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还剩下半堵墙,半堵墙上挂着半扇窗子。永珊走到了半扇窗子前,窗框用红漆漆过多次,多少年来的日晒雨淋使油漆面起了很多条状的皱纹,像一个老人身上的皱纹。窗玻璃都碎了,但窗框仍然牢固地嵌在残墙上,永珊伸手推了一下窗,窗子应声启开,一个什么东西从窗台上掉了下去,永珊伏上去一看,是一只墨水瓶,墨水瓶落在里面的瓦砾堆里,没有碎,还是一只墨水瓶。是外公的墨水瓶,永珊说,外公批学生作业用的,他喜欢把墨水瓶放在窗台上。
儿子站在母亲的身后向里面张望,也许他在努力回忆幼年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短暂时光,也许什么也没想起来,也许根本就没想。他说,好像在地震灾区,我们好像是两个灾民。
永珊摸了摸窗子,油腻的窗框上覆盖了一层灰,都沾到永珊手上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站在这扇窗前拉手风琴,她说,你外公懂五线谱的,有时候要汇报演出了,他会督促我练,站在我旁边替我翻乐谱。
我从来没有听你拉过手风琴,儿子说,你的手风琴现在到哪里去了?
给你舅舅了,永珊说,外公让他练,可他不喜欢,你舅舅没出息,我听外婆说他后来把手风琴卖给一个收旧货的人,卖了二十块钱。
梧桐树上的鸽子这时候又飞了过来,飞得很低,永珊他们甚至看得见鸽子灰色的羽毛,好像是被水打湿过的鸽子在老屋残存的半堵墙头上停下来,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那只鸽子找不到家了。永珊说。
是不是信鸽?儿子对鸽子是有兴趣的,他的眼睛亮起来,追着鸽子飞行的路线,他说,信鸽能飞一千里路,再飞回家,信鸽飞多远都能回家。
人都找不到家了,鸽子怎么找得到家?永珊说。
永珊不再看那只鸽子,她低头找着什么。找找看,她说,兴许能找到外婆种花的花盆,带回去也能做个纪念,你记得不记得了,外婆在门口垒了个花坛,种了好多花,那些花盆都是宜兴紫砂盆,都是很好的花盆。
花盆拿回家也没用,你从来不种花。
不一定种花,做个纪念,你懂不懂?
儿子很明显是在克制自己烦躁的情绪,他捡起一块瓦片朝远处掷去,瓦片恰好落在一块玻璃上,砰的一声,声音很脆很响亮。
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永珊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在这么一片垃圾堆里,你让我做什么正经事?儿子说,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天马上就黑透了,还去不去找舅舅了?
永珊愣了一下,又扭过头,伏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起来,看得出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永珊在暮色中凭吊着一个过去的家,心也沉在暮色中了。马上就带你去,你放心,梨城是我老家,怎么也不会让你睡在街上的。她对儿子说着,突然用手撑着窗台,努力地伸长脖颈向目光的死角那里看了一下。儿子以为这是母亲结束凭吊前的最后一眼,没想到永珊突然大叫起来。
五斗橱。我们家的五斗橱还在那里!
儿子半信半疑,干脆翻过窗子进去了。儿子在残墙的角落里果然看见一只五斗橱,用一块塑料薄膜和几张报纸遮盖着,歪着身子站在废墟上。是七十年代南方一带流行的五斗橱式样,并没有五只抽屉,倒很像一只小巧的衣橱,暗红色的橱门上方镶嵌着两块雕花板,一左一右是对称的。
永珊睹物伤情,儿子是有准备的,他扶着母亲翻过窗台后就不吭声了,他坐在一张被丢弃的塑料凳子上,抬头看着白菜市废墟上黄昏的天空一定是想起了哪个电脑游戏里的画面。儿子嘻嘻一笑,说,我现在人好像在无极魔宫里,无极魔宫你懂不懂?进了宫里你就把什么都忘了,什么本事都会了,可以用脑袋走路,可以用鼻孔说话!
永珊试着打开橱门,发现有人在门上上了一把小挂锁,门打不开。永珊就用手摸门上的雕花板,她说,你是肯定不记得这五斗橱了,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要跟这橱打交道的,洗好的衣服要放进去,买油买米要从里面的抽屉拿油票粮票,你不会懂那些事情的,过去的事情,你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儿子说,你的事情你知道就行了。
不知道是谁上的锁,是你舅舅吧。他怎么忘了把五斗橱搬走呢?永珊捏了捏橱上的挂锁,又否定自己说,不一定是你舅舅,他那个人没出息,要么就扔,要么就卖,兴许是哪个拾荒的人锁的。弄不好这五斗橱也让他卖了。
卖了就卖了嘛,这东西又不新潮又不古典的,谁往家里放?
