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百八,今年好多学校都涨了,对面山上有所学校,都涨到二百七了,我们鞍子寺小学不涨!”
我问:“学校收费,镇上没定个统一标准?”
贺老师说:“没有,这是根据各个学校的具体情况定价,然后上报镇上批准就是了,学生越少收费越高,因为我们的工资不是国家发,是从学生的书学费里面抽成,学生少了,价又收不上来,我们就不如回家种地了。”
“学生少是学龄儿童本来就少,还是失学的太多?”
“当然是失学的多啊,”贺老师看着我说,“穷啊,很多家庭读不起书啊,像大宝哥你们那时候,比现在穷到哪里去了吧,可再穷的人家也能上小学和中学,大宝哥你要是早生几年,说不定就能读上大学了,现在表面上大家都挣了钱,可是送孩子读完小学都困难,也是怪事。”
接着他说:“目前的情况是,越穷的地方收费越高,收费越高就越没人读书,再这么搞几年,很多村小都要办垮。”
我问他:“你舅舅知不知道这些事?”
“知道哇,我给他反映过,还有很多村小教师都给他反映过,我看他也拿不出个主意。”
这其间,金花进里屋把钱拿出来递给贺老师,他收下了,在一张皱皱巴巴的名单上划了个钩,就很认真很严肃地对我说:“大宝哥,银花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你要好好培养她哟。按她的智力,只要顺顺当当的发展下去,将来考个大学肯定没问题,我没多少文化,但为了不误人子弟,也不给我舅舅丢脸,我在努力自学,别的不行,要说看一个人的发展,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大宝哥你是没上过大学的大学生,银花又是你女儿,你比我更清楚她的情况,等她将来考上了大学,你要拿得出钱来,千万不能让她走你的老路哦。这做大人的,辛苦点就辛苦点,有啥办法呢。”
开始听金花说贺老师是凭他舅舅的关系才来学校教书的,我心里还对他有成见,事实证明我错了。听了他的话,我像小学生一样不停地点头,我说:“谢谢你贺老师,你的话我记住了。”
他起身告辞,到别的人家收书学费去了。
金花不声不响的,又拿起扫把扫地。地还没扫完呢。
我在伙房站了片刻,就进了卧室,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去了。
一群接一群陌生的人从我面前走过,带着腥味的冷风把他们的说话声吹得时浓时淡。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想那是谁呢,正准备扬手招呼,那人就不见了。他刚刚消失,我就想起来了,那不是贺兵吗!可是不对呀,贺兵不是已经死掉了吗?难道那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不是他?难道那个来领走一个骨灰盒的老头子,也不是他父亲?正在疑惑,我又发现一个熟悉的人,这是个满脸憔悴的女人,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是邹明玉,我大声呼喊,先叫邹姐,她不理我,我又叫邹明玉,她还是不理我。很快,她就与贺兵一样,被如潮的人海所吞没。黄昏眨眼间就与大地上的暮色相拥,我想再也不可能遇见熟人了。我感到孤单,提着包裹朝前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条大街,走得夜沉了,腿酸了,街上的人影车辆都已稀稀落落的了,我就在一个挡风的角落蹲下来。那里早就蹲着一个人,黑乎乎的,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我听到了啼哭声。是一个孩子的啼哭,吱吱吱的,像老鼠叫。这哭声我是那么熟悉,禁不住朝蹲着的人多望了两眼。天啦,这不是春妹吗?春妹也认出了我,她说:“大宝哥,你也来了?”我说:“是呀,你不是去了福建么,咋在广东看到你?”春妹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我问她:“见到了吗?”春妹说:“见到了,他从公司出来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他了。”我急乎乎地问她:“你没去找他?”春妹忧伤地摇着头。我朝她吼起来:“你是傻瓜,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这时候,春妹突然不见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睡觉为啥衣服也不脱?被子也不盖?”金花把我摇醒,心疼地嗔怪我。
我翻身起来,心里涌起大祸临头之前的空虚感。
事实上没什么大事,门外阳光照耀着,屋脊上的亮瓦投下浮动的光影。
只是梦中的清寒和孤单挥之不去。
金花像是忘记了我们吵架的事。我也忘记了。那件事就像梦中的景象一样虚幻。
我说:“银花呢?”
“到东院玩去了,”金花说,“想睡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我说不睡了,大白天的,哪里是睡觉的时候。
“反正田地里又没啥事,柴也是砍好的。”金花说。
正是这“没事”让我感到空虚。没事就意味着挣不到钱。如果喂了牛就好了,农闲时节,恰恰是猪牛让农人闲不下来。农人是不能闲的,一闲就空虚,就为将来担惊受怕。
我说:“手头还剩了多少钱?”
金花不回答我,只是说:“想睡就睡一会儿吧,不管有没有钱用,反正天塌不下来!”
她说得那么坚定,让我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元气。
我试探地说:“要不你也来睡?”
