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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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拯救父亲(1)

白连春

白连春:四川泸州人。他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也是一个每每让人震撼的思想者。他写诗,当过农民,打过工,也曾参军入伍。他写小说,也写小说中的白连春。他写作苦难,但其实是苦难在逼迫着他,是他在代苦难发言。他的小说《拯救父亲》、《我爱北京》等让人震撼,其实更让人震撼的是他——这个叫白连春的作家。

关于父亲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

天越来越冷了

父亲常常蹲在低矮的屋檐下

抬头怔怔地看天

接下去就把脸深深埋在胸前

长时间一言不发

五十六岁 父亲已不再年轻

我还记得今年麦收

父亲和我要把打下的粮食运回家

父亲搂紧一大袋麦子努力了好几次

最后突然瘫坐地上

父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黑紫

手足无措地望着我

沮丧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赶忙用衣袖遮住了双眼

父亲终于要到南方去了

他向我数着日子的艰难

我把他送出学校土门外

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仿佛看见滚滚的民工大潮中

我衰老的父亲

身背简单的行李

像一只孤单的斑头老雁

苍茫的背影蒙满了

厚厚的尘埃

——谷禾《关于父亲》,摘自《诗神》折叠系列诗丛《四个少女和春天》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6月12日出生于河南郸城。大专文化。在河南郸城南本二中教书。1989年开始从事诗歌写作,至今只有不足百首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歌报》、《飞天》、《星星》、《绿风》等国内十几家报刊,得过几次不很重要的诗赛奖,1996年获周口地区1992—1995年文学创作成果一等奖。较有影响的作品有《十一月的琴声》、《大风》系列等。爱读书,但生性疏懒,认为诗歌于己是一种缘,是对流逝的时光的瞬间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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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星期天,那天谷禾起床晚了。头天,他几乎熬了一宿,一宿,就写了一首诗,即上面引的《关于父亲》。其实写《关于父亲》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也就是十分钟的事。问题在于写好了《关于父亲》后,谷禾就陷入了对父亲的思恋和惦念中。这一陷入就是整整一夜,直到天大亮,老婆和儿子都起床了。他们原本说好那天去儿子的外公家的。老婆看见他脸黑眼红,额头虚幻氤氲,头发一根根枯槁仿佛十二月寒风中的荒草,似乎早已筋伤骨损精殚神耗得气息奄奄了,就说,我和儿子先去,你睡会儿吧。老婆是个好老婆,挺善解人意的,很支持他写作。她是一个小学教师。她是因为爱慕谷禾的才华才嫁给谷禾的。她的父亲是商人,有些钱,然而从不显山露水,一旦看出谷禾需要,他总是在谷禾开口前提出,并且很大方地拿出远远超过谷禾想象的那个数目。老婆一家人都喜欢谷禾。谷禾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跳舞,也从不去卡拉OK,他是一个标准的好男人。他的实在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有眼光的人家都愿意把女儿许给他,虽然他的外表很不出众。优秀的灵魂总是朴素的。谷禾能够成为我的朋友加兄弟也是这个原因,这也是我的这篇小说把谷禾当做主人公的目的,我希望我的小说有一颗朴素的优秀的灵魂。

谷禾刚在床上躺下,就听见急促响亮的打门声。门外的人恨不得一脚把门踢烂,跨进屋来。谷禾喊一声来了,顾不上穿衣穿鞋就下了床。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你是不是周连国?那人问。我是周连国,谷禾回答。周连国,周连国,那人说,你爸……那人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一身灰扑扑的,脸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无羁地放纵着劬劳过度的疲惫。他看上去比谷禾更需要休息。我爸咋啦?谷禾抓住那人的手。谷禾昨天晚上想了一夜他爸。他的心很响地颤一声,仿佛一根弦,只拉了一下,就断了。难道我爸……谷禾把那人抓扯起来。那人像一摊烂泥。我爸咋啦?他在广东,被抓了。谷禾松开手。那人跌到地上,闭上眼睛。那人喃喃着,似乎已在梦中:两……两个月了,他不让……告诉,是我自己找来……找来的,我是四川人……那人头歪到一边,嘴角挂着一丝浑浊的涎水。

