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阿航:出版长篇小说《走入欧洲》、《漂泊人生》、《遥远的风车》;散文集《雪若梨花》;电视剧《走入欧洲》。并于《收获》、《上海文学》、《钟山》、《山花》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曾旅居欧洲十数载,现居浙江青田。
1
十年前的夏天,我刚学会开车领到驾照。像所有刚会点儿车技的人一样,我也蠢蠢欲动得厉害。我驾着辆北京烂吉普在县城的大街小道上招摇过市,一不小心将一个水果摊子给撞翻了。当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故啦,只是圆形状的水果滚落了一地,摊主急得跳起脚来。我从烂吉普上下了车,对正要张了嘴骂人的摊主说道,咱们先拣,破了烂了的我买下。我还说我这破车是从单位里偷偷开出来的,事情闹开了不好交代啊。摊主听我如是说,不知是出于同情心还是自认倒霉的心态,他并没多说话,蹲下身子和我一块儿拾拣那散落于水泥地上的水果。这时候,我姐严红带着小外甥刚好打那儿路过。小外甥大声呼叫,舅舅,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橘子哇!我姐严红说,你这风头和霉头搭上了吧。我说姐你就别幸灾乐祸了,快点帮忙呀!
我的北京烂吉普再次走动,车上多了我姐严红和小外甥。自然还有一袋子碰破了皮的橘子和鸭梨。严红问道,你这车到底安全不安全呀?我说姐你就放宽心好了,刚才的事儿只是很偶然的啦,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我将车子开到下头一个镇子里。
这个江边的镇子,有十几二十来棵古榕树,大多植于江埠上,算得上是一道风景吧。据说当年拍摄《阿诗玛》那部电影时,有一场阿黑哥去水边挑水的戏,就是借了这儿的外景地呢。那个夏夜里,古榕树下挤满了大排档,人们喝啤酒吃炒螺蛳,喧闹声一浪胜似一浪。我姐严红起初的时候并不怎么乐意,她说大排档很不卫生的。我说,姐,你弟是个穷打工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呗。小外甥说,我喜欢来这里,这里可以看船!我姐严红牵着小外甥去江边看船后,我让店家清理出一张满桌面都是螺蛳壳的小桌子。
人渐渐稀少了后,严红到底觉着这儿的好了。这儿的风吹过来有一股子水气,挺凉爽的。严红边说边拿起一次性的塑料杯和我碰了碰,喝了一小口啤酒。我问小外甥要不要吃橘子?我去车上拿。小外甥很响亮地说,要!小外甥这声响亮的“要”,没想到招来了一个人。
我从车上抓了几个破皮橘子回来时,见有一位中年女人站在我们桌子旁。粗看一眼,那女人也没啥异样。但待我坐下再多瞧上几眼时,便觉着她的神态是不太一样的了,她的眼神是呆板的,面容也有些病态的白。中年女人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的那只手搭在了小外甥的脑袋上。你是严亮吧……中年女人自说自话。严红的神态也值得推敲,她先是大气不敢出般地紧张,然后是紧张加剧到了恐慌……再然后她发作了:请你走开好不好,我不允许你碰我孩子的头!中年女人的手缩了回去,但她的神态却毫无变化,仍然是眼神呆板表情似笑非笑的样子。中年女人自言自语说道,严亮怎么还没长大呀。严红再也承受不住了,她一把拉上小外甥就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一头雾水。但在我离开那儿之前,我还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因为我认出了那位中年女人是厉琴。
厉琴这人我小时候是认识的,而且可说十分地熟悉。她和我父亲是同一个单位的,年轻时的她非常漂亮,被人们公认为是县农械厂的厂花。后来由于一桩事情的发生,厉琴精神崩溃了,成了一名疯子。成了疯子的厉琴依然文静,从不无故骂人伤人;衣着上也没多大破绽,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本地人称这种精神病患者为“文癫”。
我已多年没碰着厉琴这个人了,也不知她的去向,所以那天晚上在镇子的大排档上碰到她时,我并没有把她给认出来。后来是严红的反常态度,或者说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因由吧,触及醒了我的记忆神经,我一下子就把她给辨识出来了。
2
我们家在过去的时候,是住在我父亲的厂子里的。据我现在的回忆,当年住在厂区里的家属,本来是有两家的,另外那家是刘师傅家。刘师傅家好像也是三个小孩的阵容,他们家那个金鱼眼的儿子很会流鼻涕的,常年累月地挂着两根青龙。后来他们家搬走了,所以我小时候的玩伴只有哥哥严亮一人了。比严亮大的严红,打小起就是一个严肃的人,她的心理年龄要比生理年龄大。她对成年人社会中的游戏规则,要比同龄人或者说比她年长的人懂得早。故此,严红她是绝然不会和我这个尚处于懵懂期的人玩的,她最多只与我哥严亮交谈几句。他们俩的态势,严红往往像位发号施令者;而严亮则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她。
