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
漠月: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锁阳》等,发表文学作品逾百万字。短篇小说《锁阳》、《父亲与驼》获宁夏第六、七届文艺评奖一等奖,《湖道》获中国小说学会2001年短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及《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
队长让我去看大草垛。
大草垛远在四十里外。为了软化神经,临行前我给“诗意”了一下:守望大草垛。
队长是个矮个头的中年汉子,却长着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子,每逢生气的时候,就像有一截新鲜的羊血肠挑起在门面上。就是这个长着酒糟鼻子的队长,开始答应我到大队部的民办小学教书,后来又变了卦,教书的是另外一个小男人,说话有些结巴。我就叫他小结巴。为了这个,我还和队长有过一番“辩论”的。我说,他是结巴。队长说,结巴咋了?我说,结巴怎么能教书呢?结巴看草垛更合适。队长说,结巴又不是哑巴,再说结巴少说话,少惹麻烦。队长的理由比我更加充分。我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因为队长的鼻子由浅到深逐渐地变化着颜色,再继续下去就会渗出血来,这是某种危险即刻就要到来的信号。只有及时地结束嘴巴上的战争,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辩论”的结果是,我必须保持沉默,乖乖地听从队长的安排。后来我又想,队长临时改变主张,让小结巴代替了我,一定有他的什么道理。
正午时分,漠野里有青草熟透的气息飘来飘去,不紧不慢地悠闲着。等我走到大草垛跟前,那草的芬芳就变得浓稠了起来。大草垛极巍峨的样子,矗立在两道沙梁之间的一小片开阔地上,看上去孤独而又浪漫。芬芳来自于大草垛,大草垛像一只巨大的酒坛子墩在那里,在灼热的阳光下发酵着,盖儿不够严密,让其中的精华部分溢泻出来,将人醉翻。大草垛旁边不远处的那一间黄泥小屋,便是守望者的巢穴了,猛地一看,犹如一只鸟笼,与大草垛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推开屋门时,啪嗒一声从墙上掉下来一块泥皮,在我面前摔成了一朵花。真正的门扇早就没了,用几根横七竖八地捆绑着的木棍代替着,给人以岌岌可危的感觉。真正的门扇不知被什么人顺手牵羊地掳走,也许是当地的牧人干的,这一点都不奇怪。由阳光里进入黑屋,我是一只瞎眼鸟。过了一阵,待到能够看见屋内的基本轮廓后,我的腿又吓软了,由不得浑身哆嗦,半截土炕上端坐着一个黑鬼。队长可能是忘记交代了,先我之前还有一个两脚同类的。
“黑鬼”开口说话:我是绞把狼子,你是谁?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同时我又隐约地记起了“绞把狼子”,觉得这个名字怪里怪气的,就留有一点印象。甚至还听说过“绞把狼子绞把狼,吃一盆子拉一炕”什么的,很费琢磨,也就懒得去追究,认为所有这些都与自己毫无关系。更没有见过面,现在见着了,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当然了,特点还是有的,绞把狼子从炕上站起身的时候,显得长、瘦,两个眼睛偏大,能塞进去一对鸡蛋。
这就是我和大草垛,以及绞把狼子的相识。
大草垛上面覆盖了一层麻雀,下面进出着一支老鼠大军。大草垛仿佛被这支老鼠大军抬起来,飘浮着游走了一圈后,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每天如此。大草垛又像个盛了砾石的巨大的空心球体,旋转着,无比的喧响,也是每天如此。来了不多天,我便对大草垛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
