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怀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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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马小度的牙齿(2)

我的脸红了。我想跟木子李说话,想跟他解释,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你们啊,怎么这样不懂事!”木子李叹叹气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陈巡却跑过来,小声问我:“玩什么啊,大家一起玩。”我没理睬他,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陈巡被我差点推倒掉,他生气了,冲上来要打我。看见我们要打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干吗,干吗?”连宇忙不迭地问道。还有其他人,男生围着我,女生站在后排。他们的眼睛都火辣辣地盯着我,我心里慌张极了。

我傻傻地站着。“真的不……不是偷的。”我小声地说着,我本来想大声对同学们说的,但努力了老半天就是没办法说出口。

我把那支绿色的彩笔拿出来递给陈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他也没说是他的,可我却乖乖地向他递去。但是陈巡把他的手收了起来,“我不要,我才不要呢,你拿彩笔给我干吗?这彩笔又不是我的!”

“这是谁的彩笔?”陈巡问大家,“谁的彩笔跑到他的抽屉里去了?”

大家纷纷摇头,然后轰地笑得东歪西倒。“真是个傻瓜!自己的东西偏要给别人!”

“可是,可是,这支笔真的不是我的!”我张大嘴巴对他们高声叫着,但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话又哗啦啦跑到了血管里,我害怕极了,赶紧把自己的双手都插进口袋。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手指突然说起了话来。

“是谁的,这支彩笔究竟是谁的?”我的左手大拇哥问右手小拇弟。

“我不知道。”右手小拇弟这样说。

“马小度死了,你害不害怕?”左手大拇哥又问。

“我怕,”小拇弟说,“但他们为什么都不怕?”

“别怕别怕,你有新彩笔了!有了新彩笔你就不用怕了!”我的另外八个指头像老师一样摇头晃脑说着。

我的指头会说话?我有些担心,又有些高兴。我瞧瞧周围,没人注意到我,我放心了。我的指头会说话了!我再也不怕自己变成马小度了!我高兴死了。

马小度为什么要跳楼?他就是因为自己不会说话,他口吃。真的是这样的。那天陈巡老爸问我,我就是这样说的,只是我没办法说出口。我只说了两个字:“口吃。”“你口吃?那你不用说了,难怪老半天说不出话。”陈巡老爸这样跟我说,我心里急死掉了,我想跟他们说我没有口吃,是马小度口吃,马小度跳楼是因为他口吃。他口吃,连宇才欺负他的。他咬了连宇一口,连宇就用脚踢他。他摔倒了,还没爬起来就上课了。戴老师问他,马小度你在干吗?马小度张大嘴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老师就喊上课,我们就上课了,马小度坐到了我的前面。然后刚上了一会儿课,马小度就冲了出去,就跳了下去。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没错,马小度跳楼就是因为口吃。我想跟警察叔叔这样说,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会说“口吃”,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他们真是奇怪,我说的是马小度口吃,可他们偏偏以为是我口吃。我的脸都急红了,他们就是不知道我说什么。“小朋友,你出去吧,”陈巡的爸爸跟我这样说,我只好出去,快到门口时,我听到陈巡他老爸跟其他警察说,“这孩子真可怜,口吃这么严重,以后怎么办呢。”我的脸更红了,我发现我的双手都红了起来,但我没办法,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怎么跟他们说,我没有口吃呢?

