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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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手(2)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抬死人的人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老秦说,其实也不怪别人,他们是没怎么见过死人。死人不偷不抢,不贪污不强奸,不杀人不放火,怕他们什么?人一死,再坏的人也变成了一件家具,一个死人就像一件家具,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知不知道,我经常去替死人穿衣服的?老秦有点得意地看了小武汉一眼,说,有的人家里死了人,胆小,不敢为死人换衣服,都来求我,我都去,过去提倡为人民服务,替死人擦身、换衣服,分文不取,现在是商品经济嘛,我收费,去一次我收一百块钱,再加我这里的花圈,比做小杂货好得多。你知道吗,上个月街道柳主任家的丧事,也是我料理的。老秦说到这儿听见小武汉怪笑了一声,小武汉郁郁寡欢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上个月抬过市委姚书记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在高速公路上翻车的领导。不瞒你说,我抬他时候差点跟他握手,想想是死人,就算了。小武汉说着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有点害羞,然后他突然想起那个重要的问题,你这样跟死人打交道,夜里上了床,你老婆不嫌你的手?老秦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老夫老妻的,夜里各睡各的,手就用来干活挣钱了,又不做别的,有什么可嫌的?小武汉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怪不得呢,他说,怪不得你也干这行当。老秦不懂小武汉心里的苦,只是一味地劝导小武汉,我们这行当怎么了?也是个铁饭碗呢。人嘛,一生一死,谁没个那一天?死人其实是最安全的了,没思想了嘛,像个睡沉的孩子一样,很软,很听话。我这几年看东西有时候看花眼,上次给小美她爷爷穿衣服,老觉得他肩膀在动,好像配合我,自己要翻身呢。小武汉被老秦吓了一跳,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还没辞职呢,别把我吓着。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去穿衣服,人家刚刚咽气。老秦说,对的,刚刚咽气,魂还没散呢,手还是热的。然后老秦便说起了那些死人带有余温的手,说起了与死人握手的事。他说,我是没机会握领导的手,都是街坊邻居的手。街坊邻居这么住着,从来也想不到握握手,死了我就想到了,我的规矩,我替他们穿衣服之前,一定要先握个手,再也见不到了嘛。老秦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他发现小武汉的神态突然有点异样,点香烟的手抖得厉害,小武汉瞪着自己拿打火机的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老秦突然想到同样是与死人打交道,他幸运得多,他握的是留存着人间温暖的手,而小武汉面对的手是可想而知的,不握也罢。老秦就说,你跟我不一样,你见到的那些手,没法子握,就不要握了。

小武汉靠在柜台上吸烟,他瞪着老秦,老秦很难确定小武汉后来不停地咳嗽是被烟呛的,还是被他的话给吓着了。小武汉咳得满脸通红,咳得掉出了眼泪。别说了,你他妈的恶心死人了!他这么无礼地骂了老秦一句,骂完就抹着眼睛跑走了。

不知道小武汉在火葬场到底干了多长时间,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突然辞职的。那年夏天过后香椿树街歇季的公共浴室重新开张,也算辞旧迎新,几位老客被夏天的高温带走了生命,浴室方面意外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一位忠实的新客人,是小武汉。

综合小武汉后来的各种表现来看,这个夏天唤起了他对洁净过分的追求。小武汉不去上班,天天到浴室报到。很明显,来自他人的偏见和愚昧迷惑了他,使小武汉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不洁的错觉,而不公平的境遇促使他思考关于平等的问题,主要是人的平等,包括活人与活人、死人与死人、死人与活人的平等关系。他在热水池里试图与别人探讨这种深奥的问题,大家都说小武汉胡言乱语的,还冒充教授。小武汉得不到呼应,就只好沉默着,用肥皂涂抹他全身所有的部位。一种香气刺鼻的肥皂抚摸他的脑袋,抚摸他微微突出的腹部,抚摸他的长了稀疏汗毛的瘦腿,抚摸他平凡但灰心丧气的私处。香皂尤其卖力地抚摸他的手,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几乎唱起激励人心的歌曲,但小武汉仍然愁眉苦脸。看得出来他需要的不是香皂,是香皂带给他的洁净的安慰,这安慰让他对此后的生活心存一丝希望。然后他带着那丝希望从热水池里出来,坐在铺位上对着他的手若有所思。小武汉发现他的生活是被手毁坏的,也要让手来挽救,但是除了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用一只手惩罚另一只手,他并不知道怎样用一只手去挽救另一只手。

有时候小武汉在浴室里能遇见财神他们,财神以为别人得罪了小武汉,他没得罪过他,财神去拧小武汉的屁股,被蹬了一脚。你现在就这样跟别人握手的?财神说,手不敢伸给别人,就拿脚给别人?小武汉看着财神,他不笑,也不愤怒。财神说,你他妈现在怎么阴阳怪气的,老婆跑了,朋友还在嘛,叫你过来打牌,怎么不过来?小武汉说,我不打牌,不感兴趣。财神说,你不打牌又不上班,那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辞职了吗,正要问你呢,你什么也不干,天天在这儿泡着,能泡出钱来呀?小武汉被击中要害,在铺上翻了个身,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对财神说,你什么时候再做大生意,算我一个。财神说,算你一个?你算老几,胆子比老鼠还小,做得了什么大生意?小武汉突然坐起来,举起自己的手向财神晃动着,说,看见了吗,搬死人的手,搬了三百多号死人了,还怕什么,什么事都敢做了!