从大草垛后面转出来的却是绞把狼子湿漉漉的样子,一手提着裤腰,一手使劲地擤鼻涕。他说,你尿尿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到大草垛后面去,以后就到那里尿尿。绞把狼子鸡蛋大的眼睛里布满了网状的血丝,是一派骇人的猩红。又是一夜没有睡好觉,绞把狼子像有严重的失眠症。尿尿哪儿不行?天大地大的,又只有两个长鸡巴的男人,哪儿都行。我还是听从了绞把狼子的忠告,不大情愿地向大草垛后面走去。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命运。大草垛的后面有一个铜盆。这是我二十岁以前见过的最大的一个铜盆,而且做工很好,大概年代比较久远,有不少斑驳的绿锈,很像是出土文物。盆底被一些液体覆盖了,汪汪的,倒映着一方湛蓝的天空。憾的是恶臭难闻,能将走到近前的人熏个跟头。是人的排泄物,准确地说,是绞把狼子的尿。这很不好理喻。这时我的小腹以下开始翻腾了,条件反射地急于尿尿。我就面向铜盆扫射,将一泡尿滴水不漏地送进了铜盆,一串金属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好像女人们的闲言碎语。
若干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去大队部的代销店买煤油买砖茶买烧酒买纸烟,正好碰见了酒糟鼻子的队长。队长问我咋样?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就愣在了代销店那用土坯和草泥砌成的柜台旁边。队长说,看草垛的事情。我说还不错,绞把狼子这个人挺有意思。队长又像是弄不明白了,问我挺有意思是啥意思?我说我们还合得来。队长看看我,就笑了,说,合得来就好。反过来我又惑惑地看着队长。队长丢下一句话走远了,其中的一条腿一跳一跳的,样子很张扬。
绞把狼子很少说话,这使得小屋多出了几分沉郁。睡觉成为我天大地大的嗜好,且有一股子恶狠狠的劲头,一睡就睡死了过去,白天黑夜分不清。沙漠包围着我们,正午的时候,阳光与地面垂直了,一道道沙梁成为一个浑黄的平面,很能欺骗人的视觉。遥远的天边有大团的云朵,像卧着的羊群一动不动。近处的湖道里,稀疏的柴棵又黑得十分醒目,坚硬得如同天上掉下来的石头。那种阳光和风都穿不透的寂静,让我产生许多莫名的怯懦,没来由地怕着什么。只有大草垛看上去像个沉默寡言的智者,与远方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遥相呼应。
该看看书什么的,是谁说过,寂寞是读书人的天堂。我把随身带着的一本中学历史课本翻得稀里哗啦,没看进去一个字,却想吼上两句。“牧羊狗追得兔子跑,和尚追得姑娘跑……”当地的牧人都好唱,男女老少都有这样的能耐,尤其是在酒场上,洒脱得厉害,一唱一夜,不醉不罢休,给人的感觉是坐进了酒缸里。这样无端地瞎想了一阵,酒虫儿就开始大面积地滋生,我说,哎,喝点酒吧?我不叫他绞把狼子,觉得这样不好,至于怎样称呼,我还没有想好,就只能是“哎”。扭头去看,我旁边的被窝是个空壳子,里面没有任何内容。绞把狼子久等不来,我转到大草垛后面去。粗略地估计,我已经在铜盆里撒下五十几泡尿了。绞把狼子一个劲地鼓励我喝水,一个劲地鼓励我尿尿,恨不得让我突然变成一架造尿的机器。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三孙子似的,那样子看上去软弱可欺。
对绞把狼子怪异的举动,我并不做什么追问和深究,就像队长让小结巴教书一样,绞把狼子这样做肯定也有他的什么道理。我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让绞把狼子幽灵一般时隐时现,我也好打发一日一日的时光。铜盆里已经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液体,还多出了一根斜躺着的木棍儿。绞把狼子的脚印逶迤而去,他把一双鞋穿反了,左脚的鞋穿到了右脚上,右脚的鞋穿到了左脚上,因此他的鞋印像手扶拖拉机轮胎留下的压痕,极力往外扩张着,是一副在沙漠中艰难掘进的势头。绞把狼子从大草垛后面出发,去向东南方向。东南方向有个叫紫泥湖的地方,夏天的湖底朝上,几尾小鱼儿晒成了标本,骨架苍白而精致。人还在,就是那个叫青草的女子。青草的一群羊曾经到达大草垛的势力范围,一圈羊眼偷窥大草垛许久,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后来,大草垛上就顺理成章地少了几捆草,多了一串脚印,而且脚后跟陷得很深,看样子这个偷草的贼背上至少负载了四五捆草。
我说,下不为例,抓住了打。
绞把狼子说,打?
