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比我想象的稍好一点,虽然砖的颜色和大小并不统一,一看就是从各个工地上捡来的,预制板有很多地方裸露在外,屋顶有瓦,瓦的颜色也不统一,中间居然夹杂着几块琉璃瓦,很显然,也是捡来的。门口贴着春联,褪色得厉害,“立下愚公志,誓教山河新”。我想笑,又觉得不是时候,继续绷紧脸察看四周。屋旁搭着根竹的晾衣架,上面晾着新洗的衣服。
“这些衣服应该不是你洗的吧?”
“她在菜市场上,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去见她。”
“不请我进去看看?”我想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他的家。
他顺从地掏出钥匙,一边嘀咕一边开了门。“让你知道我的生活也好,反正你也不是别人,换成另外一个人,打死我也不会带她到这里来的。”
屋里跟外面一样简陋,但温馨得多,墙上刷了彩色的涂料,窗帘理得整整齐齐,拦腰系着廉价的丝带,家具全是旧的,不配套的,但擦得很干净,电视冰箱也都有,当然也是旧的,外观多处掉漆。冰箱上贴满了小磁贴,以及各种便条。“加油”两个字以及三个巨大的惊叹号贴在一个乌龟磁贴下面,位于所有贴件的最上方,也许是这个家的口号吧。其实就是一间屋,但中间用三夹板隔了一道,变成了两间,里面那间是卧室,好像只有一张床,再一看,床边摆着一张简易沙发,上面有个小小的被垛,应该是折叠床吧。
“这个家是慢慢建立起来的,花了差不多三年时间,因为这些建材和家具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全部收集起来。”他比较矜持地用了收集这个词,而不是一个捡字。
没看见厨房,没看见厕所,他似乎知道我发现了这一点,揭开一个布帘子掩着的电饭锅。“我们吃饭就靠它。”
“就一个电饭锅,能解决一家三口的用餐?”我想起一般人家的厨房,各种炊具琳琅满目。
“我必须随时提醒自己,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还不到可以四平八稳坐下来吃饭的时候。”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屋里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就是主人呢?没有照片,也没看到他的衣服,我又不可能翻箱倒柜地去找。突然,我看到墙边有一双球鞋,我说:“那是你的鞋吗?”他嗯了一声。我说:“你穿给我看。”
“姐!不要这样。”
我坚持要他穿,不然我就不把生气的目光从他脸上拿开。
他开始脱鞋,脱得很慢,然后去穿那双鞋,其实,他还没穿我就知道,那就是他的鞋,我见他穿过,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叫他当着我的面试穿一下,也许我想借机羞辱他一下。
穿好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脸红得厉害。
脸红也不能阻止我继续盘问下去。
“既然有家,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为什么还要伪造身份?撒谎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你只看到了我的表面,你没看到我的内心。”他是低着头对我说出这话的,尽管没看到他的表情,我还是觉得,我正在闯进他的某个禁区。适可而止吧,此时此刻,他是不会继续讲下去的。
我退出来,走在他前面,一声不吭。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紧紧地跟着我,他在后面掉了一大截,而且低着头。他很少这个样子。
也许是我太不冷静,我有什么权利突然跑出来揭穿他、捅穿他的自尊心呢?他对我有什么妨碍?就算他对我撒了谎,那些谎伤害我了吗?而且他生活得很上进,很健康,他在冰箱上贴加油两个字。他不设厨房,怕自己在热饭热菜面前丧失斗志,他是应该受到表扬的呀。
我转过身去,等他追上我,算是跟他和解。
上了车,他指了下方向。“带你去看看她吧,今天干脆让你看个够。”
我们来到一个菜场,在菜场的边缘,他指着一个正在卖菜的女人说:“就是她。”
一个地地道道的卖菜大婶,也许比一般的大婶年轻那么一点点,但跟高锐比起来,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老了,而且粗糙不堪,典型的长年累月风吹日晒操劳不息的那种女人。
“别看她这样,结婚前还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她的五官和身形都不丑,只是被生活磨糙了,磨坏了。
我们只看了一眼就走了,我觉得这对她不公平,她在那里辛辛苦苦卖菜,我们坐在小汽车里对她评头品足。
我把他带进一个简陋的餐厅里,还不到吃饭时间,我们正好可以喝点东西。如果我想知道他更多的来龙去脉,今天是个绝佳的机会。
“当年,我跟她许诺,我要她给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一定带着全家搬进城里,住进像模像样的公寓,过上地道城市居民的生活。已经只剩八年了,不管压力有多大,我都不想食言。”自打从他家里出来,他的脸色就一直很凝重。
“你的目标现在完成到何种程度?”