小武汉就这样迎来了生命中最空虚的一段时光,他从公共浴室出来以后往顾小姐所在的那家超市走。他几乎天天到超市来,看顾小姐上货点货,顾小姐闲下来的时候他企图上去与她谈话。但顾小姐怕他了,顾小姐在货架之间钻来钻去,没用,躲不开小武汉讨厌的身影,顾小姐没办法,只好蹲在那儿哭,她一哭小武汉就学她哭。你还哭你还哭,你还挺委屈?小武汉抓过货架上一把菜刀说,你不就是嫌弃我的手搬过死人吗,我现在不搬了,我辞职了,怎么还不行?还不行就把手剁了,剁了它,剁了手总行了吧?顾小姐的尖叫引来了超市的保安,保安们一开始以为小武汉纠缠顾小姐是爱情纠葛,现在发现其中带有暴力和胁迫的意味,他们不能不管了。他们架着小武汉往外面赶,并且警告小武汉的行为已经影响了超市的正常经营,如果下次再来他们就不客气了。小武汉不买保安的账,他说他已经为顾小姐辞了职,现在人财两空,没饭吃了,他要跟顾小姐回家吃饭,你们从中阻挠那你们掏钱给我买饭吃吧。超市的人当然不会和小武汉妥协,他们打报警电话,这一招奏效了,小武汉看见他们打电话就自己跑了。

小武汉胆小,但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他在外面等顾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顾小姐换了一套很时髦的衣裙从超市里出来,容光焕发的样子更让小武汉感到她的珍贵,他跟在顾小姐身后走,跟上了汽车。堂而皇之的盯梢当然容易被发现,顾小姐发现小武汉后花容失色,她偷窥小武汉的眼神里没有了残存的爱意,连歉疚也没有了,只有彻底的恐惧。她担心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灵机一动,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小武汉没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车门,司机竟然违规停车,把他也放下了车。

顾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来;她一边跑一边从手提袋里掏她的手机。也许是这个动作让小武汉失去了最后一点风度,小武汉冲上去一把抓住顾小姐,手挥起来,停在半空,一个耳光正要打向负心人,却半途而废。小武汉看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见了洗不掉的污点,看到自己的污点小武汉就失去了正义的支持,他一下蹲在马路上,说,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还把我当坏人?要报警抓我?顾小姐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吓死人了。小武汉说,我没想吓你,我是想解决问题。顾小姐说,没法解决了,婚姻大事,强迫不来,你怎么逼我也没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会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纪大了,又不漂亮,你为什么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汉说,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们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哑巴丑八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个不计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个明白是非。顾小姐说,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还不行吗?是我嫌弃你的工作。小武汉说,我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辞职了,不干那活了,为什么你还要分手?顾小姐说,我也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了,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见你的手就想起死人。小武汉说,这好解决,我说过我愿意剁了这手,永远不让你看见。顾小姐说,你别胡说八道了。没了手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挣钱养家,让我养你?小武汉说,你还算心善,不让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带你去火葬场,多看几个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会怕我了。顾小姐惊叫起来,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种地方。小武汉说,这话不对,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儿?是你先说死的,别怪我说老实话,你知道那天接你电话时我怎么想?我想你妈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抬他们,抬的是你爸爸妈妈,你就不会嫌弃我的手了。顾小姐这次差点还给小武汉一个耳光,顾小姐说,你该死,我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客气,他们没有罪你,你怎么能咒他们死,你竟然还想跟我回家吃晚饭?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武汉和顾小姐之间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后来顾小姐白着脸向前走,小武汉尾随着她。小武汉说,你别走,不去火葬场也行,还有别的办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吗,我打电话问过电台的心理医生了,他说你是心理障碍,他说让我们两个人握手,天天握上半个小时,握半个月,你的心理障碍就会消除了,以后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顾小姐说,神经病!小武汉说,那是科学,人家是专家,我的意见你不听,专家意见你也不听?顾小姐边走边说,我懒得听,别说半小时半个月,握你的手,半秒钟也不行。你给我死了那条心吧。