你也没出息。永珊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她说,你长大了比你舅舅还没出息。
儿子被迫地再次沉默了,他向废墟的东面看,看见的是华灯初上的梨城,他越过残墙断壁向西边张望,看见的是更大的一片废墟,尘埃蒙蒙的,笼罩在黄昏的暮色中。这是他母亲的城市,这是他母亲的废墟,儿子无法感受到这一切与自己的紧密联系。儿子感到疲倦了,弓起身子抱着膝盖,像猫一样蜷缩在那里。现在他开始用一种很消极的态度对母亲说话,你什么时候看够了叫我一声,你抒情抒累了叫我一声,我打个瞌睡。
儿子听见母亲在五斗橱旁边瑟瑟地做着什么事,他没有抬头,他的意思是你忙你的,与我无关。但是永珊突然叫他了,她说,快起来,帮我把五斗橱抬出去!
五斗橱已经用一段麻绳和几段白色的包装绳捆起来了,捆成一个行李的样子,上端还留了一截拉手。永珊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绳子,现在她站在橱边,有点得意地看着儿子说,捆好了,我试过,一点也不重,我们能把它拖出去。
你疯了?儿子说,把这个破东西拖出去干什么?你疯了我没疯,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永珊的嗓音尖利起来,而且听上去有点发颤,你这孩子气死我了,你怎么一点感情也不懂,这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我不能让它丢在这里!儿子站起来了,但他扭着脸,身体不动,鼻孔里呼呼地响着。他与母亲这么对峙了大约两分钟,听见母亲在那儿跺了跺脚,说,你不帮我难不倒我,我一个人也能把它弄出去!
梨城五月的一个夜晚,回乡探亲的永珊母子俩在街上走,永珊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她儿子拖着的东西让行人们觉得有点奇怪,那好像是一件家具。人们都回头看那男孩拖着的家具,它一路与地面磨擦,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上点年纪的人知道那是七十年代流行过的五斗橱,有人就喊出来了,是一只五斗橱呀!
仍然没有遇见一个认识永珊的人。七年前回梨城她还在路上遇见过以前白菜市的邻居小学同学,甚至一个在少年宫一起拉手风琴的同伴,现在他们都不见了。永珊领着儿子在梨城的街道上走,好像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五斗橱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怅然无助的情绪,她不时地回头看一下儿子和他拖着的五斗橱。小心点,别把绳子磨断了。她说,你别苦着个脸,这么大的孩子锻炼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坚持一下,到了香椿树街你表姨那儿就好了。
儿子拖得并不小心,他听见五斗橱上的一条包装绳率先断了,他不吱声,紧接着另一条包装绳也断了,他听见那把挂锁也咯噔响了一下,如他所愿,五斗橱拒绝前进了。儿子站住了,他几乎是用一种喜悦的声音说,断了,都断了,我说过那绳子会断的!
不仅是绳子断了,五斗橱的橱门似乎也撞坏了,里面的两只抽屉呼之欲出。永珊跑过来,她在儿子头顶上打了一下,你是故意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拖它,你不拖我来拖!
一只抽屉首先从五斗橱里掉了出来,抽屉是空的,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气味,底部垫着的报纸还是一九八四年的。永珊蹲下来,看了看报纸上的字,八四年,她对儿子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儿子看着母亲,他说,丢脸丢到南极洲去了,你没见人家都看着我们呢。
永珊没理睬儿子的埋怨,你外婆以前喜欢把户口本粮证放在报纸下面。她说着把报纸从抽屉里抽了出来,一张照片很唐突地暴露在母子俩的眼前。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四个人,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分前后两排坐着,都穿着军装,除了小男孩哭丧着脸,其他三人一起拘谨地笑着。背景一看就是块画出来的布景,但画的是北京天安门。
儿子被上个世纪的照片逗乐了,他说,这种照片,酷呀。他想从母亲手中拿过照片,发现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照片已经被她扔回到抽屉里了。
永珊的表情很奇怪。永珊说,弄错了,这不是我们家的全家福。
儿子一时摸不着头脑,举起照片看,说,怪不得我看那个女孩不像你。
永珊的嘴唇颤抖着,她好像害怕自己会哭出来,猛地用手把脸捂住了。弄错了!她说,怎么回事,这不是我们家的五斗橱!