那么,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让我们想象一下谷禾的心情吧。他在十六平方米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睡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穿着裤头,光着脚,恨不得把躺在地上的人一脚踹醒,要他告诉他究竟怎么一回事,又有些于心不忍。那人那么远地来,看他躺到地上就睡过去的样子,他一定……可是我爸究竟怎么了?已经两个月了,他们为什么抓他?他做了什么?谷禾双手抱住头,蹲到那人的脸前。他端详着那人的脸,恨不能给那张脸上来一拳。他的牙齿咯咯地敲击个不停,脸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瘦瘦的高高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终于一拳头打在了那张脸上……他对那人说兄弟对不起了。那人摸了摸肿起的半张脸,对他苦笑了一下。我这是自找的。那人说。

后来,那人和他一起坐上了去广东的火车。在火车上,他们两个结拜成了兄弟。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吧?那人就是我白连春。现在我坐在这儿写这篇小说。这儿是北京远郊的一个小村。我的兄弟谷禾在北京朝阳区八里庄的鲁迅文学院读文学班。现在是五年以后。半个月以前,我有事去北京,然后去了鲁迅文学院。我去鲁迅文学院是找另一个朋友宁夏作家石舒清的,结果很意外地看见了我的兄弟谷禾。他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我们一夜没睡。我们在空空荡荡的鲁迅文学院顶楼的大教室里谈天说地,很自然地我们就回忆起五年前那次拯救父亲的行动。我们两个都哭了,为我们共同的农民父亲。

2

我是在漯河火车站碰上谷禾父亲一行五人的。当时,我一定像个十足的叫花子,因为我三天里只吃了半个面包和半瓶矿泉水。我的一生,总是在饥饿中挣扎,现在,仍然时常填不饱肚子。记得有个什么人曾写过一篇《饿死诗人》,我就是那应该饿死的诗人。那年,我是到北京参加《诗刊》的青春诗会的。那是《诗刊》的第十届青春诗会。同去参加的诗人有阿坚、洪烛、汤养宗、蓝蓝、凌非和荣荣等人,《诗刊》的老师有李小雨和邹静之。会是在植物园开的。我记得有一座卧佛寺,卧佛寺里一扇院门的横匾上黑底金字写着:我们食用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一直萦绕着,照亮了我苦难中的精神。

离开北京,我是花一块钱买了一张站台票上火车的,火车快到河南许昌时,查票的把我查了出来。我手里正拿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看得入神。查票的看我不像个坏人,要我补票,可是我的口袋里掏不出钱来,于是,他缴走我的书。火车到达许昌,他就把我推下了火车,不准我再上。有一会儿,我试图从他手中把书抢回来,但是没有成功。他是个高个子,块头不小,皮肤很白,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他的眼睛闪现出漫然的似乎一直在浏览着什么的光,看来,他一定读过不少书,知道《老人与海》是本好书。火车开走后,我的泪就下来了。我心疼那本书。《老人与海》是我喜爱的书之一。

那时候已经是一天的傍晚了,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我又冷又饿,顺着铁轨茫茫然走着。我的心里还有一些害怕。十月的夜空,在河南应该算是冬夜,天蓝得出奇,能听到星星们的笑语。不时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开来。我非常羡慕那些有钱坐火车的人。我走得不快也不慢,汗把背给湿透了,凉凉的,再加上饿,很难受,但我不能停下。我想我最少也得走到下一个站。下一个站是什么站,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下一个站是漯河。一个人又冷又饿,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而且是在十月的夜里,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至今仍然说不出。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似乎又什么都未想。现在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所有的想法加起来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能停下。

我那么走了一夜,又走了一天,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走到了漯河火车站。我刚在漯河火车站门口站定,一个缺了一条腿拄着单拐的白发老头儿,就向我伸过一只手来。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笑,然后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没想到这么一握,奇迹竟然发生了。老头儿将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番后,把我牵到一张长椅边,示意我坐下。那长椅上铺着他的被子。我毫不客气地挨着他坐在长椅上,拉过他的被子捂在我们俩的怀里。我们相互看着,脸上都浮现出由衷的笑。我们都明白:我们是两个被命运驱策流徙于天涯的人。我们那么紧挨着笑着相互看了一会儿,老头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半个面包,塞进我的手里。我看也没看一眼,张嘴就咬。老头儿又拿出半瓶矿泉水递给我,还温温的。显然,他是一直把它揣在怀里的。我吃着老头儿的面包,喝着老头儿的矿泉水,突然,泪,猛地涌了出来。我知道,这半个面包和半瓶矿泉水的价值,是我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我拿着剩下的面包和矿泉水,停了下来。老头儿说吃吧吃吧。见我还待着,老头儿又说,我今天吃过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皮,还鼓鼓的饱着哩。说罢,老头儿抓起我的一只手,去摸他的肚皮。我顺从地摸了他的肚皮后,把面包和矿泉水全吃完了。夜里,我和老头儿就搂在一块儿睡了。长椅很窄,夜很冷,我们搂得很紧,几乎搂成一个人。

