的花生壳说:“难怪有人说,不要跟同事成为朋友,是同事,总会有拔剑相向的那一天,普通同事倒也罢了,跟朋友拔剑相向,真叫人伤感哪。”
“那你就放弃呗。”
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叫他放弃。这点义气都不讲,还叫什么好朋友?我要是他,我就放弃,等成全了你,下一轮再来。”
“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到下面去任职,很可能就是为了赢得这场竞争。”
“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搅黄他的计划。”
“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顺其自然吧。”
“既然决定顺其自然,为什么还要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灯也不开?”
这事不能继续说下去了,我让话题重新回到吴小周身上,我说那小子长得真不错,不读书可惜了,他爸爸也是没远见,要他去做什么蛋糕房的学徒,那算什么手艺?既然要学手艺,也该去学汽修电修什么的。
“那样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选择?”
“不过,他那个妹妹也来得太蹊跷了,以前从没听说过,怎么突然就跑出个妹妹来了。”
高锐飞快地往嘴里塞着卤花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一声不吭。
有天晚上,正在跟探亲回家的老公吃晚饭,高锐打来电话,我不便拿起电话从老公身边走开去,更不便让老公听到他嬉皮笑脸的腔调,就暗示他说:“我们正在吃晚饭。”接着又客套地问:“你吃过了吗?”
他会过意来了,声音放小了点,语速也加快了。“姐,我告诉你个事儿,我结婚了。”
“是吗?恭喜你啊!”
“姐,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想把新房暂时安在你家里,你愿意吗?要不,你现在就问问我姐夫?我们买了按揭房了,但要明年年底才交钥匙,在这之前,我们想住在你家里。”
我飞快地想了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租了我的房子,就阶段性地拥有使用权,至于他跟合租者住,还是跟新婚的老婆住,我应该无权干预,一回头,老公一脸询问地看着我,就说:“我问问他,回头打给你。”
其实告不告诉老公无所谓,他不管这些小事,但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说开了也好,一来让他觉得他才是这个家的主宰,二来也显得我在经营这个家时没有秘密。
没想到老公挺痛快。“可以。这些年轻人也不简单,房价这么高,应付吃饭都勉强,别说买房子了。”
“你不介意他在你屋里成双成对?”
老公哈哈大笑。“他告诉你是他还算诚实,他要是不告诉你,径直把人往屋里带,你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我听说,有些租房子的干脆就是暗娼,幸亏你没遇上那种房客。”
老公问起房租,我说了个市场价。他居然说:“长期租的话,可以给他优惠点,我们又不靠房租生活。看到这些年轻人,我就想起当年的我,要想在这个社会上站稳脚跟,不容易啊。”
尽管他是这样的态度,免收高锐房租的事,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立即复电给他,老公同意他把新房安置在我们家里,他在那边大喜若狂,连连谢我,跟着又强调:“要到明年年底才能搬走哦。”我想这不是问题,我们反正也不急等着房子用。
放下电话,我听见老公在自言自语:“房子租出去也好,房租可以留作将来在乡下买房,我一直希望能在乡下买间房子,退休了回到乡下,远离超市,远离抽水马桶,真正过一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一面应和着,一面盘算通过什么途径,才能把房租这个收入渠道填平。也许应该趁这个机会终止免房租的政策,不管怎么说,你结婚了,这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我以前对你的资助,只是对你一个人而言,当你变成两个人时,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了,毕竟,我和她素不相识,万一她并不稀罕接受我的帮助呢?
我后来上楼去过几次,一次也没见到高锐,他的房门锁着,里面是否按新房的样子布置过,不得而知。我问他的一个合租者,他竟不知道高锐结了婚,要把新房安置在这里,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在这里结婚?真是想结婚想疯了,他在这里结婚,我们怎么办?”
我差点笑起来,一个单身汉在一群单身汉中结婚,的确够刺激。
我也打过他电话,他总说在外面办事,想想也好理解,毕竟是新婚,总要带着老婆在外面兜一兜的。
直到有天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屈指一算,他结婚已经一个多月了。这回他显得有点不好开口。“姐,我先斩后奏办了件蠢事,现在向你坦白,请你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原谅我。”
“什么事嘛。”我已经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我把我那间房子,不,你那间房子,就是我住的那一间,我把它租出去了,我现在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小单间,呃,等于就是交换了一下。姐,你就当我还是住在那里吧,租你房子的人还是我,这一点没有变。没办法,老婆死也不肯住到那里去,她说她总觉得那些合租的家伙在偷窥我们。”
大约有几秒钟,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尽量克制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现在租的房子在哪里?”
“很偏,大桥头,靠近原来的船码头,全市就那里的房价最低,一室一厅,厨房跟人家合用。”
“你很会想办法嘛。”觉得不解恨,又加了句:“有你这个精明过人的老公,你们未来的小日子会很幸福的。”
“姐你生气啦?”
