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怀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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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芒果(2)

说到芒果这种水果,别说像我母亲她那种一辈子待在家里头的家庭妇女不知道,就连我这种四处乱窜的人也从未见识过实物呢。以我的猜度,在当年的县城里,恐怕绝大多数人是没见过一只真正的芒果的。人们也许听说过,或者在画报上见到过它的图片。而我的对芒果的认知,则是来源于一只香烟盒子上。那只香烟盒子我至今仍记得清晰:淡绿的底色,两面的中间部位横着个淡色的椭圆形,其椭圆形里头是一只黄里透红的芒果。那香烟的牌子,就叫芒果牌。芒果牌香烟的产地,是离我们这儿有些路途的河南一家卷烟厂生产的,故而我们这儿的市面上没有销售。那时候在我们这些半大小孩中间,正流行一种“打烟壳”的游戏。这种游戏的玩法,是将烟盒子拆了,折成长方形状。然后抽打在对方那长方形状的烟盒纸边上,如对方的被掀翻过来了,那么那只烟盒纸就归自己所有了;如没被掀翻,则要将自个儿的这只烟盒纸摆放在地上让对方来抽打,如此往复。另一方面还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同牌子的烟盒子是不等价的。一般来说,价钱越贵的香烟盒子,它的身价也就越高,比如说像中华牌的烟盒子,往往就能一比五十,甚至于更高。除了价高能压人外,还有一种就是来自外地的烟盒子,物以稀为贵,它们的身价就不好说了,可视众人对它的喜欢程度来兑换了。当年的那只芒果牌香烟盒子放在我的口袋里,让我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我父亲严师傅,人高马大,是开吊车的。当年的严师傅虽没文化是个大老粗,可他却吃开得很,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而实际上,严师傅只是个马前卒而已,从头到尾未捞着一官半职,到退休时还是个开吊车的。毛主席派人送芒果来的那天,严师傅红光满面,他早早地就在厂子的大院里敲响大洋鼓了,说是先练练手,接下来敲起来才顺手。我和严亮,自恃老爸是敲大洋鼓的,也神气活现得很,也早早就跑到院子里了。我盼望着队伍早点拉出去,齐刷刷地走在大街上,走向汽车站,把毛主席老人家送来的芒果接回来。

可大人们总是有一定的程序的——虽说大洋鼓和四只小洋鼓均已操练开了,锣鼓喧天的样子了——可徐主任还是按部就班地在院子里召开了誓师大会。徐主任挥了挥手,让严师傅他们先安静下来。徐主任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赠送芒果给我们工人阶级了,而我们农械厂因为是我们县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厂子,所以按照上级部门的布置,去车站迎接毛主席送来的芒果这一光荣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身上了……台下一派欢呼声,振臂高呼口号。

口号声停下来后,徐主任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现在代表组织郑重宣布,今天代表我们广大工人阶级去车站请捧毛主席送来的芒果的人选,是厉琴同志!

那天的厉琴很入角色。她走在洋鼓队的后头,单独成排,有几分肃穆,有几分神圣。厉琴那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我现在对有些人因为地位的改变,或者说角色的转换而变得陌生,可说已不会见怪了。这跟厉琴那天给我留下的印记有关。

其实,所谓的毛主席送芒果来——只是经过这里而已。那只芒果,装在一只玻璃盒子里头,底下垫衬着红丝绒。在那种氛围下,在那种事先的宣扬和期盼中出现的芒果,其实际意义已经等同于是一只圣果了。这只“圣果”周游全国,大城市观摩两至三天,小县城观摩一天。“圣果”所到之处,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献忠心跳“忠”字舞。有些人甚至三天三夜没法子睡着觉。

“圣果”来到我们这个县城时也不例外。当厉琴脸色潮红地从邻县那位男青工的手中接捧过那只玻璃盒子时,车站上许多人的眼眶中分明滚动着幸福的泪珠。有人带头喊开了口号,大伙儿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就像火山口似地爆发出来了,口号声震天价响。

按照程序,这支“请”到芒果的队伍要拉到县中操场上去。在县中操场上,黑鸦鸦的人头攒动,全县工矿企业的工人阶级们集中在这儿席地而坐,正引颈热切期盼着那只“圣果”的到来呢!那天的厉琴,真是风光无限啊!但见她随着洋鼓队步入会场,然后登上了主席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只玻璃盒子放在一张事先铺了红布的桌子上。县里的头头脑脑们带头起立鼓掌,台下的众人们也一古脑儿地从地上爬起来了,把手巴掌拍得红乎乎的。

