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出现在陶波眼前的厉琴,与白天的厉琴判若两人。这一点让陶波好生纳闷。陶波本来还在那儿干着急呢,他目睹白天里的厉琴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他无法插手帮上任何忙,甚至于连说上几句亲热点的安慰话都不能做到,他是既心疼又心急如焚啊!现在,厉琴在夜幕的掩盖下,身轻如燕地飘进了他的房间,而且神态一点没异样,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陶波将厉琴拥入怀中,他瞧着厉琴的脸色问道,琴,你想开了是吧?厉琴没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他道,陶波,你爱不爱我?陶波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对你的爱比海深,比山高……这还用得着怀疑吗?厉琴点点头说,我相信你!厉琴接着又说道,这件事儿……我在心里想过的,只有你是会帮我的……我想让你去把陈列室的芒果借出来两个小时,把它请到你房间……我要捧着它……厉琴说到这儿时,她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淌挂下来了。厉琴让泪水只管滚落,最后说道,走一走游行的路线。
厉琴说出的话,具有荒唐性;而厉琴所要陶波去做的那事儿,就不是开玩笑的了,那是要冒蹲大狱之危险的。但陶波还是义无反顾地就去了。
那天那只在白天里万众瞩目、万民瞻仰的芒果,夜里头被放在县农械厂的陈列室里。明天,它将由本县的工人阶级代表们护送到下头一个城市去。是晚,陈列室由农械厂的基干民兵严加把守。
但陶波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装有蜡制品芒果的玻璃盒子给偷出来了。陶波是从与陈列室一墙之隔的会议室气窗翻入进去的——陶波在平时就已注意到那个气窗口了,没想到今晚派上大用场了。
陶波神不知鬼不觉地掖了那只玻璃盒子溜回到了房间。他心口直跳,靠在门板上眼白多眼黑少的样子。厉琴一下子就来精神了,她的瞳孔分明放大而炯炯有神了。厉琴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芒果——!陶波打手势示意她轻点声。厉琴边点头边过来抱上那只玻璃盒子。
接下来的情景是严肃的,但同时也显出了它的滑稽性。厉琴手捧那只玻璃盒子,自我陶醉地在陶波的房间里兜着圈子。厉琴时不时地问道,现在该走到那段路了?陶波也煞有介事地说道,应该宝幢街走完了吧,游行队伍已经进入上店街了……
很显然,厉琴她这是在模拟白天的游行。在白天,本该由厉琴捧着芒果游行的事儿,被强行剥夺了。那时候厉琴心灰意冷,简直都不想活了。那是怎样地遗憾和耻辱啊……那是被组织抛弃孤立无援的滋味,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滋味啊!而现在,厉琴通过模拟游行,抚平了她内心的伤痛和内心的焦虑。
模拟的游行线路结束后,厉琴的脸庞像一朵花似地舒展开来,绽放开来。盘结于她心头的郁闷和失落感,全都释放了,那种归宿感油然而生。厉琴双眸亮晶晶,她柔情万般地对陶波说道,我想,就让那幸福时刻……早点来临吧!陶波听了这话,差点没跌破眼镜。
所谓“幸福时刻”,这是他们两人之间一句有含意的话,不知道在他们俩的嘴皮子里重复过多少次的。讲白了,所谓的“幸福时刻”,也就是做爱的意思。陶波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事儿,曾经在脑海中憧憬和想象过无数回的美事儿,会这么便当地就光临了,他想,我还没一点思想准备呢。好在这种事儿是并不需要什么思想准备的,两位年富力强青年男女的身体搅在一块儿,无疑等同于是干柴添烈火了。那熊熊的火焰,可谓把他们俩的躯体烧透了。
风平浪静。
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陶波猛然发现那只搁在桌子上的玻璃盒子不见了,不翼而飞了!