我马上否认,觉得自己不该生气似的,但我的感觉的确很复杂,他做了件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的事,对我而言恰好相反,收不着房租不说,当初让我一时冲动慷慨地免掉房租的那个因由,似乎已不存在,却还不得不继续维持那个政策,并且不能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某种程度上讲,他所做的,与我允诺的,并没有相差太远: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房客还是那个房客,只是里面住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替代者。如果我生气,或者表现得非常在意是否是他住在里面,他的老婆会不会想到别处去呢?女人总是敏感多疑的。
“姐你不会不同意吧?姐你说过你会帮我的。我已经向她吹嘘过了,我说我有个姐,她无条件地支持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能上进,能有个好前程。姐你不会拆我台吧?”
我不吱声,让他继续说。我付出了这么多,至少得听他给我说些好听的。
“姐,我会回报你的,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进诺贝的事有转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转机,总之,他们通知我去面试了。只要我能进诺贝,姐,我的一切定会出现大的改观。姐,请你相信我,我会越来越好的,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它将远远超出你对我的付出。”
不知为什么,我使了个心眼儿,我激将了他一下,迫使他把新家的详细地址说了出来。虽然暂时不知道会有什么用途,但有个地址终归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他似乎为说出那个地址而后悔。“姐,你找不到那个地方的,那里是贫民区,我估计你走不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我说我不是想去看他,而是想确认一下他的新家到底是已经租下来了,还是只在蓝图中。
“当然已经租下来了,不然两个人睡到马路上去?”
放下电话我就去了楼上,他的房间果然有人住下来了,跟那些合租者一样,一看就是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我问他几时住进来的,他说了个日期,跟高锐说的大致差不多,看来他并没撒谎。
我在楼梯上停留了一会,T恤衫,仔裤,球鞋,吊在肩上的电脑包,那样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再也不会有人在电梯间叫我姐了吧?
洗澡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等于是无条件地把高锐变成了二房东。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就因为他长得像我弟弟?就因为他执著地叫我姐?他拿着我这套房子的房租,完全可以不用工作,也就是说,我在养着高锐这个二房东。他拿着这笔房租,跑到大桥头那边租房,结婚,向老婆吹嘘,他有个姐,地位如何,财力如何,没准还吹嘘了一下我的容貌,简直是个近乎完美的超人。这个超人随时可以向他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包括想办法让他进入大公司。
会不会演绎一个养虎为患的故事出来?我果断地从泡了近一个小时的浴缸里站起来,对自己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他形成错觉,好像我这里无所不有,无所不能,随时对他敞开供应。首先就是把房子收回来,然后再从他生活里彻底消失。
躺到床上时,决心又开始动摇。如果我真这么做,他会怎么想,他一结婚我就翻脸,他会不会觉得我对他有别的想法(很可能他一直都有这个想法)。这样一想,脑子里马上浮起一个画面,他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老婆,某某某因为他结婚,打翻了醋坛子,两人说着,叽叽叽地笑着,滚作一堆。不行,不能被他这样想,得想个更稳妥的办法。
有一天,难得清闲,我心里一动,决定去大桥头看看那家伙的新房布置得怎样,新婚生活过得如何。途中,我停下车,去超市买了口炒锅,既然是去看新婚夫妇,总得带点贺礼。
我把车锁好,提着炒锅,照着他说的地址,一路东张西望地朝前走。
是一栋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厨房和卫生间呈半裸露状态,整栋楼破破烂烂,摇摇欲坠。没想到他会把家安在这个地方,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住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兴致?又一想,也许是自己长期以来养成的优越感在作祟吧,于是赶紧屏住呼吸,去认他的门牌号。
是一个孕妇开的门,我以为搞错了地方,正要走开,又停了下来,难道他来了个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孕妇有点姿色,即使大腹便便,脸上仍然红润如桃花。我说出高锐的名字,她马上绽开笑脸,做出请进的姿势,我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还真猜对了。
难怪他要另外租房子,难怪他生怕我来找他,难怪……
我向孕妇询问一些孕产方面的状况,她告诉我,再有三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她已经知道怀的是个女孩。
“女孩长相随父亲,高锐那么帅,你也这么漂亮,你们的女儿肯定美若天仙。”
“高锐?”孕妇嘻嘻一笑。
见我疑惑,孕妇说:“高锐不是她父亲。”
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慌忙之中,愚蠢至极地问道:“你们不是刚结婚不久吗?”
“我们没有结婚。”
我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刺激得麻木了,怔怔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高锐的姐姐吧?我知道不是亲姐姐,但他说比他亲姐姐对他还要好。”她突然低下头去,摸了下肚子,片刻,抬起头来说:“高锐只是住在这儿,为的是照顾我。我们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不是好朋友,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对吧?”她说着,眼里立即泛起泪光。
“你的丈夫呢?家人呢?为什么是高锐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