半夜里,谷禾父亲一行五人就来了,他们谈起了去广东打工的事。我坐起身,静静地听他们说。看样子,他们全是跑江湖的老手,因为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去过广东了。广东好挣钱。这我是早就知道的。我突然想跟他们去广东。我以前为了诗歌只往穷地方去,比如延安、黄河流域、云贵高原、北大荒、西藏和青海等。老头儿也醒了,他认识谷禾父亲他们。他说他们跑广东,他们是民工。老头儿在被窝里捉住我的手,你跟他们去广东吧。老头儿说,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出息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老头儿说你心肠好,好人有好报。爷爷。我说。我紧紧地抓住老头儿的手。老头儿把我搂在怀里,他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老头儿已经泪流满面了,因为他把我的脸也弄得湿漉漉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谷禾父亲他们五个人一起爬上了一列去广东的货车。

他们果真是跑江湖的老手。他们根本不去挤客车。客车有查票的,他们中的一个说。他们五个人里,谷禾父亲年龄最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谷禾父亲有一个和我一样写诗的儿子。那时候,我已经读过一些谷禾的诗了。我喜欢谷禾的诗。我觉得我和他的诗路差不多。我没有想到,我会那样认识谷禾的父亲。我从生下地起就被父母遗弃了。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所以,我见着老头儿老太就自然亲。我爱世界上所有的老头儿和老太,我认为理所当然他们都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反过来,凡是五十岁左右的我认为年龄和我的父母差不多的男女,我都会对他们产生出一种渴慕的心情,暗地里希望他们能够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在装得满满的一麻袋一麻袋东北大土豆的车厢里,我对坐在我身边的谷禾父亲充满了潦草而仓促的猜想,我的目光带着些悲怆带着些同情也带着些疲倦和空虚,在他的身上逡巡搜索。这个老头儿,头发都半白了,眼睛里已没有多少光泽,额上的皱纹像冬天大地上冻住的麦苗,一茬挤着一茬,又枯又黄又笨拙,远看一片苍茫,近看苍茫一片。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儿,居然还扒火车远走广东打工。我浑身一阵哆嗦,双手更紧地环抱在胸前,以抵抗清晨火车上无边无际的寒冷……那另外四个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然而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体力劳动者。我和他们的区别,就是一个瞎子也看得出。

他们全都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编织袋拿出肮脏的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上了。谷禾父亲拿出他的被子时曾对我招手。兄弟,他说,过来挤着吧。但是我摇了摇头。他就没有再作出别的表示。也许他认为我摇头不愿意和他挤在一起,是因为我看不起他。他哪里知道,我心里早已对他有了渴盼和向往,正是这些渴盼和向往使我不敢一下子靠他太近。他的形象,我认为正是一切诗人的父亲的形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诗人的父亲。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谷禾和他联系起来想。我想的是我和他——谷禾父亲——他似乎是与苦难斗争的生活的象征——怎样才能产生出持久的亲密关系。我这样想的时候,谷禾父亲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上。正如我在观察他一样,他也在观察我。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冷。他再一次冲我抬手。兄弟,他说,过来挤着吧。出门在外,他说……他把后半句话留下了。我立刻看出这个表面愚钝的老人实际上是智慧的。我对他的好感又深了一层。我差不多可以说是爱上他了。我怕挤着你,我终于说。我不怕,他说,挤着暖和。我就爬到了他的身边。他用半边被子把我也裹了起来。原来,他一直为我留着半边被子。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生活的涵义。生活打动了我。尤其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在最底层挣扎的人的生活,原来每一个细节都充满着柔情。天啊,我多么热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