我说,打。
绞把狼子说,真打?
我说,真打。
说完这些话不久,绞把狼子就去了紫泥湖。
尿完尿回到小屋里,我躺下来继续睡。想想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什么,就恍恍惚惚地入梦了。梦里有一团巨大的欢乐的火荡漾开来,大火顷刻间映彻天宇。我被吓醒了,夜黑得深刻,只有几颗星星挑起在门口。这梦中的大火缘何而至,显得毫无道理可言。这时大草垛后面有动静。青草。其实我应该首先想到绞把狼子的,绞把狼子往青草的方向而去,青草又怎么可能在大草垛后面呢?可我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想的是抓住青草怎么办?我蹑手蹑脚,激动得两条腿乱颤。先是尿与铜盆形成的嗡嗡声,尿又长又急。等到尿声熄灭,估计裤子已经提起,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站住,你往哪里跑——
那人根本就没有要跑的意思。不但不跑,还回头冲我发火:胡咋呼啥?把我的尿都给吓没了。绞把狼子正往大草垛里藏着什么,鬼头鬼脑的样子让人恶心。我说你藏什么?他说不藏什么,把一捆草拳打脚踢地夯了进去。我不依不饶,期望他往大草垛里藏着能解馋的什么东西,至少是一副新鲜的羊杂碎。其实,绞把狼子往大草垛里藏着的是一根钢管。钢管被我一截一截地抽了出来,在月光下呈现出一道阴森森的亮线,到五六米时铿锵一声终止,差一点砸扁了我的脚趾头。就是这么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让绞把狼子扛了来,宝贝似的藏进温暖的大草垛里。星光之下,绞把狼子目光幽幽地放着亮,有一点像狼。身上有很重的汗气,想想就挺可笑,绞把狼子扛着一根钢管,与自己细瘦如柴的身体镖成一个十字架,然后翻越那一道道高高低低的沙梁,走一阵歇一阵的,怕是累得不轻吧,这倒应了丑人多出怪那句话。
偷的?我说。
给的。绞把狼子说。
谁?
……青草。
青草。
我终于明白了。青草能在两条汉子的四只眼睛下轻易地拿走几捆草,岂非咄咄怪事?有绞把狼子做内应,大大的汉奸。
关于钢管的来龙去脉,说来话不长。
早些时候的紫泥湖,还是有水的,湖面上生着一簇一簇的芦苇,风景这边独好。野鸭子三三两两地呱呱叫,甚至还落过几只灰鹤呢。后来就来了一个水文地质队,队员们打着一面鲜艳的红旗,高唱着荒原就是我的家,在紫泥湖边驻扎下来,然后将一根根钢管插进大地深处。黑黑的井架,白白的羊群,青草跟在羊群后面,头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坐在沙梁上看得忘情。那些地质队员把紫泥湖面上的活物敲得一个不剩,统统丢进锅里打了牙祭,后来枪眼儿又瞄上了青草的羊群,枪声之下,一只白色的山羊准确无误地扑倒了。青草泪水涟涟地找了去,地质队员说天太热,热得枪都忍受不住,枪就自己跳了起来,一不小心又走火了,打死了青草的羊。地质队员说,羊嘛,我们只好留下,就这堆铁家伙,你能拿得动就尽管拿好了。青草无奈之下,只好扛起一根钢管回家去。
钢管别无大用,却很结实,做了羊圈棚下的一个支柱。
若干天后,我果真在大草垛后面抓住了青草。
青草正在认真地码草打捆,我没有大喊大叫。青草的背影是很有曲线的那种,两瓣屁股绷得稍微紧了点。青草回过头时,就跌坐在地上了,然后张大了嘴。令我惊异的是,青草的牙齿竟然是那么地整齐和洁白,同时还有着一种不错的气质,实在不像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牧羊女。不过,青草在大草垛上这样明明白白地拿草,给我的印象却不怎么好。作为一种交换和补偿,我让青草讲了那根钢管的来历。