在当年我的视野中,县农械厂的厂区已是无比广阔。我和严亮在这座坐落于山弯里头的厂子里出没,很尽兴,也颇有神秘感。厂区里头有山坡,有板栗树、柚子树,还有一架葡萄棚。秋天的时候,厂区池塘周围的菊花昂首怒放,雪白的粉红的明黄的茄紫色的,煞是好看。这儿真可说是少年伙伴的一个天堂了。县农械厂的前身——或者说是在解放初期吧,这儿曾经是一个玻璃厂。我和严亮在那块空地上挖蝌蚪状的玻璃物,时有惊喜——总会找到一些稀奇古怪形状的玻璃物。这些物什带到学校里去,同学们纷纷争相与我套热乎,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天,我在学校里遭人捉弄,一脚踩在烂泥里,将一只草绿色的解放鞋弄成脏兮兮的。这种把戏很简单,很容易操作的:事先挖好一个坑,填入稀泥——或用水,或干脆就用自个儿的尿水——然后在上头均匀地洒上细末干土则可了。
我吃了这个哑巴亏,回到家后便对严亮说,哥,我们在厂区里挖个泥坑看看吧。和我同一所学校的严亮,自然也知道眼下学校里很流行这种挖泥坑的事儿了,他说那就试试看吧。说实在话,严亮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拿大人的话来说,他不淘气的。对于那一回挖泥坑的事儿,始作俑者是我,那活儿也是我一手干的,严亮只是个旁观者而已。严亮体质较差,他轻飘飘地走过来,站在那儿看我用一把上了锈的秃锄吃力地挖土。我掏出小鸡鸡要撒泡尿和稀泥时,严亮说别这样,我去提水。
一切就绪后,我和严亮分别爬上了一棵树。严亮上的是一棵枇杷树;我上的也是一棵枇杷树。那两棵枇杷树,并非矮杆的新品种枇杷树,而是树杆儿高高的、瘦瘦的那种。
我们的“陷人坑”布置在去厕所的路上。厂区的那座公厕,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旁边是一株石榴树。我记得分明,当时石榴花开得十分地火红。
第一个从那如厕小道上出现的人居然是厉琴。这一点对我而言可说很是欣喜。我那时候虽说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性意识,但对于漂亮的女人还是喜欢多张望几眼的。在我看来,如让厉琴一脚踩进烂泥坑里显出一派狼狈相来,那无疑反差是最大的,其刺激性无疑也是最大的。因为,如让这种踩烂泥的事儿发生在一个本就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身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天的厉琴,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工一样,一身工装。不过漂亮的人儿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穿在厉琴身上的那套工装,是那种洗得发白的色调,干净而素雅,似乎还透着一股肥皂的清香呢。厉琴走路的样子,有些目不斜视的做派,她正一步步地向我们布置下的烂泥坑逼近过来。
当时严亮是一副怎样的神态,我没顾及看。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底下的厉琴身上了,我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瞟上一眼对面枇杷树上的严亮。根据我现在的揣测,当时的严亮肯定是既紧张而又惴惴不安的。严亮比我年长三岁,他对男女间的事儿自然要比我懂得多。而且,我还隐约有点知道,严亮他是喜欢厉琴的。严亮的喜欢厉琴,和我的那点子喜欢,不用说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厉琴还真踩进了那个烂泥坑,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寂静如常。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空旷的厂区里没见一个人影子走动。时间似乎凝固了,周遭的环境似乎也虚化了……厉琴抬起头来,她说,严亮,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严亮像一只大鸟一样地从枇杷树上落下来。
3
严亮伤痊愈后,他没再去学校上学。那时节学校里已开始乱了,停课闹革命了。所以严亮的去不去学校,倒也没什么大的区别。严亮开始跟厉琴学画画。厉琴也是住在厂区里的,她和一帮子青工住在那幢单身宿舍楼里。厉琴并非是学美术出身的,她只是个高中生而已。不过在我看来,过去的高中生是挺有水平的,不像现在的高中生或者说大学生,肚子里没几滴墨水,浅薄得要命。那时的高中生,在他人的眼目中,往往已是一个文化人了。厉琴会一种简单的乐器,凤凰琴;会素描,喜欢画古装人物。
星期日的白天,我常看见严亮趴在一只骨牌凳上,用炭笔画他所见到的场景。那是一堵墙,几棵树,电线杆及一台变压器。那堵白墙上写着大红的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严亮将那一行美术字照搬在了纸上。厉琴在水槽前洗衣物什么的,她双手滴着水珠凑过来看上一眼严亮的涂鸦。厉琴说,你把天上的云彩也要画上的呀,那样才有整体感嘛。严亮说,我画云朵老是画不好,像蘑菇。厉琴说那就多练习嘛。