杜宇微和谢津津他们说的差不多,都说不知道。“他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就跑出去,就跳下去了。”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跟警察叔叔说的。警察叔叔以为是我们校长“指环王”这样教我们说的,他们问:“是这样的吗?老师是这样跟你们说的?老师跟我们说的可不是这样!”警察也会撒谎?我感到很奇怪。马小度跳楼以后,“指环王”到了我们教室,他没教我们说什么。只是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要注意,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没看到的不能乱说。全班同学就三个人说得跟大家不一样,连宇、陈巡和我。连宇说,马小度是跑到栏杆上玩给摔下去的。连宇真是胡说八道,马小度上课上到一半怎么会跑出去玩。马小度是口吃,但他没有神经病。连宇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们又没有说马小度是跟他吵架才跳楼的。他怎么能那样说呢?还有陈巡,他最可恶,他居然说是戴老师叫马小度去的。“我们老师骂马小度,‘你为什么不去跳楼,你哭什么呢?’老师叫马小度去跳,马小度当然要跳了。”陈巡就是这样跟他老爸他们这样说的。陈巡甚至还说,“要是老师叫我跳,我也会跳的。”陈巡真会编故事,戴老师哪里有这样说呢。就是因为他这样乱说,昨天我们被警察们关到了天黑。他们都说我们说了假话,不然马小度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跳了楼?我跟警察叔叔说,马小度是因为口吃才跳的,他们不相信,他们还怪怪地笑着,好像我在撒谎。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这样说呢?马小度就是因为口吃,他才跳楼,才死掉的!我真想对他们高声叫起来,可我就是叫不出声。

马小度跳楼就是因为他口吃。昨天,连宇要借他的橡皮擦,他不借。连宇就伸手抢,他用双手紧紧压住。连宇一使劲,橡皮擦到了他手里。“还,还,还……给,给我!”马小度喊道。连宇不理他,连宇怎么会听他的话呢,连宇要听马小度的话他就不叫连宇了。其实我知道连宇并不需要橡皮擦,连宇画画、写字早就不用铅笔了。连宇就是很了不起,从四年级开始就用圆珠笔了。这是连宇比马小度要牛的地方。连宇比马小度牛的地方多的是,所以他不用橡皮擦却偏偏要向马小度借。他别人的不借,偏要借马小度的。他知道马小度小气,偏要借马小度的。连宇这个人就是这样。我有时候觉得他很讨厌,他总是喜欢出风头。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好玩,比如他向马小度借橡皮擦这件事。马小度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他就不爱说话,别人一碰他,他就口吃。

“还,还——给我!”马小度叫道。“还,还,还,给,给,给——”“偏不给你!你,你,你——来拿呀,你,你,你,有,有,有——本事你自己来拿!”连宇把马小度的那块彩色橡皮擦高高举着,马小度跳了起来,连宇也跳了起来,连宇手里马小度的彩色橡皮擦也高高跳在了空中。橡皮擦是马小度的,但它偏不听马小度的。它背叛了主人,连宇跳,它也跟着跳,他们跳得比马小度高,马小度够不着连宇的手,也够不着自己的橡皮擦。但是马小度够着连宇的腿,马小度不用跳就够得连宇的腿。马小度就咬了连宇的腿。这时候同学们才想起来,马小度什么都不厉害,但他的牙很厉害。马小度一咬连宇的腿,连宇就跳不了了。谁那么厉害,腿被马小度咬住了,他还能跳?没人做得到的,我也肯定做不到。马小度有一口很锋利的牙,这是他的绝招,很多人被他咬过。有一回,我要看他的作业,我用手在后面捅他的肩膀,他不理。我又捅了一下,他突然就把我的手抓住,一口咬了下去。其实他只是轻轻咬我,但我的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深深的牙印。他昨天那么狠地咬连宇,难怪连宇那么勇敢也叫得跟狼嚎一样。

马小度的牙很厉害,但他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他跳下去时,所有的牙齿都从嘴巴里跑出来了。陈巡偷偷去“考古”(他自己这样说的),数了一下马小度的牙齿,一共是二十四个。“一个‘智齿’都没有,马小度的牙齿真好!”陈巡佩服地说道。“难怪他会口吃,原来他没有‘智齿’。”连宇在旁边插话。“你真傻呀,你以为‘智齿’就是智慧的牙齿?”他们都笑了起来。陈巡得意死了,对大家夸夸其谈起来,什么智齿不是好的齿,是生了虫子的;什么牙齿分乳牙和恒牙;什么假牙也有用纳米技术做的。吹了一大堆,我都听呆了。我暗暗感到惭愧,陈巡怎么会懂那么多,而我什么都不懂。

