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一边流着泪一边给罗蒂擦洗,一边擦洗还一边让罗蒂喝牛奶,一边喝牛奶还一边给它上药、包扎、捆夹板。月月说,罗蒂呀罗蒂,我对不起你呀,以后我俩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带你去看腿好不好?罗蒂吃了喝了来精神了,爬起来打个激灵,然后又汪地叫一声表示同意。
月月说,罗蒂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买好吃的。罗蒂不动。月月拍它的头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你先去睡吧。可罗蒂就是不动。在以前,月月只要发出指令,罗蒂就回它的小窝,她不让罗蒂进她的房间。月月奇怪,四下里看看,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月月问,你是不是想到我屋里去?罗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来,目光变得警觉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罗蒂一声叫唤,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见了罗蒂。于是小舅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发泄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罗蒂身上。于是小舅发了疯一样满屋乱窜,后来他抓到了一把榔头。舅妈本来想拦他的,可见到小舅两眼血红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也吓呆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等月月明白这一切,小舅已经冲到了院子里,罗蒂在月月身后狂吠不已。
小舅骂个不停:你妈了个×,看我不砸死你!骂着就撵着罗蒂要砸。
罗蒂开头是要躲闪的,它在月月身后钻来钻去地躲。后来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干什么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罗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声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和尖牙,喉咙里呼噜呼噜喷出热气。小舅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罗蒂,可罗蒂闪开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开了。她只好对着地面一下一下撞脑袋。她说爸呀爸呀你千万不要砸呀,又说罗蒂罗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这时小舅妈也冲出来了,对着小舅就一头撞过去,说朱卫国,你把我们娘俩都砸死吧,我们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这才清醒了一点。
当时夜已深了,这一家人的喊杀喊打和罗蒂的大嗓门惊动了不少人。也有邻居过来劝架的,劝小舅息怒,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动肝火。也有说月月的,说月月不懂事,说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了,留在家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有人把丁师傅也叫来了,丁师傅答应这次一定把罗蒂送到江北,他保证是放生,绝不把它卖给任何人。而可怜的罗蒂并不清楚这些,不清楚人们和颜悦色的表面,不过是掩盖谋杀。它只是缩在月月怀里一下一下舔着月月的手。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把塑料编织袋交给了月月。月月想留罗蒂到天亮他们都不能答应。在父亲和罗蒂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亲。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出现在这一刻:罗蒂一看见那个编织袋就警醒起来,它狂叫不已,后退着躲闪着。月月拢不住它,就流着泪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可是罗蒂再一次看见编织袋要罩过来的时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挣脱了口袋,跑了。月月撵出去喊,罗蒂罗蒂,你听我说!罗蒂就停下来听她说,它腿瘸着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见那只可恶的口袋,然后它就再跑。这样她们从东村一路喊着追着,罗蒂一路听着停着,一直跑到了厂区。在月月身后跟着好几十人,看着这样的奇观,听着这样凄厉的呼喊,他们谁也不觉悟。后来月月再喊它也不听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龙门吊。后来月月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铁梯上哭,说罗蒂罗蒂我错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记了,她手里始终抓着那只编织袋,这种形象她说什么罗蒂都不信。这样,罗蒂最后回过头看了月月一眼,放开嗓门长长地吼了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罗蒂是自杀身亡的,这点确凿无疑。当时在场的有好几十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罗蒂跳下来时是屈着腿,伸着头,而且准确无误,一头扎进道岔铁轨的结合部。当时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它的脑袋从道岔里完整地扒出来。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撞得粉碎。