陶波这人的出现是在一个有太阳的冬日里。那时候史无前例的运动已经深入下去,工矿企业抓革命,促生产;学校里停课闹革命,狠批读书做官论。所以大多数人都有闲工夫,在冬日里特别喜欢扎堆闲聊。当时的县农械厂厂区大门右侧那儿码放着一堆旧电线杆子,是木头的。县农械厂的工人师傅们还有那些调皮捣蛋的青工们,只要天上出太阳,便纷纷像花果山的猴子似地爬上那堆电线杆。我和我哥严亮,自然也扎在那里头了。这样的日子无疑是温暖的,充满了大家庭的气氛,但实话来说,却也缺少点变化。戴眼镜、围老长白围巾的陶波从厂区大门走进来时,当时坐在电线杆子上的人们均停止了嘴皮子上的纷纷议论,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朝气蓬勃(对“朝气蓬勃”这词儿的认识,我便是从陶波这个人的身上得来的)的年轻人。陶波真像是一股子春风呢,吹拂进了单调而略显枯燥的厂区里,让人们耳目一新!过后几天,就连小大人般成熟的严红,也认同说道,陶技术员和小县城里的人就是大不一样。
陶波来自京城一所名牌大学。他是我们这个县城有史以来第一位来自那所名校的毕业生;同时,他也是县农械厂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陶波是一位热爱生活和有生活趣味的人,他清理出了一块空地,并用白灰画了线,和青工们打开了羽毛球。陶波抽杀的姿势是那么地规范和优美,而且他那一身印有名校牌子的运动衫,就更是夺人眼球了。春天的时候,陶波带动厂里的那帮子男青工清理池塘里的污泥,这是一项又脏又累的劳动,可青工们干得欢天喜地,还一边干一边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天气稍稍转暖,陶波即穿上游泳裤跳进了那个如今已水质清澈的池塘里。陶波的跳水,以及他各式的游泳姿势,无疑均是无懈可击的。青工们努力向陶波靠近,像青蛙似地一只只扑进水里。虽说气温还低了一些,有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嘴唇发紫,可他们的内心里头是暖洋洋的呀。
种种迹象表明,陶波的存在和做派,均会对厉琴造成影响及冲击力的。而事实上,自从陶波来到这儿后,厉琴的心里头就没一刻安宁过,拿今天的话来说,她“晕”了。不过,由于当时的特殊时代背景,还有厉琴本人的某种具体变化,厉琴她并没有旗帜鲜明地和陶波好上。我有时候会在那儿设想,假如他们俩或牵着手、或根本就无须牵手地走在县城城墙杨柳道上,一抹夕阳投照过来,江面上色彩斑驳,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所谓的如诗如画,大概也就是指这种情景了吧。
而人们所看到的实际情况却是,厉琴将长辫子给剪了,留成了当年流行的齐耳短发。一个人的发型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对女人来说。剪了长发的厉琴就像是换了个人,有人说她英姿飒爽;也有人私底下说她变得不男不女了。
有一次在全厂职工大会上,那位酒糟鼻的徐主任拿厉琴的转变作了典型例子。徐主任说,像厉琴同志,原先是个逍遥派,她现在呢,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革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中间道路可走的!
厉琴参加了一支战斗队,她的青白色工装上套上了一个红袖套。在游行的队伍中,我常见厉琴在那儿领喊口号。厉琴的嗓音变得尖利。那尖利的声音一次次地回响在县城的上空。就是在那个时候,厉琴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4
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当年的所谓毛主席送芒果给工人阶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对于当时的那种气氛,那种高涨的革命热情,我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天傍晚,我父亲严师傅下班回来。他问正弓着背在糊火柴盒的我母亲道,晚饭做了吗?我母亲说做好了。严师傅说,今天看能不能改善下伙食,那块火腿肉还在啵?我母亲连眼皮子都没抬就说道,又不逢年过节的,吃什么火腿!严师傅一脸肃穆地说道,明天,毛主席他要送芒果给我们工人阶级呢!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她的政治觉悟自然不怎么高了,她问道,芒果是什么东西哇?还未等严师傅回答,我母亲又说道,毛主席既然送那么好吃的东西给你们吃了,你还馋家里的火腿肉啊。严师傅的脸色陡然变青,他压低嗓子说道,毛主席送来的芒果是让我们观摩的,是精神食粮啊……你胡说什么呀!我母亲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听从严师傅的话——将那块巴掌大的火腿肉扔进高压锅里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