我那天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问严亮道,那玻璃盒子里的芒果,怎么就不会腐烂啊?我那天大概是过于兴奋了吧,所以就没顾得上注意严亮的情绪。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我那天已经注意上严亮的情绪了,按我那时节的理解能力,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应该来说,严亮那天的神态有点蔫蔫的吧,在那样一个如火如荼的场面中,他却没有兴奋和激动。他的脸色本就苍白,那天的他脸色同样苍白。严亮轻声说道,我不清楚,你最好问下陶技术员吧,他知道的多。

我在人山人海中终于将陶波给找到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挤到陶波跟前问道,陶叔叔,那芒果怎么就不会腐烂啊?好在我问的话不是很大声,或者说当时台下的人大多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台上的人作报告吧——反正在直观上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问话。陶波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然后对着我的耳朵说,那是蜡制的,不是真的。

5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了节外生枝的变故。

当厉琴风光无限地在主席台上露脸时——就像树大招风一样——台下许多人就在那儿议论她了。人们议论厉琴的话,是我喜欢听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不认得厉琴的,他们在那儿交头接耳,总是会听到这么一句话:那位捧芒果上台的女青工是谁啊?这时的我就在心里暗自得意了,因为我不但认识厉琴,还和她十分地熟悉呢。那些大人们在弄清楚厉琴的身份后,往往还会附加上一句评语:这女青工长得好标致啊。这样的评语在当年,可说是对一个女人的美丽的最高赞词了。这样的话自然又是我所喜欢听的啦。

但渐渐地,有些议论偏离了轨道,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滑去了。我那时虽说年纪小,并不怎么懂事理,但当我听到那些“议论”时,我的心头还是揪紧了,有一种恐慌的感觉。那“议论”的中心要点是:厉琴有个表舅是解放前逃到台湾去的,她的社会背景相当复杂。我跑去找严亮,找到后我也学着大人们的做派对他悄声讲了刚才听来的“议论”。严亮说,我也听到了。严亮那时的表情,让我至今尚捉摸不透。他脸色苍白,但十分平静。

那年代对于“社会关系”这类事宜,谁都十分敏感的,谁都不敢触碰这条高压线的。所以当时虽说有关厉琴表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厉琴她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表舅都还无法得到证实的情况下——那些头脑们为保险起见,还是采取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让另外一位根正苗红的女青工接替厉琴作为捧芒果的人选。

大会结束后,全操场的人鱼贯而出举行兴盛浩大的游行活动。厉琴像一只落汤鸡似地由王霞搀扶着走完了游行路线。

……

有些事情是在日后才得以知晓和公开化的。

实际上,厉琴和陶波两人是已谈上恋爱的。按理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啦。男才女貌嘛,陶波有才,厉琴有貌,他们两人是再班配不过的。只是,当时的厉琴在追求进步,而谈恋爱似乎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特别是在一个敏感的时期。于是厉琴就与陶波约法三章,什么什么可以,什么什么不可以,尤其是两人的恋爱关系不能公开化,要像地下党员那样地单线联络,具有隐秘性。陶波是个包容性挺强的人,从后面所发生的事儿来看,他还是个具有自我牺牲品质的人。故此,对于厉琴她所提出来的诸多要求,陶波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厉琴的“革命性”是不彻底的。也就是说,厉琴她当时在面上虽说已一心一意追求进步,向组织靠拢,俨然已经是一个“新我”了;但在她的骨子里却是藕断丝连的,她对过去的许多东西具有一定的依赖性。也只有这样子去理解,才能解释厉琴她在自己人生中“最最革命”的阶段,却会爱上一个在那年头并不怎么吃香的知识分子陶波的。

陶、厉的恋爱史是灰色基调的,但也不乏时有火花闪烁。他们在众人面前,只是普通的同志间的关系,而且谁都没瞧出破绽——我这样讲恐怕不对,太绝对化了。因为,根据我后来对一些蛛丝马迹的连缀,我以为很有可能,严亮他是知道他们俩的事儿的。

陶波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厉琴有一辆凤凰牌女式轻便自行车,这两辆自行车是他们爱情的见证物。春天来了,桃花盛开了,陶波骑上自行车跑了三十华里地。陶波在那桃花坞随意走动,他的心情像春光一样绿意盎然。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儿没有震耳欲聋的口号,没有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没有让人心惊胆战的样板戏。江里的水是暖的,天上的太阳是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暖融融啊!