“你已经看到了一部分,我的女儿进了实验小学了,在我们那片区域生活着的人,实验小学这个学校,他们想都不敢想,他们不是把孩子送进附近的农村小学,就是让孩子在街上流浪。对我女儿来说,我的目标在她身上已经实现了,因为她有一个跟我们完全不同的开始,而且她天资不错,配得上这个开始。她常常让我产生错觉,以为那些压在我肩上的重担只是一个梦。”
“这些压力,主要是钱的问题吗?”
“钱是个问题,但并不是主要的。说到底,钱是公平的,不管你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但有些东西不一样,它不像钱这么公平,不管你多么努力,它都不属于你,比如实验小学,它是有门槛的。”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等一下,你女儿进实验小学,是顶的吴小周的名额,天哪,难道吴小周偷大柳的钱包,是你设计的?”
我看到他居然点了头,我开始感到身上发冷。
“吴小周是你什么人?他能心甘情愿听你调遣?”
“这样的流浪儿童我认识很多,在我住的那片地区就有好多,他心甘情愿听我的调遣,是因为他喜欢我,服我。你要知道,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这个城市里流浪,后来,我碰上了我老婆的父亲,他靠在一个油桶里烤烧饼养活全家,他收留了我。但我不喜欢烤烧饼,他也不勉强我,我整天在街上闲晃,晃着晃着,他女儿就喜欢上了我。”
“大柳是他随机碰上的,还是你替他选择的?”
“当然是我选择的。”他一口气喝干了我给他点的咖啡,望着窗外,心潮起伏的样子。“姐你知道吗?大柳是我在这个城市最早认识的人。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有一次,我碰上一件麻烦事,我弄丢了一笔钱。为了填起那个窟窿,我去找他借钱,可他居然说他不认识我。你能想象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吗?我本来可以守着那份小差使,兢兢业业,在这个城市立足,过正常的生活,但就因为那笔钱,因为大柳不肯借给我,我的前程嘎崩一下断送了。我被赶到大街上,从此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人。”
“等等,当年你是不是在一家票务公司工作?你是不是大柳老家那边的人?”
“没错,我就是大柳向你讲过的那个人,我就是他所谓的隐痛。”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也太巧了,难道大柳暗中留意找了这么多年的人,老家以为他早已死掉的人,竟一直在我们周围生活着?
“他一直都在为这件事自责。”
“自责有什么用?当年他多么铁石心肠,眼睁睁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推向绝境。我倒宁愿他冷酷到底,永远不要说什么自责不自责的话。话说回来,就算他自责,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毕竟他也替你做了一件事,如果不是他,你女儿可能上不了实验小学。”
“这是他的命。当年他反抗命运,拒绝帮我,到了我女儿这一辈,他还得补上,他无法逃脱他的命运。”
“为什么要派吴小周,要绕这么大个弯子呢?让你女儿直接上不是更简单吗?你就这么有把握,不怕中间掉链子?”
他睁大眼睛。“什么!难道叫我女儿去当小偷?别看我住在那种地方,我女儿可是很有教养的人,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住到我楼上来呢?”
“那是为了接近你,为了女儿这步棋走得万无一失。我知道你跟大柳走得近,万一吴小周那边不行,就靠你了。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你没有帮到我,反而是我帮了你。”
“你帮我?什么地方?”
“我帮你顺利升为正处,你不会忘了你是怎么赢得那场竞争的吧?”
我霍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慢慢坐下了,事关机密,不宜在这种地方高声大嗓。“洗浴中心,是你告的密?我想起来了,人家说,那个检修电路的人最可疑。”
“我不会承认的,因为你没有证据,谁都没有证据。姐,我自愿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你们这群人当中的好人,你没有歧视弱者,你敢跟弱者交朋友,你给了一个弱者做人的尊严,我为此感激你,永远感激你。”
“那个孕妇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事跟我无关,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她也跟我一样,极力想要靠近你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
“是的,你们让人感到安全,因为你们身后有座大山,山上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我们,我们挣一块钱就是一块钱,花完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是真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人。所以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接近你们,顺便接近你们身后的资源,就像一个怕冷的人,总要想方设法靠近炉火一样,它很可能是我这一生的追求。”
“说说她的事吧。”
“她想办法接近你们当中的某一位,试图靠上他,她几乎成功了,但最后还是被抛弃了。幸亏她留了一手,她怀了他的孩子,相当于埋了颗定时炸弹,那个幸运的家伙,看来他是抛不掉她了。”
“那家伙是谁?”
