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贾平凹,陕西丹凤人,生于1952年。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陕西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美文》杂志主编。著有《贾平凹文集》二十巻。
世上再没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里遗迹多,文物多,老街坊多。连寺庙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会看到那些穿了黄袍的或木棍儿束了头发的和尚道士,就感觉他们是远昔的人,历史一下子与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里你往一家饭馆里走,粗糙的木桌边就坐着个老头儿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馍,你可能轻视他,却保不准儿这正是某个大学的教授,或者是饱知天文地理的易学大师。西安这地方,实在是难于理喻,如同进了佛殿,你可以张望,但不容嚣张。我和我的老板为着淘寻古字画来到西安的那天,从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尘正弥罩了古城,虽然太阳还悬挂在空中,却已失去了颜色,在城楼的沉沉钟声里渐渐残淡如纸。我们去的是碑林博物馆。碑林博物馆在海内外闻名,竟原来是一片灰砖灰瓦的老建筑,朴素着,也萧然着。而围绕着博物馆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古松间,则搭就了一排排店铺,色彩斑斓。这些店铺都清一色经营着字画。据说这里在以前买卖非常好,曾经有那么多日本的新加坡的游客如蜂如蚁,每一天里销量超过了二百幅,但现在却冷清了,因为大量的赝品败坏了声誉。我们在店铺巷里走过的时候,巷外的马路上正停着一辆旅游车,举着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导游员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难以让游客在这里购物,没有得到店铺的提成,也懒得停下脚来与女店主打情骂俏了。那些鲜艳的女人叫不住导游员,便都笑脸向我们招呼:哈罗,哈罗!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来卷头发,鬼晓得怎么就认他是外国人?我的老板说:“请说中国话。”
“你不是外国的?”她们说,“自己人好说呀,进来看呀,看上什么都给你便宜啦!”
我们当然不敢再理,身后飘来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么这样?”我的老板气愤了。
“打着亲骂着爱么,”我嘿嘿笑起来,“你听,你听……”
我让我的老板听的是歌声:走头的骡子哟三盏灯,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声,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这是陕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尘笼罩的天气里,听起来是别一番的滋味。
“你听得懂歌词吗?”我说,“这是给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驻脚细听的时候,歌声却戛然而止了,回头四顾,店铺里的条凳上三个女人凑了一堆说趣话,一个人笑得从条凳上跌下来,而拴在门槛上的一只狗,埋头啃一根骨头,吞进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再吐出来。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呢?不远处的槐树下,那个老头已经蹴了许久,现在用手在剔牙缝。可能是风沙钻进了口里,一只手在牙缝里剔,一只手却在怀里掏东西,一时掏不出来,站起身了,穿着的是一件袍子,长过了膝盖。
“哎,”我的老板给我说,“那是个道士。”
“哪儿是道士?”我说,“那蓝衫是菜场的工作服。”
蓝衫人终于掏出来了,是个破旧的小录放机。录放机可能卡了盒带,他摇着,又啪啪拍打了几下。
“原来是录放的,”我有点丧气,“亏了这么好的情歌!”
“情歌?”蓝衫人并不看我们,只是继续摆弄他的录放机。“这是窑姐儿拉客哩。”
我愣住了。多少年来,北京的舞台上总保留着这首民歌,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爱的缠绵而感动着,原来竟是路边野店的妓女们拉客情景的小曲!想了想,蓝衫人说的有道理,我们噢噢着,虽有一种被戏谑的难堪,却对这个枯瘦而邋遢的蓝衫人感兴趣了。
我们向他走近,并掏出了一支纸烟递他,他的录放机突然又出声了,几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阵激越的鼓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安塞腰鼓舞曲’么,”我挥了一下拳头,“多激越的旋律!”
“是吗,你们喜欢穷人的艺术?”
“穷人的艺术?”
“听口音是打北边的首都来的?”
“是从北京来的。”
“噢。”
蓝衫人将我递过的纸烟接住了,没有吸,却夹在树的枝丫上,目光仰视了树梢。树梢上正栖了一只鸟,鸟叫了一声: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情,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
“认识么,这是于右任题的字哩!”