按照小武汉事先的部署,他那天本来是准备一直跟随顾小姐到她家里的。他已经跟着她走到纺织厂门口了,离顾小姐家所在的纺织新村很近了,路上突然出现了意外。一辆白汽车鸣着喇叭从小武汉身前经过,里面有个人把脑袋探出驾驶室车窗,向小武汉挥手:小武汉,跑哪儿去发财了?尽管那人戴着口罩,小武汉还是认得出那是胖子,以前的同事。小武汉下意识地举起手挥了挥,发什么财,瞎混嘛。他看见路人在纷纷闪避火葬场的汽车,有人好奇地看着他。突然间,小武汉脸烧得厉害,他觉得难堪,他突然觉得自己要和胖子以及白汽车划清界限,于是他纵身一跳,跳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也有个小男孩抱着足球,瞪着他看,还咧着嘴笑,大概是笑话他的动作。小武汉受不了了,照着小男孩的面孔打了一巴掌,我让你笑我让你笑!小武汉听见小男孩哭叫起来,一时有点迷乱,他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很快意识到什么,挤出了笑脸对小男孩说,对不起,叔叔喜欢你的。他想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耳朵,小男孩惊叫一声闪开了。路人都回头向这里张望,小武汉向着小男孩举起他的手,做着抱歉的手势,一边后退着,他依稀看见顾小姐在前面停留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两秒钟,顾小姐的身影已经轻盈地拐过街角,不见了人影。

小武汉后来没有去顾小姐家。他蹲在一盏路灯下,用左手抱着他的右手,似乎在忍受肘部或者腕部或者其他某个部位的剧痛,等到剧痛过后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他的手已经好了。看上去小武汉已经解决了手的问题,在街市的灯火中他平直地伸出他的手,那当然是在拦出租车。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小武汉对司机说,去梦巴黎。司机说,什么地方?什么巴黎?小武汉说,啊,你开的什么出租车,连梦巴黎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在文化宫后面的弄堂里,是跳舞的地方,泡妞的地方,还是打炮的地方!小武汉用他的右手配合左手,做了一个粗野而下流的手势,打炮,打炮,你懂不懂?

国庆节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小武汉。但大家知道小武汉的下落,他和财神一起进去了,进哪儿了?还用说,不是白痴都知道。这事本在预料之中,跟着财神做生意嘛,能做出钱,也能做出危险来。据说这次财神的生意做大了,大得把天捅了个窟窿,是走私冰毒。他们是在火车上被截住的,人赃俱获,半路上就被带下了车。由于我们这一带的人胆小,犯罪不犯大罪,这宗贩毒案便自然地惊动了有关部门,不光是有关部门,香椿树街的男女老少也都惊动了,消息传来,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跑到小武汉的家门口,拍着手跺着脚喊,小武汉贩毒,小武汉枪毙!

小武汉家里幸好没有别人,只有小武汉出门时忘了收的一条田径短裤和一件旧背心,留在门外的绳子上,被鲁莽的孩子吓得簌簌发抖。孩子们调皮,其中一个拿下绳子上的田径裤,发现裤腰松了,就追着另一个,要把小武汉的短裤往他头上套,另一个就狂叫着奔跑,另一个已经抢下了小武汉的背心,背心破了洞,被那孩子用树枝挑着当了白旗,一路逃着一路挥着。左邻右舍看着孩子闹,开始想吓唬他们的,转念一想,孩子也吓不住,他们大概已经从大人那儿听说,小武汉是很难再回家的了。

后来我们谁也没再见过小武汉。小武汉和财神犯的事轰动一时,我们当地电视台还作了新闻报道。借此机会,我们倒是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财神和小武汉。由于这次上电视是反面教材,他们两个人知道不光彩,都用手遮着脸,偏偏手上戴着手铐,手铐抢了镜头,所以看上去他们像在向别人炫耀他们的手铐。

财神已经几进几出,他老奸巨猾,垂着头,一坐下来就把手连同手铐夹在膝盖之间,摄像记者没办法,只好放弃他。摄像记者后来盯着小武汉拍摄,字幕适时地打出了小武汉的名字(原谅我隐去名字,因为小武汉本名×建国,姓也是个超级大姓,极易引起同名同姓者的不快)。于是我们看见了小武汉迷惘无辜的脸,他似乎在用眼神威胁记者,停止侵犯他的肖像权。记者也许被他的眼神震慑了,我们看见镜头慢慢下移,落在小武汉的手上,这样一来我们有机会看见了小武汉的手。是特写,两只手套在手铐里,手铐闪着冷光,手铐里的手看上去显得纤小无力,而且温暖。我们意外地发现小武汉的手指很细很长,苍白的指关节上面长着几丛淡淡的汗毛,除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留下了香烟的熏痕,还有指甲缝里一些并不明显的黑垢,总体上说,小武汉的手还算白净秀气,也干净,不像他的手。

其实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一直都在谈论小武汉的手,却都没好好观察过小武汉的手,这次大家就把他的手好好看了个够。小武汉的手,怎么说呢,看上去确实不像他的手,但如果那不是他的手,又是谁的手呢。

⊙文学短评

这是一个极为朴素的故事,却包含着这个世界的古老命题,即劳动的价值及劳动者的尊严问题。“劳动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毛泽东时代我们曾坦然地解决过这个问题,然而在历史的情境转至今天,城市中特殊职业人的劳动及其所包含的“歧视”又开始浮出水面,而《手》中的“小武汉”则无疑悲剧性地成为了“殉道者”,他的“堕落”亦成为某种价值观滑落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