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苏童,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驻会专业作家。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有作品百十万字,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已婚男人》和《离婚指南》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蜚声海内外。
小武汉在哪儿也混不好,后来干脆去了火葬场,抬死人去了。
起初谁也不知道小武汉在干什么工作,是一些死人站出来揭露真相的。那年夏天持续高温四十度以上,热死了好多风烛残年的老人。除了老人,香椿树街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贪凉,夜宿楼顶平台不幸坠落丧命;一个租了酒厂仓库养鳗鱼苗的外地人投资失败,服用安眠药寻了短见,死在他亲手搭砌的鳗鱼池里。在七月尖锐的杀气腾腾的阳光里,火葬场的白汽车像赶集似的来往于香椿树街,汽车喇叭叫得很不耐烦。从白汽车上跳下来两个抬尸人,一个胖子风风火火,好像是搬家公司派来搬家具的;另外一个小个子的工作作风却令人费解,他下车走路都藏在同事的身后,还戴着口罩和帽子,眼神躲躲闪闪,这样一来他反而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哎呀,看后面那人,是小武汉吧?他一下车就有人这么嚷嚷了。怎么不是小武汉?小武汉的眼部特点过于明显,怎么躲,别人还是认得出他的金鱼眼,还有眼梢上的那条月牙形疤斑。孩子们在死者的家门口不合时宜地欢呼起来,小武汉,小武汉运死人!小武汉的秘密就这样在死人与孩子的配合下泄露了出来。他斜着身子站在汽车旁戴手套,抖动着一条腿,又换另一条腿抖动着,他的眼睛在掠过一丝绝望过后变得坚强。我们亲眼看见他一肩扛着担架,一只手粗暴地拨开门口碍事的孩子,说,滚远一点,小心我把你们一起抬到我的车上去。
大家清楚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却不知道死人的事最后是小武汉管的,原来小武汉是去干了这一行。火葬场是个收入高福利好的特殊岗位,怪不得小武汉近来衣着光鲜,手头宽裕,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夏天以后小武汉的职业不再是个秘密,这对别人的好奇心是一种满足,对小武汉的生活却造成了显著的伤害。小武汉去买早点,炸油条的浙江人用夹子夹他的钱,不碰他的手。小武汉去上公共厕所,他明明系好了裤子出来了,别人却还拉着裤子站那儿,等其他的位置,意思是不蹲他蹲过的坑。小武汉不在乎别人的歧视,他从小到大家境不好,学习不好,长相不好,工作不好,经济条件也不好,被别人歧视惯了,歧视伤害不了他,但是歧视造成的后果伤害了他。对于一个具有正常性倾向的大龄男子来说,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伤了婚姻大事。小武汉和幸福花超市的顾小姐谈了一年冷静实惠的恋爱,正准备在国庆节结婚,好好的,天气害人,死人添乱,活人跟你作对,满街的人都在交口传颂,小武汉在火葬场抬死人!顾小姐那边的反应可想而知,婚礼的婚纱都预订好了,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受骗者,未婚夫从事的运输业运的居然是死人!她来不及对小武汉进行道德谴责,一个电话打到小武汉的手机上,当场宣布分手。
小武汉不愿意分手,大家知道小武汉快四十的人了,无数次恋爱都没有结果,没有独身的打算却一直被动地独身,好不容易有了你顾小姐,你说分手就分手了吗?他中途从业务繁忙的白汽车上跳下来,一路飞奔着跑到顾小姐工作的超市里。隔着货架上层层叠叠的物品,他看见女友的脸无动于衷地抬起来,抬起来以后仍然无动于衷。小武汉顿时回想起他以前与别的姑娘见最后一面的情景,心里就慌,一慌就冲动,扑过去,好像老鹰抓小鸡,抓住女友的手,一个劲地把她往外面拉。说要出去谈谈。小武汉不知道一夜过后他已经失去了对顾小姐肢体接触的所有权利,顾小姐尖叫一声,惊恐地甩开了他的手,别拉我,你的手,别碰我!小武汉从她的眼神里发现自己的手多么恐怖,他忍不住看了看左手,左手上全是汗,又看了看右手,右手上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污迹,他就顺手在裤腿上擦了一下。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小武汉说,你别神经病,我戴手套的,我一天洗七八次手,我的手比谁都干净。