7
毛主席送来的芒果失踪一事,在那天的黎明时分就已传扬开了。
陶波因此被判了二十年徒刑,押往青海劳教;厉琴从轻处理,仅仅是在思想上对她进行教育。
厉琴强撑着身子在批斗会上和陶波划清界线——陶波被押往青海后,她就病倒了。
过后一天,我父亲严师傅回家时说,那个厉琴癫了。“癫”这个字在我们本地的方言里就是“疯”的意思——“癫人”即为“疯子”。严师傅边吃饭边将厉琴是如何“癫”的事由说了一遍。
在厉琴住院期间,有一天几位女青工结伴提了水果上医院探望她。当时的厉琴骨瘦如柴,老做噩梦,神智也已出现一点问题。围于病床前的女青工们免不了一阵欷歔。其中一位叫王霞的女青工,平日里与厉琴关系较好,她见了厉琴这副样子,自然比他人还要多几分难受。王霞从那提来的水果中取出一只苹果,她低下头询问厉琴是洗了吃还是削皮吃?让人没意料到的是厉琴一见王霞手中的苹果,立马条件反射般地号叫开来:我不要……我再也不要芒果了呀……本来,已经浑身没一钱气力的厉琴,这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也没穿鞋就从病房里跑出去了。厉琴一边奔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要呀……我不要芒果呀,我再也不敢要芒果了呀……
厉琴疯了。不过她的发疯不会打人,也不会砸东西骂人,就是说她的发疯并不具备攻击性的。我们当地人称这种疯子为“文癫”。
8
从大排档回来后个把星期左右吧,严红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严红在电话中问我道,你那破车,还能不能开得出来?我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吧。严红说,我想去趟外地。我说,你不怕性命攸关了?因为严红在那天曾经说过坐我的车“性命攸关”的话,我想借机挖苦她一下。严红不耐烦地说道,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跟你是说正经的。
严红所要去的“外地”,是我哥严亮待的地方。那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我们即出发了。严红的神情怪怪的,不苟言笑。半路停下来吃中饭时,严红说,我这些天老失眠,你看我眼睛是不是有些浮肿?我说你干吗失眠哇,是不是姐夫又上歌厅泡妞了啊?严红说,你别老不正经好不好,人家心里不好受你知不知道!
车内持续的沉闷气氛,使得我的思绪产生了跳跃,我的思绪跳到了过去那个年代,想起了处于那个年代的严亮。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那就是严亮他除喜欢厉琴外似乎还暗恋着她。这自然是我长大成人后才得出的一个不怎么确定的结论。我读大学期间,从一位女老师那儿借过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书。我记得那书是歌德写的,薄薄的并不厚。我读完那书后,好像明了了一些事情和明白了一些道理。我没再和那位女老师像过去一样不拘小节地交往下去,而是保持了适当的矜持和距离。我不想让自己的情感生活从一开始就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严亮显然是个早熟的人,他的情商比起我来要开发的早得多。早熟的男孩是十有八九会喜欢上成熟的女性的。而当年的厉琴,那绝对是一颗挂在枝头迎着秋风的红柿子。她的性感,她的女人味,都是十足的。面对厉琴,严亮无可救药地陷入了“恋母意识”抑或“恋姐意识”的泥沼中了。单相思的严亮是何等的痛苦啊,他面无血色,一副神经质的样子。据我的回忆,严亮他和厉琴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我在这儿用“蜜月期”这三字恐怕不妥)。那是严亮伤好后跟厉琴学画儿的时候。厉琴出差回来带回了两块画夹,一块她留给了自己;还有一块她送给了严亮。厉琴她送画夹给严亮,应该说不会有其他什么意思的。严亮那次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根肋骨,厉琴或许会觉得有些歉意吧,她对严亮的态度自然就有了几分温和与体贴,这学画儿和买画夹给他的事儿,由此看来也都是顺理成章的。
严亮跟随厉琴去野外写生,放风筝,那些画面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些很富有诗情画意的场景。在这些接触和交往过程中,我相信天性敏感细腻的厉琴不会浑然不觉,不会对少年严亮他那颗鲜活而又羞涩的心一无所知。那么,厉琴她是怎样对待这些的呢?这一点恐怕谁都没法知道了。
从现象上看来,厉琴如那位酒糟鼻的徐主任所说的,由一个“逍遥派”转化为“革命派”了,她不再玩情调玩情趣了,而是剪去一头秀发闹革命喊口号了。少年严亮自然也就受到了冷落……
严红打断了我的思路,她问道,严亮今年该多大了?我说,比我大三岁呀。严红再度缄默不语。车窗外的田野一块块划过去,行道树则还未等瞧清楚就已从眼角边溜走了。沉闷,百无聊赖,我只能再想想过去的事儿了。
