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苏童:已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代表作包括《红粉》、《妻妾成群》、《已婚男人》和《离婚指南》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蜚声海内外。2009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有散文集《河流的秘密》。
永珊带儿子回梨城探亲,到了弟弟永青家的门口,才知道他刚刚搬了家。
亲人们有的老去,有的迁徙,有的已经疏远,弟弟永青是永珊在梨城的最后一个亲人,可以想见,他的消失使永珊在儿子面前多么的难堪。永青家人去屋空,永珊从卸去锁的圆孔里看见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家。狭小的客厅里光线阴暗,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只残破的白色坐便器,也许在拆卸时弄坏了,被弟弟他们扔在那儿,闪着一圈白光。不知是表达失望还是气愤,永珊重重地捶了两下门,捶一下不解气,换个手又捶一下。儿子把拉杆箱放了下来,人坐在箱子上。他们搬家了,你还拍门,他很冷静地看着母亲,说,使这么大的劲,你手疼不疼。
邻居夫妇出来了,他们弄不清外面的母子俩和永青的关系。男的问永珊,你们是亲戚?永珊说,我是他姐姐呀。女的在男的身后打量永珊,是表姐还是堂姐?永珊看得懂夫妇俩疑惑的眼神,她轻声说,是亲姐姐。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听见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撒谎。邻居夫妇没有再多问什么,他们建议永珊打永青的手机,永珊说,打过的,是空号,可能我抄号码抄错了。那女的又出主意让永珊去煤气公司打听一下,说凭她的记忆永青好像是在那里上班的。这时候永珊很自信地笑了笑,纠正道,不是煤气公司,是自来水公司。我知道的,春节我弟弟还打过电话来拜年。
后来他们就下了楼。儿子提着箱子跟在母亲后面,不肯好好提,一半是在拖,箱子便和水泥台阶咯咯地冲突起来。你拿箱子撒什么气?永珊回头看了看便叫起来了,刚买的新箱子呀!儿子说,我撒什么气?我不气,是你在气。我气?我气什么?永珊反问了一句。看儿子一副不屑于回答的样子,自己解答说,你舅舅在记恨我,他故意不通知我,故意的,我知道。儿子和箱子都歪着身子站在台阶上,他说,这也叫探亲?他说怎么办吧,还去找舅舅吗?永珊站住了,她没有回答儿子,只是停在三楼的楼梯口,透过打开的气窗向外面看。这儿原来是农村么,叫什么公社的?胜利公社吧。她说,以前我带永青上这儿来看过露天电影,走夜路,到处是黑乎乎的水稻田,还有菜地,青蛙在水田里咕咕叫,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儿子没有兴趣听母亲不着边际的回忆,他说,探亲探亲,劳驾你告诉我,亲戚在哪儿呢?永珊回过头训斥道,闭嘴,谁说我们是来探亲的?我六年没回梨城了,回老家来看看,不行吗?儿子看来是有点怕母亲的,他的讥讽变成了一种委屈的抗议。那我们就拖着箱子在街上晃,别人以为我们是盲流呢。永珊拧过身子,仍然看着气窗外面,回来看看也好,她好像是拿定了主意,说,你舅舅那儿,去也行,不去也行,大不了我们住旅馆,花不了多少钱。
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太阳很好,梨城北部的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的腥味和不知名的淡淡的花香。母子俩穿过居民区门口的小广场,小广场粗糙而局促,但搭了水泥葡萄架,架子上没有葡萄藤,但地上开满了月季和芍药花,阳光照耀着这里那里的一些陌生人的脸,那些脸远远看过去是金黄色的。他们在小广场停留了一会儿。儿子去商店里买可口可乐,回来时看见永珊和一个坐在花坛上打毛线的女人聊天,他就跑到一边看两个男人下围棋去了,可永珊在那边已经拉起了箱子,快走呀,你怎么看起棋来了呢?儿子跑过去,说,我以为你遇见熟人了呢,你不认识人家跟人瞎聊什么?永珊说,不认识就不能说说话吗?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是黄美娟,小学同学,认错人了。
永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之色,她回头又看了看那个打毛线的女人,那女人低着头,在阳光下打毛线,毛线是艳丽的桃红色。那么俗气的颜色,谁穿得上身?永珊随口评论了一句,忽然叹起气来,说,也奇怪了,梨城也不算大,从下了火车到现在,怎么一个认识的人也没遇着呢?