厄运大多是无法挽回的,厄运中的爱情无论多么务实,当然也挽回不了。那天小武汉和顾小姐在超市门外的谈话一波三折,结果却是没有结果。顾小姐的分手理由虽然内容单一,小武汉却都无法推翻。顾小姐无法接受小武汉如此特殊的职业。你都快跟我结婚了,还骗我说在什么运输公司上班,原来是这么个运输公司,你运的什么东西?运的是死人呀!小武汉承认他说谎了,但他下意识地补充说明道,在货运公司拿的那点工资跟他现在是没法比的,客运也一样,薄利,竞争很激烈。顾小姐正色道,我不稀罕那点钱,现在这世界上穷人多,有钱人也多!我要是贪钱不会找个老板吗,干什么找你?那一句话让小武汉动了情,似乎看见了顾小姐那颗朴素务实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捉顾小姐的手。顾小姐吓得跳了起来,你别碰我,你的手,抬死人的,多恶心呀!顾小姐似乎要哭出来了,她说,你别怪我狠心,你千错万错不该挑这么个工作,你也替我想想,你白天在外面搬死人,夜里我们睡一张床,你让我怎么受得了?小武汉说,我搬了死人难道也变成死人了?死人总得有人搬,死人的事情总得有活人去打发嘛。顾小姐说,你别跟我说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说,可是做夫妻不是用大道理做的,身边天天睡个搬死人的,我受不了!小武汉眼看着事情正在一步步向坏处发展,脑子里迅速地跳出几个变通的办法。那我不搬死人,我去跟领导商量一下,去看炉子怎么样?要不然,我去管追悼会,放放哀乐布置灵堂什么的?顾小姐说,那也不行,一样跟死人打交道,我恶心,我受不了!顾小姐靠在玻璃橱窗上,哀怨地瞪着街道上的行人,忽然蒙着脸哭泣起来,她一哭小武汉更加慌乱。小武汉的手习惯性地伸过去,中途又缩回来了,对着空气甩了甩。我的手不能碰你,不碰就不碰吧,可是不碰手以后怎么相处,手又不是脚,难免要碰到的。小武汉烦躁不安地绕着女友转了几圈,呼了口气,突然说,他妈的,干脆就不干了,不干了!这个决定来得突兀而决绝,不仅是顾小姐停止了哭泣,连小武汉自己的肩膀也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小武汉在一阵冲动中忘记了一切,他一把抓住顾小姐的手紧紧地拽着,不干了不干了。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哪儿干都能活人,我还是回老牛那里跑中巴好了,不就是少开一千块钱工资吗。
让小武汉意外的还是他的手,他的手重复着类似的遭遇,无论是否抓到了顾小姐,他的手都在被顾小姐所唾弃。他感觉到顾小姐温软的小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下扭动,柔弱却很坚强地反抗着,执意摆脱小武汉的手。当小武汉彻底明白过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失去了所有的权利,再也掌握不了什么了,他看见自己的手颤抖着垂下来,好像被某种力量折断了。颐小姐后退着,将解放了的手藏在了背后,她受了惊,眼睛里充满了泪光,但嘴角上尴尬的笑意却泄露了内心坚忍的意志。不行了,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迟了。顾小姐摇着头,她说,这不是犯一次错误就能改正的事,没法改正的,我受不了你的手,我见到你的手就犯恶心,怎么能做夫妻?顾小姐最后转过身去,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们没有缘分,要是你能骗我骗到结婚以后,我也没办法了。可惜,可惜今年死了太多人。你知道吗,前天你去小桃花街抬的,是我姑婆,你没注意我,我可是看见你了。
那年夏天小武汉嘴角上长了个溃疡,总也不消,用中医说法是急火攻了心。小武汉刚刚装修了新房,新娘却变卦了。他不知道该怎样解决面临的问题。是自己特殊的职业造成了婚姻大事的障碍,这一点他清楚,可是排除了障碍又怎么样了呢,顾小姐还是要取消婚约,她说辞职也不行,职业能辞,手是辞不了的,她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手了。小武汉能解决职业的问题却解决不了手的问题,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手挡在他和顾小姐之间,成了一块拦路石。他没法搬走它,总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吧。
