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余华:先锋文学代表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鲜血梅花》、《一九八六年》、《古典爱情》、《世事如烟》等,长篇小说有《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同时出版有散文、随笔、文论及音乐评论。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肉。至于这块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这天下午的时候,昆山走在大街上,嘴里咬着牙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胡子上沾着烟丝。他向前走着,嘴唇向右侧微微歪起,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护腰带。人们一看就知道,昆山又要去打架了。他们跟在昆山后面,不停地打听着:
“谁呀?昆山,是谁呀?这一次是谁?”
昆山气宇轩昂地走着,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昆山走到了那座桥上后,站住了脚,他“呸”地一声将牙签吐向桥下的河水,然后将菜刀放在了水泥桥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在风中甩了两下,有两支香烟从烟盒里伸了出来,昆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支,然后将火柴藏在手掌里划出了火,点燃香烟。他暂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知道石刚的家应该下了桥向西走,石刚工作的炼油厂则应该向南走,问题是他不知道此刻石刚身在何处?
昆山吸了一口烟,鼻翼扇动了几下,此后他的眼睛才开始向围观他的人扫去,他阴沉着脸去看那些开朗的脸,他注意到了其中一张有眼镜的瘦脸,他就对着那张脸说话了:
“喂,你是炼油厂的?”
那张瘦脸迎了上去。
昆山说:“你应该认识石刚?”
这个人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个车间的。”
随后昆山知道了石刚此刻就在炼油厂。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钟了,他知道石刚刚刚下了中班,正向澡堂走去。昆山微微一笑,继续靠在桥栏上。他没有立刻向炼油厂走去,是因为他还没有吸完那支香烟。他吸着烟,那些要宰了石刚和最起码也要割下一块肉的话,昆山就是这时候告诉围观者的。
当时,我正向炼油厂走去,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这一天午饭以后,我将书包里的课文倒在了床上,将干净衣服塞了进去,又塞进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后向母亲要了一角钱,我告诉她:
“我要去洗澡了。”
背上书包的我并没有走向镇上收费的公共澡堂,我要将那一角钱留给自己,所以我去了炼油厂的澡堂。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道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我将时间计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炼油厂的大门口应该是十二点正,这正是那个看门的老头坐在传达室里吃饭的时间,他戴着一副镜片上布满圆圈的眼镜,我相信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会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他喜欢埋着头吃饭,我总是在这时候猫着腰从他窗户底下溜进去。在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应该赤条条地泡在炼油厂的澡堂里了。我独自一人,热水烫得我屁眼里一阵阵发痒,蒸腾的热气塞满了狭窄的澡堂,如同画在墙上似的静止不动。我必须在一点钟来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腻腻的工人把腿伸进池水之前先清洗掉身上的肥皂,在他们肩上搭着毛巾走进来的时候,我应该将自己擦干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太长的时候,就会将池水弄得像豆浆似的白花花地漂满了肥皂泡。
可是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到那座桥上时站住了脚,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炼油厂看门的老头快吃完饭了,那个老头一吃完饭就会背着双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而且没完没了。他会一直这么走着,当澡堂里的热水冰凉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里去坐上一会儿。
我站在桥上,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口吐着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胡子长在厚实的嘴上,他说话时让我看到肌肉在脸上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抖动。我心想这个人腮帮子上都有这么多肌肉,再看看他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还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个名叫石刚的人肯定是完蛋了。昆山说:
“他不给我面子。”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么,这个镇上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们都知道昆山是谁,昆山就是那个向别人借了钱可以不还的人,他没有香烟的时候就会在街上拦住别人,笑呵呵地伸出两只宽大的手掌拍着他们的口袋,当拍到一盒香烟时,他就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将香烟摸出来,抽出一支递过去,剩下的他就放入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识昆山,连婴儿都知道昆山这两个字所发出的声音和害怕紧密相连。然而我们都喜欢昆山,当我们在街上遇到他时,我们都会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了,一直叫到那时的十一岁。这就是为什么昆山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他喜欢别人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总是热情地去答应,他觉得这镇上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现在,昆山将烟蒂扔进了桥下的河水,他摇着脑袋,遗憾地对我们说:
“石刚不给我面子。”
“为什么石刚不给你面子?”