让陶波之所以陶醉的最大筹码,自然是如花似玉的厉琴了。陶波以为,他被分配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里,上苍却没有过于亏待他——让他与一位美丽的女孩相逢并相爱。虽说,他们的爱情带有苦涩的成分,不是那么的尽人意,但陶波还是知足了。

厉琴的身影在那条泛白的土道上若隐若现——隔开厉琴身影的是那一棵棵的白杨树。那真是一幅如梦如幻的情景啊!阳光是斜着投射过来的,嫩绿的白杨树叶金光闪闪,骑着车的厉琴穿梭于那些光与影之中,是多么的耐人寻味啊!

两人在桃花坞的边沿地相逢;两人急不可待地拥抱在一块。陶波胸前挂着的海鸥牌相机妨碍了他们间的拥抱,陶波立马就将它从脖子上取下扔在草丛中了。陶波想有进一步的动作时,厉琴制止了他。这是非常糟糕和扫兴的事情。厉琴她太清醒了。厉琴她哪怕和陶波热吻得天昏地暗——眼看已全身心地投入进来了,但她还是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度。厉琴说,亲爱的陶,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这个时节的厉琴,就有点像革命志士了,好像革命尚未成功,个人的情感得先压一压,得从大局出发忍痛割爱。陶波想,除了这一点,什么都好,耐心等待吧。

6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到老家。过后不久,我们家要从县农械厂里搬出住到外头去。我在整理收拾自己和严亮一块儿住过的房间时,在一堆旧报纸中意外地发现了一份陶波当年的“检查书”。那份“检查书”为铅印的,一共有十多页。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着窗外的光线将那份“检查书”翻看了一遍。陶波在“检查书”中,将所有的责任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并陈述厉琴曾极力劝说和反对他那样子做,但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最终犯下了滔天罪行。同时,陶波还在“检查书”中坦白交代了自己和厉琴的隐私。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通常做法。那个时代往往是这样的,不管你是政治犯还是经济刑事犯,均需要连带交代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而且是愈详尽愈好。陶波的“检查书”自然不能例外了。陶波在“检查书”中说道,就是在那个夜晚,他和厉琴发生了第一次男女关系,厉琴是被迫就范的……这份陶波的“检查书”是怎样来到这个房间的呢?答案只有一个:肯定是严亮给拿来的。至于严亮他当年是怎么弄到这份“检查书”的,那我就不想多加思索了。

因为这份“检查书”的出现,我的思绪再度被牵引到了过去那个年代。

那起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后,严亮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说话语无伦次;做事常颠三倒四的。对于严亮的反常状态,其他人恐怕知道的不多,最清楚的人莫过于我了,因为我和他是同房间睡觉的嘛,他放个屁叹一声气都逃不过我的耳朵的。记得是在一个清晨里,窗外灰白一片,天还没亮透。一夜辗转反侧的严亮这时突然对我说道,陶技术员他是冤枉的,其实那件事……是厉琴让他做的,厉琴她还在陶技术员的房间里参加游行,问陶技术员游到哪儿了,陶技术员说游到铁店巷口了吧……到后来,厉琴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让幸福时刻早点来吧……他们就……他们就把灯给关了……那段日子里,我对于严亮的自言自语或者说呓语吧,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我没接他的话茬,只管蒙上被头想再睡个回笼觉。严亮说,严浦,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没听到?我瓮声瓮气地回话说,听到了,与我无关。严亮叹息,像个小大人似的……

回忆起严亮在那天所说的话,再对照着看陶波的“检查书”,我似乎触摸到了那起事件的真相了。我的想象世界回到了那个时代,当年的陶波和厉琴向我迎面走来……

……厉琴那天遭受打击,失魂落魄。晚上的时候,她破了例,像一头猫似地溜进了陶波的房间。陶波所住的地方,是一幢石头老房子。这幢坚固的石头房子,在解放前是一家钱庄贮藏银子的地方。房子造在山脚,连着山体,里头挖了一个洞,那就是贮藏银子的场所了。解放的时候,钱庄的主人承受不住没日没夜的挨斗,上吊死在了这屋子里。于是就有传言说这屋子闹鬼,说得有鼻子有眼。故此,在陶波住进来之前,这房子一直是闲置着的。陶波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又来自大城市,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根本没拿那些传言当回事儿。他觉得这房子没他人住清静,屋前又有两棵柚子树,清风徐来的样子,很让他喜欢,他就搬进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