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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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那儿(4)

果然,在各个大机关,人家都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都对国有资产流失很关注,都表示这个问题很严重,都说要认真对待。在总工会,人家还查了大本子,核对了朱卫国的省劳模称号,还对他的到访表示了感谢。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网,小舅还是被拉进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伪造证件的本质。

在一个大黑屋子里,小舅睡了两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这个表现让警察都有点疑惑,别人进来都是赶紧打电话托人求情,让人送钱来,六百块放人。可这个人不吭不哈,倒头就睡,连饭也不吃。他们反而担心起来,万一这个人有什么病,死在里头不是麻烦大了吗?于是就找他谈话,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里联系。小舅说我不联系,要联系你们联系,我把嘴磨破了你们都不相信。警察说不联系你就在这儿凉快吧。小舅说凉快就凉快,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说话的时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满北京城在找他,最后交了罚款才把他领回来。

我不知道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对,也许被逼到绝境里人都会求生存,但小舅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只要他愿意,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有意思的是,这趟北京历险让小舅开朗了很多,两眼贼亮,话也多起来。好像是去国外旅游了一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思想,整个人都长高了一截。他说,你瞧着吧,中央马上就要抓了,上头不会不管的。让他们这样搞下去,还得了?在他看来,咱们这儿的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别处比这还厉害,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问过小舅,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中央就听你的?他说: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让国家吃亏,让工人吃亏,这就是活拉拉抢银行啊。另外他听说,全国总工会正在起新大楼,盖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楼,这说明什么?他说: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没搞懂,小舅连手纸都让人给偷走了,他拿什么材料向中央机关告状呢?小舅夹着眼笑,说你那个材料我早就背下来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进北京,不就是花两个钱找人打印吗?我不信,他就背给我听。我发现三四千字的文稿,几十个数据,只弄错了两个标点符号。

小舅得意地说,咱笨人自有笨办法,老天爷安排好的。

工友们,老少爷们儿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

小舅在厂门口支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议书,留了一摞子空白纸给人签名。倡议书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来还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话,我认为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删掉了一些。可小舅认为,就是这样的大白话才来劲,工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团结起来。现在谁怕咱工人团结?谁是工贼谁害怕!总之他是横下一条心了,要发动工人抵制卖厂。在他想来,只要三千个名字往上一写,吓都把他们吓死。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市领导把他找去谈过一次话。小舅回来后脸青过两天,脸青过之后就让我帮他打倡议书。小舅说: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你有理说理嘛,你敢说这不是侵吞?你敢说这不叫贪污?你敢公开包庇他们吗?你们也不敢。你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就说我不该上访不该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吗?我找你找得还少吗?

小舅这一趟出去,明显能说会道了。一个人对着墙壁也能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谁苦辩,好像他一辈子该说的话都积攒在心里,此时阀门才大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的短发已经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妈都苍老。而在他的脸上,刀刻斧凿的脸上却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光专注,印堂发亮——我这样说不是赞美,而是实实在在有点害怕。我真怕他支撑不住,走向崩溃。用小舅妈的话说,他这是想上电视了,想当名人了,过瘾!

那天回来我把小舅的情况一说,我妈就愣了。白菜刚撂下锅她也不管了,扔了锅铲就走。见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头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场,啊?你别想不开啊,别吓我们啊!

小舅当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奋着。问:我干吗要哭?放什么屁呀!

可他的亢奋我妈十万分地不感冒。在她看来,小舅完全是疯了。企业改制,国家转型,是你一个工会主席管得了的事吗?你工资不少拿一分,饭不少吃一碗,别人能过你就不能过了?再说你还是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怎么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什么心?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没啥,悄悄帮她几个不就完了吗?我妈大气磅礴地指出:谁爱贪就叫他们贪去,他能把长江水都喝干吗?咱们安安分分过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认为这比放屁还不如。

我妈说那么多人不出头你为什么要出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你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几个造反派得善终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还小啊,你根本就没见过事啊。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我妈是当小学老师的,革命历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说服小舅,而且从来没有说服过小舅。说服不了,她就觉得很伤心,一伤心眼睛水就一泻千里。

后来我父亲也赶过来了,僵局这才打破一点。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是搞机电一体化的,对矿机厂也算了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亲的看法,写个倡议书还够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怀疑这种做法有没有价值。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五轴连动的机床都有了,咱们这个矿机厂也确实落后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资源要向优势企业倾斜,你们硬顶着不是逆市场而动吗?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么优势企业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们搞的是房地产,连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这一片叫睡女花园,靠厂区的那一片叫雄风广场。我父亲这才傻了,说,不对吧?我昨天才看的报纸,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小舅说:报纸上要有一句真话我何必去上访呢?他要真能改造矿机厂,别说五轴连动,八轴连动我都想要啊。我父亲经过严肃地思考,还是认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便指着我骂:这就是你办的报纸?

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快过年了,有点最后晚餐的意思,虽说气氛沉重,可人总算是聚齐了。我妈也不劝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劝他多喝酒,说:多喝点,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来说:姐,那我就谢谢你!又说:我们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种。你们猜我这几天看见谁了?我总能看见咱姥爷,我总能想起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外婆大声说,妈,我看见我姥爷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爷好!