小武汉不知道怎么能解决手的问题。他在街上是有几个朋友的,他去找他们,他们都在财神家里打牌。财神的妻子正在里屋坐月子,婴儿哇哇地哭,女人就在里面骂财神,说他不是人,赌得家务都不知道做了,再赌她就找电话报警了。财神压不住火,冲进去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又出来了,继续打。这样的牌他们打得下去,小武汉看不下去,他提议移师去他家里打。财神是愿意的,其他三个却阴阳怪气地不表态。刀子还说,小武汉你别站在我身后,从你一进门,我的牌抓起来就是屎牌,一抓就是一手屎牌。小武汉以为阿地脾气好,就站到阿地身边去看牌,还习惯性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阿地皱了皱眉头,忍着打了几张牌,点了炮,就忍不住了,说,小武汉把你那手挪开,我是输家,你要站就站到财神那儿去,他赢钱的。小武汉脸上兜不住了,骂了几句,拂袖而去。走到门外了,财神追出来,说,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帮人没出息,输了几个钱就乱咬。小武汉说不出什么,摊开自己的右手看看,翻过来,又摊开自己的左手,看着,咬着牙,却说不出什么来。财神眼神闪闪烁烁的,你别看你的手,你那手,手气好不了的。财神笑着,说,到你家去打,你在一边看电视行不行?小武汉瞪着财神,面孔气得变了颜色,还是说不出什么,最后拿手掌在墙上狠狠地砍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去你妈的,让你们全输光!
他们说起来都是小武汉的朋友,闹半天只是牌桌上的朋友,酒肉朋友还不如。小武汉原本想让他们出出主意,怎样挽回顾小姐的心,现在看来是多余的。上了牌桌他们什么都不认,只认输赢。小武汉感到有点伤心。他想他们又不是像顾小姐以后天天要同床共枕的,不过在一起打打牌,他们居然也嫌弃他。小武汉走在街上,脑子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刀子的老母亲很老了,还活着,阿地的外公都九十了,也没死,如果哪天他们死了,他就跟他的同事说好,不拉人,让他们留在家里发臭,腐烂,让刀子他们迷信势利的脑子在尸臭味中清醒过来。清醒不了也无妨,他们起码会知道一点,他小武汉的手是有用的,也是有权威的,不管是侮辱他的人还是侮辱他的手,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是一个星期天闷热的下午,街上没什么人,小武汉怀着一丝仇恨在街上走,满街熟悉的景色,看上去也拧着脸,对他充满了偏见。有个游泳的小男孩在桥堍那儿看着小武汉,大喊一声,小武汉搬死人!喊完就跳到水里去了。小武汉追过去,追到水边,想想自己四十岁的人,不应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就折回来,向桥上走。小武汉走到桥上,忽然怀念起他从前在桥上摆自行车修理摊的日子,挣不到多少钱,但受人欢迎。他还想起他十几年来干过的许多行当,贩卖水果、搬运货物,倒买倒卖电影票、足球票、火车票、演唱会门票,在火车站替旅馆和中巴车拉客,哪一行干得都辛苦,却都赚不到多少钱。赚不到钱的心情他还记得,但与现在的心情相比,他不知道哪种心情更沉重一些,都不好受。他小武汉好像就是不能都好,挣到钱就丢了尊严,不肯丢了面子,就挣不到钱。
小武汉路过了桥那边老秦的花圈店。他看见老秦坐在柜台上,戴着老花镜扎花圈。小武汉就倚着门看老秦扎花圈。今年你生意不错吧?小武汉说,你这儿生意好,我们那边生意就也好。老秦笑了笑说,这叫什么生意,活人的钱不容易挣,挣个丧事钱罢了,混口饭吃。小武汉说,老秦你怕死人吗?老秦说,怕什么死人?怕死人我还做这一行?小武汉的目光直直地瞪着老秦,说,给我看看你的手。老秦说,你脑子热昏了?我的手又不是姑娘的手,有什么可看的?小武汉盯着老秦的手,过了一会儿,又说,老秦你敢不敢跟我握手?老秦惘然,手一下缩回去了,小武汉你撞见鬼了?还要跟我握手?好好的握什么手?你又不是什么高级领导。小武汉说,我们两个的手是一对呀,你也别嫌我,我也不嫌你,我们应该好好握一下手。老秦看见小武汉自嘲而诡谲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老秦笑起来,扔下手里的剪刀和彩纸,手热情地伸过来,和小武汉握了一下手,握一下,还抱着晃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