我以为她会反对的。哪怕风湿病犯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没在白天上过床。
谁知她不声不响地就脱了外套。
屋外传来小猪的咕隆声,母鸡被公鸡侵犯时不满的抗议声,还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当这些声音过去,就只剩下似有若无的天籁了。我静静地搂着金花,望着头顶上方的亮瓦。
要是生活没有那么紧,要是心里没有那么多负担,这日子该有多好!……
我再一次问金花:“还剩下多少钱?”
她动了动身子,面向我:“六十多块。”
我喃喃自语:“六十多……还不够。要出门,我首先还是选择广东,那边的机会到底多一些,再说,我还梦想以前的那个建筑老板会收留我。我相信只要给出合理的解释,他会收留我的。当然,被他扣押的那两个月工钱,就不要去想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内心早就在计划再次出门的事了。
从没出过门的时候,总以为外面的钱容易挣,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觉得家乡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让人踏实的地方,觉得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可是一回到家里,马上又感到不是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找不到尊严和自由,家乡就能够给予你吗?连耕牛也买不上,连付孩子读小学的费用也感到吃力,还有什么尊严和自由可言?
金花在战栗,我明显感觉到了,她说:“你又要走了?你不是对银花说你不再出门了吗?”
我继续望着亮瓦:“我当然不想出门,可是……不出门怎么过日子呢?”
金花抱住我的脖子,不说一句话。
沉默了许久,我说:“别看那个贺老师年纪轻轻的,他真是教育了我。”
金花往我的怀里拱了一下:“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是我首先不对。”
她像少女一样撒着娇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嘛,你为啥说那么绝情的话呢?”
“我是说绝情的话,你是做绝情的事,你不是要找个比我有出息的人吗?”
“那是气话!”她着急地分辩,“你把我说得那么不要脸,把我气糊涂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啦,不要说你走五年,就是十五年,我的那碗绿豆也不会丢的!”
我把她抱紧了些,说:“我心里难受。”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从你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该明白,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比你好过,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受了五年累,回来后家里还是老样子,看不到一点儿希望,我这心里不难受吗?”
我问她:“你想不想让我再出门?”
她猛地伏到我的身上来,“当然不想,”她急促地说,“这还用问吗,当然不想!”
她流下泪来,双肘支在我的胸膛上,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又说:“做女人的,哪个想丈夫三年五载地出远门呢,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把她放下来,静静地搂抱着她。
这时候,我们都不愿意谈及我出门的话题,但出门已成定局,这也是我俩心里都清楚的。
过了好一阵,金花说:“今天我们要感谢贺老师,要不是他,我们的架就吵大了。”
“是呀,不过架吵得再大,你也是我老婆,我也是你男人。”
她轻柔地捻着我的耳垂说:“我就喜欢听你这样说话。”接着她嘻嘻笑着说,“要是我当时手里拿着镜子就好了。”
“为啥?”
“你不知道你把铁锅往灶眼上放的时候,那动作多么可笑,不,不是可笑,是可怜,生怕让外人看出我们在吵架,又生怕把铁锅碰坏了,那样子真是可怜,可怜得让我的心都痛了。”
我也笑起来,“你不知道你把脸转向门口给贺老师打招呼的时候,那表情经过了多么复杂的变化,像这样,这样……”
我还没把动作做完,她就一手抱住我的头,一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捶打。
我抓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金花,相信我,没啥大不了的,什么难处都是可以熬过去的。”
她说:“是,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把出门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二。
不能再晚了,只要过了正月十五,也就是老君山人所说的“大年”,去外面就很难找到事情做。
十一这天下午,金花带着女儿回她娘家去了。我的路费还差几十,她去找她爹妈借。她弟弟寄回的两百块钱,据说还剩了一点。
母女俩刚出门,我就去了松林弯。我想去看看那些用雪做出的“爸爸妈妈”。
那些“爸爸妈妈”早就化掉了,地上是化雪时留下的黯淡印迹,曾经覆盖他们头顶的茅草,被雪浸泡,再被太阳晒干,就像人走向衰老,失去水分,显得特别的没有生机。
我发现,就在前一两天,肯定有人到这里来过,而且站了很长时间。我想可能是耗子吧,因为他那个被太阳晒掉的爸爸,水印两侧放着两根木棒,就像两只手臂,而且左边的要比右边的粗壮。
明年的这时节,我的女儿银花,也会跟她的小朋友们一起来做她的爸爸了。因为我绝不可能出门一年就回来的,这面山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每年都回来过春节。火车票那么贵,春节期间还要涨价,谁也舍不得把血汗钱往铁轨上扔。
问题是,银花还不知道她爸爸明天就走。我和金花都说了,先不告诉她,明天让她跟她母亲一起把我送到石盆上就是了。
金花母女天黑尽才回来,那时候我已把行囊准备好了。吃罢晚饭,我就把女儿抱在怀里。那时候,我最害怕的是别人来串门,或者银花的小朋友来把她叫走。外面的月光很明亮,往天,只要有月光,银花的那些小朋友都在晚饭后把她叫到院坝里,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屋睡觉。
好像全村人都知道我马上就要离妻别女似的,既没有大人来串门,也没有小孩来喊银花。这样,我就有机会一直抱着女儿,直到她在我怀里香香甜甜地睡去。
我和金花都没睡觉,我们躺在床上,做了我们自己的事情,就把女儿抱过来放在中间,两人说了一整夜的话。
那一时刻终于来了,我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提出来,带着夸张的兴奋对女儿说:“银花,你跟妈妈去为爸爸送行吧。”
女儿识别不出帆布包的意义,她不知道这东西是农民工离乡背井的特殊标记,也不知道“送行”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爸爸妈妈要带她一块儿出门,就高兴起来。
走到西院外的那棵黄桷树下时,春妹家那条卧在虚楼上的狗发现了我,汪汪汪叫了声。它不是威胁我,更不是想咬我,而是以它的语言向我打招呼。
可这一下就坏事了。听到狗叫,老奎叔和苟大娘站到虚楼上来了,他们说:“大宝又要出门啦?”