……我还有一个想法,也是不能确定的,那就是在严亮和严红之间,似乎有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儿搅合在里头。这桩事儿,会不会与那只神秘失踪的芒果有关系呢?这自然是我的猜测——当然,还有当时严亮的表现也可作佐证的。在那只芒果神秘失踪以后,严亮的表现十分失常,简直都可以说惶惶然不可终日了。不过那些大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大人身上,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严亮的异常现象。
那只失踪的芒果,最终以不了了之而告终,成了一桩悬案。当时那气势,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啊,芒果事件被定性为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成立了专案组,是非要水落石出不可的。但其结果,却只能是让陶波这只替罪羊去青海服二十年徒刑而告一段落了。
严红是一个虚伪的人,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产物。这一点,哪怕她是我的亲姐,我在心里还是这么认定的。在当时,严红对那位捧芒果者厉琴,忌妒得要命。她曾在我和严亮面前说道,如果她年长几岁参加工作了,那么那个捧芒果的人肯定是她,而不是口头革命派的厉琴。当时我听了这话,觉得风马牛不相及的;而现在,我以为这事儿是有关联的。那只失踪的芒果,与严红恐怕有瓜葛。
我的想象世界在那个月夜里徐徐展开……身子骨单薄的严亮出现在月地里,他轻盈而悄无声息,只有他的影子会时长时短地随了空气游走。严亮在那幢办公楼的外头,瞧见了一个人影子,他辨认出来了,那人是陶波。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陶波的腋下挟着那个装有芒果的玻璃盒子。看来,陶波是先他一步了。
陶波屋前的那两棵柚子树,我和严亮是常爬的,有一次我和严亮爬上了陶波房间窗前的那棵柚子树,看见了正在午睡的陶波。严亮还拿起陶波那靠窗桌子上的一只马蹄钟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故此,严亮那晚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上那棵柚子树的,他目睹了厉琴梦游般的所谓“游行”。后来,满脸洋溢着幸福光芒的厉琴说出了那句话,说出了让幸福时刻早点来临的话。电灯熄了,但严亮还是能借着月光看清大致的轮廓,而那呻吟声,却是声声入耳地落在了严亮的耳朵里了。严亮身子扭曲如虾米,他的心在抽搐,他的心在滴血……
根据我现在的猜想,严亮他那晚去偷那只神圣的芒果,其动机不外乎有两点:其一是严亮出于对厉琴的痴情,他的想法与厉琴的想法不谋而合了。严亮想把芒果偷出来,然后再送到厉琴那儿,让她过过干瘾。但当他看见陶波已先他一步偷得芒果,而后还发生了让他那颗少年人的心无法承受的事儿,他很有可能是会做出傻事来的——让那只芒果神秘失踪;其二是严红指使他做的。严红她瞧不起厉琴,而自己又渴望能捧上那颗芒果,那么,她是完全有可能让严亮去把芒果偷出来的。严红自然不敢让芒果“神秘失踪”了,就凭她的政治觉悟,她也绝然不会做出这号事来的。然而,偏偏就发生了意外,譬如说严红也像厉琴那样捧着那只玻璃盒子梦游般地“游行”时,一不小心那只玻璃盒子落地了,发出了能划破人内脏的粉碎声……我以为,这后头的“猜想”,其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前头的“猜想”。那是因为,如若严红她没搅合在这事儿里头的话,那是没有办法解释她的失态的。
严亮是在厉琴发疯后不久疯的。而当时的人们完全误解了严亮,或者至少来说,是具有片面性的。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严亮是因害相思病而导致发疯的。那么他相思的对象到底是谁呢?人们语焉不详。大老粗严师傅,他对于儿子的发疯,只有气愤。他那段时日嘴上老是骂骂咧咧的,说是祖宗的八辈子霉都被严亮给倒尽了!严亮患的是“武癫”,他的疯病发作起来具有极强的攻击性。故此,严亮被常年累月地关在康复医院——也就是精神病医院里。
严亮疯了;严红则不会说出什么的。故此,在严亮和严红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儿,将永远成为一个谜团了。或许,他们俩之间的事儿与那只芒果无关。我的那些有关“芒果事件”的后续,也可说是我在车上无所事事时的一段臆想吧。
郊外那所乳白色医院的轮廓渐渐清晰。我已好长日子没来这儿了——严亮他住院住了这么多年,我想哪怕是一个再有爱心有耐心的人,恐怕也会淡漠下来的吧。我回转头对昏昏欲睡的严红说,就要到了。严红一脸迷惑地反问我道,到了……到哪了?我说严亮这儿啊。严红说,严亮?我们干吗要来他这儿呀?严亮他疯了,与他又没话好说的。
原载《收获》2008年第二期
⊙文学短评
本来疯狂和丧失理性还禁锢在蜡制的这颗芒果中,当陶波把它从陈列室里偷出来之后,封锁在芒果中使人陷入疯狂的咒语也随之解开了。厉琴拿到芒果之后以之抚平权力践踏于她身上的焦虑,并以此为筹码解除女性贞洁观的捆绑,严亮和严红可能参与的偷芒果事件不仅让前者陷入癫狂而且使后者永远生活在不敢直面过去的苟且之中,陶波由此深陷二十年年牢狱之灾。像伊甸园的智慧果一样,芒果照出了一对男女的原罪与另一对男女的本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