我看见母亲脸色一惨,热泪喷了一脸。

他们说的姥爷,就是我外婆的父亲。他老人家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他没留下照片,谁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可小舅居然说看见了他。我想小舅看见的应该是一幅素描画,这幅画至今还挂在大连市一座著名的监狱博物馆里。我读大三的时候,我妈和小舅回东北探亲,领着我去参观过。画上的那个人是个工人领袖,他正在驳斥法官的指控。他说:我们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反对资本家剥削和欺骗,就是要为工人争福利、争权力,改善工人生活。那个人后来死于一次著名的监狱暴动,身上中了十几枪,肩上居然还扛着一副铁栅栏。……我说小舅脸上的神性,指的就是这种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并不像小舅想象的那样,他振臂一呼,然后应者云集,然后大家同仇敌忾就把厂子保住了。小舅的错误在于,他根本就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事我在报社里也谈过,他们都认为这种事早就不稀奇了,连新闻价值都没有。他们说矿机厂要是以一块钱转让那才叫新闻。当然,这种话小舅是听不进去的。

几天过去了,回厂来看热闹的不少,真上来签名的并不多。小舅见人就讲形势严峻,见人就宣传保住工厂就是保护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哑,可人家就是不愿签名。人家说对呀对呀,是这么个理儿呀,朱主席你真是个好人。这年头像你这样的恐怕已经不多了,可就是不签名。就这样他还不死心,他还要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上门去促膝谈心,掂着电声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讲形势。小舅说:我以前是犯过错误,大家上过我的当,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这我能理解。可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是真的,我为咱们厂着想为大家着想是真的;这点总可以信吧?请你们相信我,只要工厂还在,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厂子还有救……

到了后来,他身后只剩下一帮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后头喊: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

原先跟着签名的都是职代会的代表,还有跟小舅关系特别好的一些老工人。现在看见人气不旺,那些代表又后悔了,还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几个。小舅气得眼珠子都要飞溅出来,说,你们怎么孬成这样?滚,怕死的都滚!

这样的结果是小舅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看来,他两次出去上访,经历千辛万苦,完全彻底是为了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到头来却是热脸蹭了冷屁股,这怎么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阶级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自私?这么怕死?这还是从前那些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吗?

然而真正让小舅伤心的还不是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间冰寒彻骨的悲哀是一个晚上。那天,他一口气喝掉一瓶大曲酒,正要摔瓶子,家里来了两个老头。老头是他从前的师傅,老头对他说:你随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腾也是瞎折腾。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来跟你说这个话。

小舅哭了,说师傅啊,师傅我真是为大家好啊,我没有半点私心啊。

可老头们说,现在的话都好听得很了,听了也都好过得很了,可谁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头告诉他:你说你为大家好没有用,你算老几呀?就算厂子不卖了,你就能保证搞好吗?到时候不还是人家说了算?

小舅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

老头眼一瞪,说这样对你还是客气的,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来,到这时才算真相大白,自以为代表工人说话的他,其实只能代表自己。而那个美国博士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

就是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妈气不过,说:过完瘾了?过完瘾就爬到床上去,别在地下耍赖。一会儿你女儿回来还说我怎么着你了!然后嘀嘀咕咕又说了些守活寡之类的话,小舅叫她夹住屁股嘴她也不夹。这样小舅积郁了一冬的怒火终于点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并不是一个喜欢家庭暴力的人,作为工会主席他还调解过不少暴力纠纷。他和舅妈的感情虽说不大好,舅妈那张嘴巴虽说也有点臭,时常疑神疑鬼说些难听话,但真打这还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气疯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小舅妈夺门而逃,嘴巴里大喊杀人了,朱卫国杀人了,朱卫国不要脸,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后面追,她就在前头喊,从工人东村一直喊到西村。当时晚上九点还不到,几乎全体工人和家属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工人区吵嘴打架并不稀奇,当时也没有人出来拉架,人们只是觉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小快活,觉得很过瘾:朱卫国怎么也是这样的人?也许他们觉得,这才是本色的朱卫国。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马路上,人都傻掉了。后来她就跪在路中间,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别再闹了啊!

小舅这才站住,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是入冬以来少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纹风没有,暖得出奇。工人东村背后的睡女山在月色下显出了少有的凄清柔媚冷艳逼人,有点像冰心在乡愁想象里出现的月下青山。当时是十点来钟,一家人都还没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着粗气,月月母女俩在堂屋里坐着没话可说,该吵的吵过了该骂的骂过了,相对无言而已。就是这时,她们听见大门上有指甲划动的声响。

月月打个激灵就跳起来,说,是罗蒂!

真的是罗蒂。好汉罗蒂流浪一个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来了。它一见月月就呜的一声扑进怀里,两个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来。然后月月也哭了,嘴里喊着罗蒂罗蒂,她们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罗蒂没有放声吼叫,而是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好像生怕再次惹祸,好像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看透,只是发出那种小心翼翼的呜呜的低号。它一边哭还一边不停地抽搐,让人感受到它从心灵到肉体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无法体验这种痛苦的。芜城离我们那个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着好几条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象不出罗蒂是怎么找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罗蒂肯定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它不会放弃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但狡猾的人类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辆汽车都造成轱辘和钢铁的联合体,而且到处是可疑的灯光和讨厌的石油废气。它肯定走过不止一座城市,走过不下几千里,从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中辨别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区别真伪。它还必须忍耐饥饿和疲劳,躲避人类的追捕,因为像它那样的体格和皮毛是无法不让人生出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来休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稍有松懈就可能遭到毒手。还有,就是它内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这种思念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它呀。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条,它只有一个家,只有那一种气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个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许它还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许它认为月月也像自己一样在四处流浪,它不愿意月月也受着同样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顽强地寻找,现在它回来了,它怎么能不呜呜地失声痛哭!

后来小舅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月月你先给它洗洗吧,你看罗蒂都成啥样了?月月这才发现罗蒂形容枯槁,满身污垢,毛发黏合,后胯上还带着一片血迹。月月说罗蒂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再给你洗。可是,罗蒂已经瘫在那儿起不来了,嘴角流着白沫,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细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边,已经发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