我紧张地看着女儿。她跟她母亲走在前面,正叽叽喳喳地说话,并没听清他们的问话。
金花也转过头看我,我给她递眼色,让她牵着女儿快走。她们加快了脚步。几米之外,就是一堵春妹家作堡坎用的石墙,只要被石墙挡住,她们就不大能听清上面传来的说话声了。
我站下来,等母女走远了一些,才压抑着声音说:“是呀,留在家里咋办呢,老奎叔你们吃饭没有?”
“还没有呢,”老奎叔说,“你这次是到哪里呀?”
我怕勾起他们的伤心事,没说去广东,而是说:“我还没想清楚呢,到了火车站再说吧。”
苟大娘说:“大宝,你就去福建嘛,听说那边也好找事,春妹说她要去上班的那个厂叫红光制衣厂,你去帮我看看嘛。”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问春妹有没有消息。
“才去那么几天,有啥消息呢。”苟大娘忧戚地说。
这时候,老奎叔在抹泪水,我看得明明白白!他的泪水让我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春妹是不是真的去了福建?她会不会真的去广东看那个人?她回了一趟老家,再次背井离乡之后,她会以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看待外面的世界?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院坝边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文香。她依然斜着腰身,依然慵困多情,但她眼里却有着别样的期待。我知道她是想问我去不去浙江。但她并没问出声,只是低下头,小声而伤感地说:“今年只回来一个春妹,一个大宝,结果不到十天,春妹走了,大宝也走了……”
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我觉得我的决心在流失。
于是我随便挥了挥手,快步追妻子和女儿去了。
到了石盆,我放下肩上的包裹,先拥抱了一下妻子,再把女儿抱了起来。
把女儿抱上身,我才发现妻子泪流满面。
女儿看见妈妈哭,格外诧异,她说:“妈妈……”
我摸着女儿的小脸,我说:“银花,爸爸又要出门打工了。”
我无法描述女儿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她眼睛里的光芒直往后退,呈现出极度的惊恐。但她没哭,她只是颤抖着说:“你骗我。”
“爸爸没骗你。”
“你告诉过我,你不再出门了,我们还拉了钩的。”
我说:“是,但是爸爸没办法。”
“不……”她说。她好像这时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声音里带着哭腔,两只小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
金花来抱她,金花说:“宝贝,让爸爸走,爸爸再耽搁,就赶不上车了。”
女儿往我怀里一纵,把我箍得更死,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爸爸,”她大叫着说,“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
此前,我对自己说过,千万不能流泪,然而,眼泪却不由我控制,哗哗地往下淌。
金花来掰女儿的手,女儿哭叫着,哭得那么绝望!而且她的劲那么大,刚掰开她的一根小拇指,那根拇指又像钢钳一样合上了。
这样的场面再不能维持下去了。这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我把女儿的身子送到金花怀里,再抓住她的两只手,使劲一扯就扯开了。
女儿的两只手臂翅膀一样张开,嘴大张着,却没有声音。冷风呜呜呜响,灌进她的嘴里。
我就看着女儿的这个姿态,提着包裹,钻进了青冈林。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才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哭吧孩子。哭是你的权利。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理解,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城市和乡村是如此对峙又如此交融,我,你母亲,还有你,包括像你春妹小姑这样的所有乡里人,都无可挽回地被抛进了这对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
为此,我们都只能承受。
必须承受。
⊙文学短评
这篇小说写得很朴实,并没有什么高超的技法,也不求构思的巧妙或结构的精致,但却能给人深深的感动和长久的回味,这就要归功于作者写实的手法和对生活的体会了。对于现实主义小说而言,没有比质地的坚实更为有力的了。罗伟章的《我们的路》无疑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其不求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无意去赚取读者的眼泪,只是一路写来,不着痕迹而能写尽生活的艰辛,实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