儿子突然意识到他拖五斗橱的辛苦是多么冤枉,他叫起来,闹半天你让我拖着别人家的东西满街跑,你在跟我搞幽默呀?
这算怎么回事?永珊蹲在地上,茫然地遥望着白菜市的方向。她说,是谁把橱子扔那儿了?偏偏扔在我们家,跟我们家的五斗橱一模一样的。
儿子嘴里呜呜怪叫了两声,在对母亲进行过必要的嘲弄后他变得轻松起来,他开始研究那张陌生人的全家福。是谁家的照片?一定是哪个邻居家的,多傻,傻得可爱!这一家人你认识吗?
永珊白着脸向照片扫了一眼。我不认识,她说,我离开这里也好多年了,没准是后来搬到白菜市的哪家人,我不认识。
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甩掉了,儿子怀着一种喜悦的心情把五斗橱推到了路边。他把它放在一只陶瓷垃圾箱边,那垃圾箱也有半人高,顶部是一个张着大嘴的老虎头。儿子做完这件事退后一步端详着五斗橱和垃圾箱并肩而立的造型:一件主人不详的旧家具,一只威风凛凛的垃圾箱,在白色的路灯光影下垃圾箱像一个卫士守卫着五斗橱。儿子看看母亲,永珊蹲在地上,她好像默认了儿子对五斗橱的处理,儿子便得意起来,自己为自己啪啪地鼓掌,说,酷,是现代艺术呀!
永珊没有再向那只五斗橱看一眼。她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梨城已是万家灯火,新铺的街道闪烁着橙黄或者洁白的光影,像一条河流一样漂浮着。永珊的眼睛里涌满了泪,现在她觉得这个城市真正离她远去了,她也已经真正离故土而去了,除了一些回忆,这个城市什么也没给她留下,而她深知自己也没什么留给这个城市。永珊掏出手绢擦着泪,她听见儿子说,我们现在该往哪儿走?永珊犹豫着,她回头看了眼儿子,现在她内心对儿子升起了一丝歉疚之情。你想去哪儿?她问儿子。儿子有点疑惑地看着母亲,他说,我不知道,反正我跟着你,你不是要去你表妹家吗?永珊弯腰拍了下行李箱上的灰尘,不去了吧?她好像是在征求儿子的意见,我和她也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儿子不说话,他注视母亲的目光开始透露出一丝怜悯,还有宽容。我随便你,儿子和母亲开了个玩笑,你是老板,我是跟班,反正我跟着你嘛。
梨城之夜已经不同于往昔,晚上七点以后街上灯火辉煌。永珊后来带着儿子进了一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吃了梨城著名的蟹粉小笼包,还吃了鸭血粉丝,还吃了生煎馄饨。这么饱餐一顿以后母子俩的体力有所恢复,永珊又带儿子去一家大型商场逛了一圈,站在自动电梯上上上下下的。永珊买了些梨城出名的丝绸和其他土产,是送人的,买了件纯羊毛的毛衣,是给丈夫的,她还替儿子买了双打折的名牌运动鞋,是儿子自己挑选的。后来他们拖着行李箱向火车站走,母子俩,还是一前一后地走,只是永珊的手上多出了两个购物袋,一个是普通的白色塑料袋,另外一个却是红色的精心设计的袋子,袋子上开满了一朵一朵白色的梨花。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永珊看见儿子偷偷地把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塞到了行李箱的夹层里。她知道是那张照片,别人的照片,四个陌生人的全家福。儿子从小喜欢收藏,他一定是觉得那张照片有意思,那就让他去收藏吧。永珊没有阻止他。永珊靠在一根路灯灯柱上等儿子的时候吸起鼻子闻了闻什么。梨城的空气比我们那儿好,她说,不知道什么花这么香,四月五月,梨城的空气最好了。
后来永珊母子俩带着大包小包地向火车站走,看上去很像旅行社组织的一日游的游客。永珊是个很节省的女人,走了一天的路,还是不舍得叫出租车。她对儿子说,上了火车我们就坐着休息了,不花那个冤枉钱!
⊙文学短评
卡夫卡说现代人早已将根拔起却还在在谈论乡愁,故乡或者家园常常作为一种恒常的、固定之物温情地存在于追忆者的脑中,然而当久别后再走进这片想象之地时,故园以毫不留情的消失反击了返乡者曾经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