儿子喝了一口可乐,斜着眼睛看了看梨城五月灰蓝色的天空,思考着什么,然后他说了那句话,听上去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却学得巧妙,让做母亲的哑口无言。儿子说,可惜,你还记着梨城,梨城早就不记得你了。
他们坐公共汽车到白菜市去。
去白菜市也是永珊独断的主张,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白菜市看看老屋,这次不看,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永珊几乎是把儿子推上汽车的,儿子不愿意让她的手接触自己,他左右扭动着肩膀,驱逐着母亲的手。你别抓我,你就把我当人质好了,他说,你让我去参观什么我就参观什么,参观厕所也行。这次是把老屋隐喻为厕所了,儿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吐了下舌头,不敢向母亲看。但侥幸的是永珊忙着找座位,没有留意儿子在嘟嚷什么,她占了一个座位让儿子坐,儿子不肯坐,永珊便自己坐下了。
永珊微微侧转着脸,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说,我记起来了,以前这儿还有个坟场,我们夜里看露天电影路过这里,都不敢向这边看,坟场在路的左面,我们就一起向右看齐,拼命地跑。儿子没搭理母亲,他的漠然告诉永珊,别指望我配合你,我对这城市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永珊的目光在儿子和车窗外的街道之间游动了一会儿,终于凝固在儿子的行李箱上。你舅舅心里的疙瘩我知道,她的思路跳跃了一下,很突然地跳到了永青身上。她说,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呢,老屋拆迁是货币拆迁,他怕我回来找他分钱。
儿子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那你到底是不是要跟舅舅分钱呢?
永珊瞪了儿子一眼,就此不说话了,后来直到下车,永珊一直没再说话。儿子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像乌云一样紊乱的东西,他毕竟还小,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永珊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他跟着母亲下车,等着她指引方向,但永珊站在汽车站牌下,东张西望一番,突然说,这是在哪儿呢?
永珊迷路了,永珊走在回家的路上,可她迷路了。肥皂厂的水塔不知什么时候被拆掉了,没有了肥皂厂的水塔,永珊就找不到去白菜市的路了。怎么拆得这样?永珊有点惶恐地看着街道两侧的建筑和人群,她说,走了几十年的路,怎么就不认得了?回到家门口,还要找人去问路?
其实到处都一样,梨城这城市也像别的地方一样被有关部门努力改造过了。旧城特有的狭窄弯曲的街道被果断地拉直拉宽,不仅是气派了,顺便也逼迫人们丢掉了陈旧的不科学的方位感。很多妇女在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她们找不到路口的杂货铺、邮筒或者水塔什么的就找不到相关的路。永珊就是这么个不辨方向的女人她发了一会儿牢骚,最后放弃了寻找水塔的努力,向路边一个卖水果的老人问了路,路一下就有了,老人指了指北边的一大片废墟,说,往那儿走吧,看见房子都拆得半倒不倒的,就是白菜市了。永珊没料到七年以后回家的路,是通过一片废墟到另一片废墟。永珊对着满地的碎砖残瓦发愁,说,这怎么过去呀?儿子在后面说,不好过去就别过去了,我们就算瞻仰过故居了嘛。但永珊已经转过来抬行李箱了,她说,我们抬着箱子,脚下当心一点,有玻璃碴的。
白菜市一带的废墟迎来了离别多年的永珊和她的儿子。晚清的、民国的、社会主义的砖瓦木料混在一起,在五月的阳光中哀悼着过去的日常生活,现在这种宁静的哀悼被最后的来访者打破了。让我们做一次幼稚的联想,也许废墟里的一砖一瓦还记得永珊,好多年前那个背着手风琴来往于白菜市和文化馆之间的女孩子,也许它们在说,永珊,你好,手风琴练得怎么样了?但永珊听不见,永珊只听见附近工地上的推土机隆隆滚动的噪声,夹杂着路边音像店里女摇滚歌手的啦啦啦的声音。再说永珊现在是一个十三岁男孩的母亲,早就不拉手风琴了。永珊和她儿子艰难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母子俩表情都并不愉快,他们的怨恨恰好是废墟造成的,谁也无法在废墟上拖拉行李箱,他们在敌对的情绪下抬一只沉重的箱子,所以母子俩都累得气喘吁吁的,那男孩不时恶狠狠地踢掉一个玻璃瓶子,或者踩碎一块无辜的瓦片,而永珊则在沮咒废墟的混乱和无序,要知道废墟从来都不是整洁的,永珊的埋怨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废墟中的一只老鼠似乎是为了警告来访者,它突然从砖瓦堆里跳出来,把永珊吓了一跳。
永珊吓了一跳。吓死人了,永珊捂着胸口说,怎么会有老鼠的呢?那么大的老鼠。
儿子说,垃圾堆里没老鼠,哪儿还有老鼠?