“你不认识他,也没必要知道。当隐私还是隐私时,一切都有它应有的尊严。”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对他生气,还是该同情他,我起身要走。但他要我带他一程,他要去一个地方。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反正我不看他。
“姐,房租我会给你的,给我一点时间。”
“算了,不过你尽快让那些人搬走。”
“我昨天就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现在应该正急着搬家。”
“为什么?在这之前我说过什么吗?”
“我有我的原则,女儿已经在实验小学站稳了脚跟,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做人不能贪,要多少取多少,老天爷从来不帮助贪心的人。”
我把他丢在他要去的地方,他挎着电脑包,站在窗外向我挥手,阳光下,他依然笑得灿烂,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突然,他上前一步,向我俯下身来,我想起以前他在小区抱住我的情景,心里一慌,绷着脸让了一下。
“姐,给你看看我的电脑。”
他掀开电脑包的包盖,我没看见电脑,里面只有几本流行杂志。
难怪好几次我们擦身而过,他都要轻轻地侧一下,生怕我碰坏他的包似的。他退后一步,嘿嘿一笑,我也憋不住笑了。
“你笑了,姐,你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
这段隐情我谁都没讲。
我请来一个保洁工,把楼上合租者们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再锁上门。我不会再把它租出去了,短期内我也不想装修它,收藏钥匙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如果有一天,高锐突然来找我,说他需要它,我还会给他吗?
应该没有这一天了,那天的再见,是永远的再见,他很可能又在另外一个地方,处心积虑地开展靠近某些人靠近某些资源的事业。不过,也说不定,他说过他要来还我房租的,如果他还有信用,我应该还可以再见到他。
大柳病了,肝硬化。自从出了洗浴中心那件事以后,大柳就一蹶不振,郁郁寡欢,不得肝病才怪呢。这让我想起高锐来,若他得知这个消息,他会感到高兴吗?
没事我就去医院陪陪大柳,人病了,反而看得开了,他居然取笑自己:“你知道吗?在那件事上我并不算特别冤枉。老天爷在上,当那个女人哗地一把扯掉身上的大毛巾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就算是身败名裂,我也要把她按在身下。”他以为我会哈哈大笑的,结果,我只在嘴边轻轻哧了一下。
没想到吴小周会到医院里来,他说他是得知大柳叔叔住院,专程赶来看护他的。
“叔叔当年对我那么好,是我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你。像你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生病呢?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除了开药打针,我什么都能干。”吴小周一上来就把我们逗笑了,他长高了,成了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快递公司送快递。
“你没做蛋糕房学徒?”
吴小周摇头。“只要是跟学字沾边的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们都笑了。大柳问:“送快递不涉及钱吧?”
“当然,只有一包一包封得死死的邮件。”
“那就好,不涉及钱就好。”大柳不再说什么,一个人闭目养神。
有天中午,我正准备小睡一会儿,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姐,你能出来一下吗?我给你送房租来了。”
“你在哪儿呢?你过得好吗?”我急切地问。
他在那边呵呵地笑。“还行,还过得去。”
我说我不要房租了,因为是电话,我也不想矜持了,我告诉他,房子一直空在那里,如果他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他在那边不停地谢我,再三地谢我。然后,我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告诉他,大柳病了,情况不妙。
“我听说了,所以我派吴小周去当看护。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我记得他还不到五十。”
“啊?是你?”
电话停顿了一会儿,我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没吭声。
我说不想收他房租了,他也没怎么坚持,所以这次我们没有见上面。后来我想,也许他只是给我打个电话试一试,确认一下我对房租的态度而已,很可能他拿准了我不会再要他房租,他是个聪明过人的家伙。
这年冬天,因为体质下降,也因为大柳的事,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我过得很抑郁,而且不住地感冒。一个医生朋友建议我去洗洗三温暖,隔几天蒸一蒸,排排毒,说不定对改善体质大有好处。这个好办,我很快就成了一家三温暖的常客。
有一天,我正躺在小房子里熏蒸,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男一女。透过浓重的雾气,我认出了那个男的,他是高锐,旁边那个女的,明显年纪比他大,也比他丑。我悄悄侧过身,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
我听见他在说:“姐,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根本不是旱鸭子。”
如遭雷击。当年在希尔顿,当我们从游泳池出来时,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文学短评
《你们》以紧张的“阶级”对立为故事框架,即将人群划分为“我们”和“你们”而展开的。面对整个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现实,“他们”在城市中相遇,其间的暧昧与温情,阴谋与欺骗相互交织,为小说增色不少。然而,姚鄂梅不愿渲染底层的苦难,而是想竭力发现这个时代中都市人的生存真相,去廓清“平凡人的梦想,究竟是如何被生活一点点击垮,乃至零落成泥、碎至齑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