马小度的牙那么好,他为什么会口吃?会不会是因为他有四个门牙?马小度有四个门牙的事只有我知道,四个门牙长得一样齐,我被他咬过以后研究过他的牙齿。马小度留在我手背上的四个牙印一样深,他的四个门牙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

有件事我忘了跟警察叔叔说,马小度那天坐在栏杆上时,他对我们说过话的。他骑在那上面,摇摇晃晃的,他的手使劲抓住栏杆,就像抓住马脖子上面的毛。他对教室里的我们张大着嘴巴,但因为他口吃,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然后他就松开手,跳了下去。马小度对我们露出了他四个亮晶晶的牙齿,我看到了,除了四个门牙,别的牙齿我没看到。就是因为他露出了牙齿,我才向老师大声叫起来的。马小度的牙齿平时都藏在他厚厚的嘴唇后面,但他一露牙齿,我就知道他要出事了。可是他们为什么没发现呢?

马小度那天露出他的牙齿,他是要咬人,还是要说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跟别人提他露牙齿的事,我怕他们把我跟马小度归到一起。我已经好多天没说话了,我每天都装作生病的样子,我不会说话的事一个人也不知道。我想我不会说话跟马小度口吃是不一样的。我不说话,可能让他们觉得我不高兴,或者真的是生病了。但我每天都让我的手指自己说,我的手指变得很会说话,这是我的秘密,总有一天,我的手指还会唱歌的。我的手指会说话,会唱歌,还会画画,谁的手指会比我厉害呢。我很奇怪,连我奶奶她也不知道我不会说话了。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爱说话吧,她自己爱说话就没发现我不会说话了。她每天只顾着自己说说说,唠叨个不停,你爸你妈又来电话了,说要管好你,每天都要准时回来,不要在街头玩。说你每天要喝一斤牛奶。说你要学好,现在社会这么乱,千万别学那个不听话的同学,动不动就跳楼,跟同学吵架那么小的事都想不开,以后怎么出社会。我很奇怪奶奶怎么那么会说话,她的嘴巴不累吗?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她怎么一点都不口吃?难道说话跟牙齿没关系?

我喜欢画画。我用各种笔画,我舍不得用那根漂亮的绿色大彩笔,只是在上黄色时,我才用它。我画了戴老师在另外一所学校上课的模样,她把头发剪短了,以前戴老师的头发很长,她走过我身边时,头发擦过我的课桌,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戴老师调走以后,我没有见过她,但我总觉得她会把美丽的长发剪掉。我不希望别的学校的人看见戴老师留长头发的模样,但我为戴老师的短发画了个黄色的发夹。我画“指环王”,他现在像个小老头,他不带戒指了,但我还是给他的每个手指都画上一个好看的大戒指,都涂成了黄色。

我画了很多画。我的可爱的大彩笔终于没水了。那天刚好放学了,我画了一张秋天叶子飘下来的画。我很想给每张叶子都涂上黄颜色,但是,彩笔没水了。他们都走了,我找不到黄颜色,心里很焦急。我拿起彩笔,拼命甩啊甩,可就是甩不出一滴水来。我很气愤,把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彩笔圆圆地滚动着,这时候,我听到彩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彩笔里面装着什么呢?我感到好奇,捡起它,拔开了笔头上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四块白色的东西掉了出来,它像粉笔块,也像橡皮擦。我轻轻地抓起了它们。天好像一下子暗了下来,我看不清楚,就握着那四块东西走到了走廊上。

突然,我的所有头发全竖了起来——我手里握着的是四个牙齿!我尖叫着把它们扔了出去。我的尖叫声冲破了校园的夜空,把整个学校的玻璃窗都震破了。

(原刊《十月》2004年第1期)

⊙文学短评

因为迟钝地运用语言的能力,马小度在未成年人的世界中早早地丧失了话语权,只能用说话器官的牙齿来捍卫尊严。当他以决绝地方式结束了缺陷的身体所带来的屈辱后,“我”开始不能说话,承受马小度屈辱的还魂。在“我”试图以书面书写做自我防御时,除了马小度的牙齿其他的一切都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