确实是于氏书体。多么大的一个书法家曾经给这么个小吃题过字?我们潜意识地扭过头,要看看槐树下的蓝衫人,但蓝衫人却不见了。天更加昏黄,而且开始起风,不远处的马路上行人都裹了纱巾,或竖了衣领侧着身子跑。博物馆高大的制着泡钉的大门敞开,守门人猫了腰大声地吐唾沫。几只麻雀才乱了羽毛站在门墩上,却又在风里线球一般地滚下来。我们购了票步入博物馆,大院里空旷静寂,间或有人从一处八角亭后走出来,又踅进另一处有檐角的屋后,传出空洞的脚步。任何旅游参观点都是人满为患,如此的清静太合我们的心意了,便先一步一停地欣赏了长廊两边摆列的石羊、石狮、石麒麟和刻着山水人物的石墩石条,以及造型千奇百怪的拴马桩,最后在庞大的展室里脖子扭酸地观看那些石碑。西安的碑林博物馆确实是中国汉文字书法艺术的宝库,你简直无法想象会有这么多的石碑,往日里看到的那么多书法精粹册上的作品原来实物竟都在这里!站在唐代怀素的那块《圣母帖》字碑前,我们的脚步是钉住了,张开嘴,却呆得说不出话来。这位出家为僧的狂人,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生前嗜酒成病、不拘细行的形状,而他的草书熔汉代的张芝、晋代的二王和唐代的张旭于一炉,用笔瘦、肥、圆、方,得意肆恣,挥洒天成。字碑果然是玻璃罩封的,且碑下有铁制的护栏,不允靠近,亦不可拍照,我便一边伸长了脖子死盯着每一行每一字,一边下意识地用手在腹衣上临摹。我的老板说:“真是‘癫张狂素’!”我却疑惑:癫狂之人方能写草书呢还是写草书容易使人癫狂?
我的疑问,我不能回答,我的老板也无法回答,寂静的大殿中嗡嗡空响,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这是赝品。”
“赝品?这怎么可能?!”我脱口就问,问过了却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我们进来时并没有别的游客,也没有解说员跟随呀!殿的飞檐翘角上,风铃在响着。难道是误听了风声吗?弯下腰从那一面面字碑排列的甬道望去,看风刮得是否又厉害了,那殿外的竹丛在忽聚忽散,台阶上坐着的竟是那个蓝衫人!
我顿时有些悚然了。
在西安,我已经遇到了好几宗离奇的事情,以至于看到城门楼下那尊石狮子是成了精的,巷道里偶尔看到的弯脖子老树是成了精的,街市上忙忙的人群里也怀疑是混迹了神祇和妖怪。试想想,这个蓝衫人是做什么的,他怎么再二再三地突然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博物馆里也有赝品?!”我怯怯地看着他。
蓝衫人又没话了,他始终要和我们陌生着,如撵一只兔子,撵着撵着它跑远了,待你不追了,它又停下来回头看你,你要再撵它又跑得没踪没影。蓝衫人呆若木石,竹在他的面前变幻着风的形态,当枝叶匍匐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无数颠三倒四的“个”字。
我的老板似乎已经消失了对他的敬畏,凑近我耳语道:“瞧见了吗,他一脸麻子。”
“这和麻子有什么关系?”
“俗语说十个麻子九个害。”
“他怎么老注意着咱们?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国家级的博物馆里怎么能有赝品,他或许是高人,也或许压根儿就是个疯子!”
我们窃窃偷笑。正笑着,一只苍蝇就落在我的老板的额头,老板挥了一下手,苍蝇起飞了,再落在头发上,头发是梳得油光的那种,苍蝇一时站不稳往下滑,滑溜到大鼻梁上又站住了。“讨厌!”老板叫起来,“这么高级的博物馆有苍蝇?西安什么都好,就是环境卫生差!”
“那是活文物。”蓝衫人又在冷冷地说了。
我们没有理他。
“它是从唐朝飞来的。”蓝衫人还自言自语。
我们差不多认定这是个疯子了,起码是西安城里的一个尖酸的闲人。参观完了所有字碑,我们出展厅的大殿时偏不从后门走,又绕着到前门离开。
晚上,我们是住宿在大雁塔旁的唐华宾馆里。这是一座堂皇富丽的仿唐建筑,又具备了全西安市最豪华的现代设备。沙尘使我们满头满脖都肮脏了,就冲了个热水澡。可刚刚从浴室出来,突然有人咚咚敲房间门,进来一个光头矮子,问我们要不要购买名贵字画?不速之客当然引起我们的警惕,比如,他怎么知道我们要买字画,又怎么就寻到了唐华宾馆?矮子说:“我给老郗跑腿的。”我们问老郗是谁?矮子说:“在碑林博物馆你们不是已经熟悉了吗?”我说是那个瘦瘦的,麻脸,穿了件蓝布长衫?矮子说就是的。我和我的老板都惊讶起来,他是个什么角儿竟把我们一切都把握了!便一把抓住矮子,要问个明白。矮子说:“老郗说你们会扣下我的,果然你们就扣我了!”从怀里掏出个字条要我看。字条上写着:“置珠于粪土,此妄人举,不足较。若本是瓦砾,谁肯珍藏?”口气蛮自信,我们就让矮子坐下,询问郗蓝衫的情况,矮子便张狂起来,要讨水喝,又吸上烟,说老郗是满人的皇族哩,如果现在还是清朝,要见老郗就难啦。现在是混背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么,身上穿的那件长衫还是他送给的。“可是,”矮子揩了一下鼻涕,顺手抹在椅子腿上,“谁要把老郗当做个穷人那谁就错了!”我说:“谁也没把老郗当穷人,老郗家里有一疙瘩金子哩。”矮子说:“一疙瘩金子值几个钱?老郗家传的有一幅《圣母帖》真迹!你们知道不知道怀素,是怀素写的《圣母帖》?”我说:“老郗把碑林博物馆里的石碑撤回他家了?”矮子说:“那是宋代刻的,刻石和真迹差别就大啦!”