后来我对绞把狼子说,青草的其实牙很白,又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孤男寡女凑在一起过日子挺好的,何必偷偷摸摸地做贼心虚。绞把狼子当时正躺在炕上在假寐,听我这样说,呼啦一声从炕上弹了起来,两束骇人的猩红从鸡蛋大的眼睛里喷射而出,直直地逼向我:你以为青草是啥样的人?和你我一样也喝过八九年墨水的。他说这话时脸色变化多端,使我无法捉摸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绞把狼子说罢,急急地出了屋,大概又到大草垛后面的那个铜盆里尿尿去了。夜里,绞把狼子翻来覆去的,身下嗞嗞啦啦地响到天亮,搅得我也是一宿没合眼,陪着熬那漫漫长夜。在苍茫的黑色里,大草垛下千只万只老鼠的无限欢乐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澎湃的声音将我仅存的一点点灵感都给淹没了。
绞把狼子再坐起来的时候,在大草垛下折腾了一夜的老鼠已经偃旗息鼓,麻雀们开始在大草垛上叽叽喳喳,它们同样是千只万只地聚集在一起,吵成了一锅粥。有老鼠和麻雀昼夜轮番看守着大草垛,我和绞把狼子似乎是多余了。这样一想,就觉得绞把狼子没事找事干的做法有某种合理性。我像模像样地做好了一顿饭,无非也是一锅稀粥,喝稀粥能增加尿的排泄频率。肉是没有的,尽管牧区就是养羊的地方,可我们三个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情。道理很简单,羊是集体的,随意宰杀不得。有什么重大的集体活动,需要宰杀一两只羊,那也得队长亲自批条子。绞把狼子将五指插进稀疏的头发里乱梳一气,突然问我打算住多长日子。我明确表示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就将一根筷子捅进腮帮里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拉开身下的羊毛毡,又揭开一块木板。这时,竖在炕上的木板和空洞的门框默契相望,这木板可不就是门扇吗?绞把狼子近水楼台监守自盗,害得我给善良的牧人栽了一次赃。
绞把狼子的身下是个暗室。我几乎被一股刺鼻的怪味打倒,暗室里黑糊糊一堆,黄糊糊一堆,形状像人屎狗屎。光线渐渐强烈之后,那黑与黄才分明了,我立刻吃惊不小,仿佛走进电影《地道战》或者《地雷战》的某个画面里去了。再看绞把狼子,却是一脸的庄重和神圣。
黑的是木炭。
黄的是硫黄。
说实话,我当时就有身处绝境坐在火药桶上的恐怖感。想想还缺一样白:硝。就又稳定神色,仔细地看个够闻个够,脑海里开始浮出那根被藏进大草垛里的钢管。所有这些与我们当时的生活并无任何关联的东西,开始一样样精灵般活蹦乱跳起来,附着了魔法似的不断地改变着形状,终于在我面前完成组合,抬起了一门黑炮!我的脊背就又冷飕飕地冒汗了,牙缝里也往外抽凉气。
我说,你苦大仇深啊?
绞把狼子说,我有天大的仇。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绞把狼子了。首先是他的额头尤为漂亮,宽阔饱满得能跑马走车,头发稀疏柔软且带点儿自来鬈,鼻子修长挺直,嘴唇薄而坚韧,配之以两只大眼睛,整个的面部有那么几分女性的气息。据说这样的人大都很聪明。我在重新审视绞把狼子的过程中,已经毫不怀疑他的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