那个瘦脸上架着眼镜的人突然这样问。昆山的眼睛就盯上了他,昆山的手慢慢举起来,对着瘦脸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打耳光的动作,他说:
“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
我听到了一片欷歔声,我自己是吓了一跳,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昆山的老婆,然后有人说出了我心里正想着的话:
“他敢打你的老婆?这石刚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昆山伸手指了指我们,“现在我很想认识他。”
瘦脸的男人说:“可能他不知道打的是你的老婆。”
昆山摇摇头:“不会。”
有人说:“管他知道不知道,打了昆山的老婆,昆山当然要让他见血,昆山的老婆能碰吗?”
昆山对这人说:“你错了,我的老婆该打。”
然后,昆山看了看那些瞠目结舌的人,继续说:
“别人不知道我老婆,我能不知道吗?我老婆确实该打,一张臭嘴,到处搬弄是非。她要不是我昆山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打她耳光……”
昆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可是怎么说她也是我老婆,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该打耳光的话,我昆山自己会动手。石刚那小子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打了我老婆一耳光,他不给我面子……”
昆山说着拿起桥栏上的菜刀,微微一笑:
“他不给我面子,也就不能怪我昆山心狠手毒了。”
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我们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沛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桨转出来的波涛。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走在了昆山的右边,我得到了一个好位置,昆山手里亮闪闪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摆动,如同秋千似的来回荡着。这是一个让我激动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这么多的成年人中间,他们簇拥着昆山的同时也簇拥着我。我们声音响亮地走着,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发出好奇的询问,每一次都是我抢先回答了他们,告诉他们昆山要让石刚见血啦,我把“血”字拉得又长又响,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发现昆山注意到了我,他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微笑。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希望这条通往炼油厂的街道能够像夜晚一样漫长,因为我不时地遇上了我的同学,他们惊喜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里全是羡慕的颜色。我感到自己出尽了风头。阳光从前面照过来,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我抬起头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缝。
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很远我就看到了传达室的老头儿站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而是像鸟一样地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们。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我看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突然害怕了起来,我心想他很可能会走过来一把将我揪出去,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哥哥经常做的那样。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我抬起头去看昆山,我看到昆山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对着前面的老头儿喊道:
“他是昆山……”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且还像树叶似的抖动着。在此之前,老头儿已经闪到了一旁,像刚才街道旁的行人那样好奇地看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老头儿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阻挡之意,我也走了进去,我心想他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们走在炼油厂的水泥路上,两旁厂房洞开的门比刚才进来的大门还要宽敞,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
“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听到有人对昆山说:“他去澡堂了。”
昆山说:“去澡堂。”
我们绕过了厂房,前面就是炼油厂的食堂,旁边是锅炉房高高的烟囱,浓烟正滚滚而出,在明净的天空里扩散着,变成了白云的形状,然后变成了消失。两个锅炉工手里撑着铁铲,就像撑着拐杖似的看着我们,我们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来到了澡堂的门前。已经有人从澡堂里出来了,他们穿着拖鞋抱着换下的衣服,他们的头发都还在滴着水,他们的脸和他们的赤着的脚像是快要煮熟了似的通红。昆山站住了脚,我们都站住了脚,昆山对那个戴眼镜的瘦脸说:
“你进去看看,石刚在不在里面。”
戴眼镜的瘦脸走进了澡堂,我们继续站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那两个锅炉工拖着铁铲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昆山:
“昆山,你找谁呀?谁得罪你啦?”
昆山没有回答,别人替他回答了:
“是石刚。”
“石刚怎么了?”
这一次昆山自己回答了:
“他不给我面子。”
然后昆山的手伸进了口袋,摸索了一阵后摸出了一支香烟和一盒火柴,他将香烟叼在了嘴上,又将菜刀夹在胳肢窝里,他点燃了香烟。那个瘦脸的男人出来了,他说:
“石刚在里面,他正往身上打肥皂……”
昆山说:“你去告诉他,我昆山来找他了。”
瘦脸男人说:“我已经说了,他说过一会就出来。”
有人问:“石刚吓坏了吧?”
瘦脸的男人摇头:“没有,他正在打肥皂。”
我看到昆山的脸上出现了遗憾的表情,刚才我在桥上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样的表情,刚才是昆山认为没有给他面子,现在昆山的遗憾是因为石刚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时候有人对昆山说:
“昆山,你进去宰他,他脱光了衣服就像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昆山摇摇头,对瘦脸男人说:
“你进去告诉他,我给他五分钟时间,过了五分钟我就要进去揪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