我的老板哈哈地大笑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要出手那件真迹了?”
矮子说:“老郗让我来问问你们。”
西安之行,我们原只指望能够买一批有价值的书画,没料到竟碰上了稀世之宝!我有些不敢相信,反复问这是真的吗,矮子指天发咒说有一句谎言他便是猪,是狗,是猪狗屙下的臭屎。我便让矮子先到走廊去,问我的老板:怎么样?我的老板说:你想这有可能吗?我说:那就让他走吧。我的老板却说:有好戏为啥不看,反正是没事,瞧瞧西安的风土人情呀!我的老板说的是,人都有当看客的秉性,如果街头上有行刑的场面,肯定要去看那人头被砍下来的情景的。郗蓝衫给我们行骗,我们就给他恶作剧,他就是再上个美人计,我们也将计就计。我们把矮子叫进房间,要他立即给郗蓝衫打电话,说当晚看货。
两个小时后,矮子带我们坐出租车在城中绕来绕去,我们差不多都转糊涂了,最后在一座公园的湖边,见到了郗蓝衫。他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身边的石头上还放着那个录放机,站起来和我们握手,人显得比白天更瘦,好像你不敢再靠近,否则会被那骨头撞疼。他的脸上是有麻子,路灯的俯射愈发坑凹明显,如暴雨后的沙滩。他说他姓郗,不肯说出名字,却一一要我们道出姓名和地址,并且看了名片,又要看身份证。我们有些不悦,他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没问问你们公司规模如何,实力如何?就盯着我们,目光锐得像锥子。
我的老板在这时候也开始拿起他的架子了,他把眼镜卸下来,擦了擦,又戴上,只低声说:你是助理,你给郗先生介绍吧。就掏出一包软装的中华牌香烟撕开,自个儿吸着烟卷。我才说了两句,突然有了哗哗哗哗的响声,郗蓝衫立即示意我停下,扭头向周围巡视,湖边草坪中的一丛树下,有男女在相拥着。郗蓝衫说:“咱们到前边那块石头上谈吧。”
重新换了地点,我悄声对我的老板说:“看样子不像骗子。”我的老板说:“现在的妓女没有不像清纯的。”我详细地介绍我们公司的情况,郗蓝衫很认真地听着,就问起我们画廊有没有扬州八怪的作品,郑板桥的四尺长条墨竹能卖多少钱,金农的四尺整幅书法又卖多少钱,还有张大干的,石鲁的,甚至还问到了牛兆濂。
“牛兆濂?”我回答不上来。
“你不知道牛兆濂?”他说。
“你说的是你们西安的那个牛才子呀?”我的老板一直闷着头听我们对话,见我回答不上来,就插嘴了。“牛才子学问好,但他的书法一般,前年我们收购过一张,那不值钱,二千六百元。”
郗蓝衫慢慢地笑了,伸出手来,说:“你给我一根烟吧。”
我的老板把一根纸烟递给他,他在鼻子前闻了闻,却别在了矮子的耳根上,说:“同志,咱们有缘分了呢。”
“是有缘分,”我的老板也来了热情,“搞收藏我是信缘分的,珍贵的藏品都是有命运的,《圣母帖》或许是我在等它,或许是它在等我。”
“不,”郗蓝衫说,“任何藏品不是我们在收藏它,而是它在收藏我们。”
这话说得真好,凭这一句话,我断定了郗蓝衫不是一个骗子,他没有诓我们,他手中的《圣母帖》八成是真品。我赶紧就去湖里洗手,湖边的一块石头踩翻了,差点把我掉到水里,洗了手过来说要看真迹。但是,郗蓝衫从怀里掏出来的却是个硬纸夹,夹子里是三张剪贴的已经焦黄的报纸。三张报纸的内容一样,不长不短的一篇报道,标题:西安惊现《圣母帖》真迹。
“这可是官方的报纸,你们得信着!”郗蓝衫说。
“就这报纸?”
“你们得先信我呀!”
“我们已经信你了呀!”
“你们读读报道吧。”
我和我的老板凑近路灯分别读了一遍,报道中详尽地介绍了《圣母帖》真迹的尺寸和碑林博物馆宋刻字碑的同异处,但报道中没有写真迹保存人的姓名。
“郗先生,”我的老板说,“怎么证明真迹在你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