当时虽是深夜,可月正圆,光正亮,在场的人都看见罗蒂划出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高空弧线,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虽是冬夜,清冷,可那条黑色弧线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开了,热辣辣地喊疼。虽是人多势众,热闹无比,可那一刻竟都齐齐铆在地下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坟墓一样的长时间的荒寒寂静。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电话说,你来看罗蒂一眼吧。我赶到时,月月嗓子已经哭哑了,里外都透着冷漠。后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送罗蒂的。罗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柜里。坑已经挖好了,旁边有一块木牌子,写着:义狗罗蒂。我看见月月的毛毯盖在罗蒂身上,它闭着眼,只有额头的两撮白毛还支愣着,像鲜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冷峻,高傲,威风不减。
山上风挺大,也冷。人们都是来看这条义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过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铁锨铲土。然后那些土就一点一点把罗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后就三三两两地下山。有人轻轻叹息。
而好汉罗蒂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它奔跑不止几千几百里,在荒原,在山岭,在冰冷的城市间四处寻觅,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残害和阴谋,它遍体鳞伤,还被打断一条腿。它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家里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怜它,反而二话没有又要把它撵走。还用一条花里胡哨的编织袋!这些人说尽了好听话最后还是要抛弃它。任何一条有志气有感情有尊严的狗都受不了,何况是罗蒂?它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与其再度被冷酷的人类抛弃,它还不如自寻了断,在这个世界里寻求彻底解脱。
那天小舅没有来。他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我猜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他的暴行直接伤害了罗蒂,他不会没有一点震动。如果说当时是发酒疯,还有情可原,可现在罗蒂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怨的?小舅是一头犟驴,这是外婆和母亲的一致评价,我小时候常听她们这么骂他。但小舅的悲剧很难用一个犟字来说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岁不是五十斤,怎一个犟字了得?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表达我对小舅的看法,我说过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杜月梅。她拿着一束梅花,看样子也是去祭罗蒂的。可迎面碰上了,总还是有点尴尬。杜月梅轻轻喊了一声月月,说我对不起你。小舅妈哼一声就走过去,但月月却很大方,叫了声杜姨。后来这两个人凝视了一会儿,就慢慢走近,还搂在了一起。我觉得月月这一点就很不简单,比老一代强。
七
月月从家里搬出去了,搬到集贤街她那个小鞋铺里住去了。她说她受不了啦,在家她眼一闭就能看见罗蒂的目光,那种最后回头看她时的目光。她说那就像烧红的烙铁直插进脑袋里一样,眼一闭就痛。
舅妈也受不了家里的冷淡凄清,也回娘家去了,说要过了年才能回来。这样就苦了我们,我妈不能不去照顾外婆,还有躺在床上的小舅,我和父亲只好两头蹭饭吃。
元旦之后,市里突然下文要求所有的国营企业限期改制,先是3号文件,后来又是5号、9号文件。我们报纸也公布了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实施细则,好像是突然之间,领导都睡醒了。我们主编说,这次是休克疗法铁腕推进!而且靓女先嫁,把靓女都嫁完了,看你那些丑女还动不动?
三九天,人人都热得不行。先是几家股份有限公司相继宣告成立,走到哪都能闻到鞭炮的硝烟味。广播电视里也都是喜庆气氛,歌词是: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它们从原来的国有独资,一下就变成了国有资本不控股或相对控股。这是几家效益好的企业,通常被认为是市里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此举的引人注目之处还在于通过一次性补偿,置换掉职工的身份。而且来势凶猛动作干脆,要求在十天内走完全部关键程序:员工购股、身份置换、召开首届股东会、员工重新招聘、把企业资产一次性量化分配到人。给人的感觉是,在产权明晰、国退民进的大气候下,无论怎样化公为私都可以,可以,也可以。鬼子就要进村了,能捞一点就捞一点,赶紧把家给分了。
那天小舅是出来晒太阳的。他对外面的事情已经完全麻木,也不再感兴趣了。众叛亲离和我妈的强大思想攻势,使他彻底投降认输。他现在唯一的想头就是让月月赶紧回家来叫他一声爸。可月月就是绷着不理他,连我妈也说不动。月月对我解释,这个伤痛是她的永远,看来三五天是不可能修复的。小舅没法子只有求外婆,但外婆是个彻底的好好主义者,拿着电话说了半天好,好。那头月月早挂线了。
几天的高烧让小舅有点飘,明晃晃的日头也让他有点飘,后来他找到一只小板凳,才顺着墙壁慢慢坐下来。坐下来才发现,竹篱笆外头围了一圈人,而且人越来越多。这些全都是厂里的老师傅、他的老兄弟,还有职代会的代表,他们居然不敢进家来,只是隔着篱笆墙跟他笑,想讨他的好:好点啦老朱?你起来啦朱师傅?厂里宣布啦,出大事啦,朱……朱主席?
小舅把眼翻翻,不吭。
那帮人就七嘴八舌说,港龙公司已经进来啦,布告都贴出来啦!
小舅把眼翻翻,还是不吭。
他们问:你不管了?
小舅说:我不管。
他们说,你真不管?
小舅说,我真不管。
他们说,你真不管我们就走了。
小舅说,走吧,走远远的。我要再管我就是你孙子。
后来他们急了,说,那总得有人领个头啊?我们该怎么办?
小舅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后来又有人骂,说日你妈朱卫国,你把大家都骗了又甩手不管了?