永珊皱着眉头环顾四周,看见西边一棵梧桐树还很勉强地站在砖堆里,东面的一幢砖木楼房拆剩下一面外墙,像舞台布景孤单地耸立着,门檐旁边的一排字仍然清晰可见:专修钟表,立等可取。永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知道了,这是大康头家的位置,大康头你知道的吧,人是个丑八怪,手很巧,会修手表的。她说着开始向左侧的废墟里搜寻着什么,水井就在这儿,我以前天天到井边来洗东西,洗衣服,淘米洗菜,涮拖把。永珊说,怪了,怎么看不见水井了呢?
看得见才怪,儿子说,让垃圾盖住啦!永珊的目光停留在那棵树上了,我们去看看那棵树,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亢奋,我小学毕业那年在树上刻过名字的,插队回来看过,名字还在树上,跟着树一起长大了,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我不看。儿子说,要看你自己过去看。永珊瞪了儿子一眼,自己跑过去看树。永珊弯着腰在砖堆上走,围着树转了两圈,看见的是一棵皮绽肉裂的老树的树干,有人在粗壮的树干上用红漆写了一排字,谁在此处小便谁就是狗!还附加了一个很不文明的图画。永珊没有找到她的名字,她低着头想了想,也许并没有总结出原因,快快地下了砖堆。她看见儿子又坐到行李箱上去了,他一定是估计到了结果,用讥讽的目光看着他母亲。永珊给自己打圆场,说,没了也好,不知道谁在树上胡涂乱抹,恶心死了。
天色很突兀地暗了下来,他们走到白菜市的废墟深处时,橙色的阳光已经从残垣断壁上消失了。离开老屋还有几步之遥,永珊先松开了抬箱子的手。放下吧,她对儿子说,我不告诉你哪堵墙后面是老屋,你自己认得出来吗?
不认得。儿子说,谁记得这些?
永珊盯着老屋唯一存在的半堵墙,她先看屋顶,屋顶没有了,她看门,门也没有了,她看门前的水泥台阶,台阶淹没在瓦砾里了。永珊看着看着,突然对儿子发起了脾气来,你什么都不记得!外婆带你带到三岁,外婆心脏病发作送医院前还在喂你喝牛奶,你也不记得了?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记得,那不是人,是猪!
儿子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眼睛里闪着小题大做的愤怒之光。我记得外婆,并不一定要记得房子嘛。他小声地为自己申辩了一句就不吱声了,他看得出母亲的愤怒由他引起,但他觉得自己仍然是无辜的。关于梨城,关于白菜市,关于白菜市的这间老屋,他确实一点都记不得了。
除了永珊和她儿子,偌大的白菜市的废墟上空无一人,不远处的大街上已是一片夕照,车流人声偶尔沉寂下来,废墟上浮起一种细碎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听上去像来自地下的叹息。有一只鸽子迎着暮色向白菜市的废墟飞过来,在永珊母子俩头顶盘旋了一会儿,仓惶地飞到了梧桐树那边去了,大概是谁家迷途很久的家鸽,终于找到了回棚的路,鸽棚和主人却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