小舅就把眼翻白了,再也不吭声。这样人来人往,僵持到天黑,人们又把他师傅搬出来。俩老头来了也劝不出个道道,只是干叹气,完了,这个厂真的完了!小舅说,不是我不愿管,可我管有什么用?我算老几呀?反正大家能拿128我也能拿128,我不信别人能过我不能过。
我妈对小舅的表现一百二十个满意,在她看来只要小舅能顶住十天半个月,厂里旗号一换,人们再怎么闹腾都没用了。到时候小舅这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市里不会不考虑的。再说闹有什么用?厂里那么多干部,人家不出头凭什么我们要出头?这年头没有是非只有利益,谁出头谁倒霉。这个信念使她十分兴奋,她决定要把这半个月当做一场战役来打,住在小舅家不走了。她要看住小舅,她要保护小舅,她要为这个家庭在她退休前作一次辉煌的贡献。尽管这个念头在我和我父亲看来是可笑的,可她干得十分认真。当然,在工作方法上她也有所改进,现在以表扬为主。她说:大头哎,你这就对了,听领导的没有错,错了你也没有责任,天塌了有大个儿顶着。
可小舅的回答却是,放屁。然后回屋蒙头大睡。
我妈愣了一会儿,笑了,说,放屁就放屁。然后把围裙拍拍去做饭。
我猜想,我妈那几天是幸福的。如果在自己家里有人胆敢说她放屁,她不大闹几天绝不罢休。可她是在小舅家里,小舅骂她放屁她不但不生气,她还笑了。她在小舅家里高声大气:大头你要吃干饭还是稀饭?要不你还是吃疙瘩汤吧,疙瘩汤好消化!我认为这就叫使命感,在这个社会转折的关键时期,她要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把小舅塞在翅膀底下。一个在为最高历史使命奋斗的人,无论有怎样的委屈、怎样的辛苦,她都会很幸福。
由此我推论,小舅那几天是痛苦的,因为小舅也有使命感。尽管我不清楚他脑子里具体想些什么(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我妈的监控,甚至我都不能和他通电话),可我能想象他那两天的沉默并非心甘情愿。这种沉默实际是在扇自己的脸。不是他不想站出来,而是他毫无办法。
本来他的想法是,通过全厂职工签名,来向上级表明态度,甚至走进法院。因为三千人的声音谁都不能装听不见,因为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再说他不能代表三千人了,他也就不是吓唬谁了。可是来签名的不过一二百人,那他还能有什么话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冬天并不冷,可他觉着骨头都冻酥了。
然而事情在起变化。谁都没有料到,轰动一时的“矿机厂员工购股事件”就是在绝望中发生的。这个点子是由一个女人想出来的,这个女人叫杜月梅。
这是一个早晨,好像还下着小雨,很冷,杜月梅穿着白大褂撑着一把伞,从小路上慢慢走过来,她走到篱笆外头喊:朱卫国,朱卫国!
我妈开头一见是杜月梅,还挺高兴,说进来吧,快进来,瞧外头多冷。我妈为什么欢迎杜月梅?这心理很奇特很复杂,也许她觉得这时候小舅特别需要杜月梅,只有杜月梅才能安慰小舅。也许她还有点阴暗心理,觉得反正小舅妈不在家,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总之她非常热情地欢迎了杜月梅。
可是杜月梅没有进来,这个家她是不可能进来的。她说谢谢你大姑,我说几句话就走。这样小舅就隔着窗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几句话,让小舅突然站立起来,自此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几句话是这样的:
杜月梅:你真的就这么算了?
小舅:不算了又能怎么样?
杜月梅:孬种,朱卫国你真孬!
小舅:不是我孬,是咱厂的工人太孬。
杜月梅:你放屁,咱厂搞成这样是工人造成的吗?
小舅:那是另一回事。
杜月梅:厂门口的公告你看了没有?
小舅:我没看,不看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月梅:你真该好好看看。员工购股是什么意思?
小舅:还想让工人掏钱呗,现在谁还愿意掏啊,上当还没上够啊?
杜月梅:你说工人成了股东,工人自己说了能算,他们还愿意不愿意掏?
小舅:就是愿意也没用,现在谁还掏得出钱来?
杜月梅:不见得。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本子来,说:你忘了,咱厂是搞过房改的,谁家没有这个东西?有这个东西,就能上银行,抵押贷款!
小舅呆掉了,接着是浑身簌簌地抖。他说:
你是说,拼了?
杜月梅眼睛亮着:拼了。
小舅:可是,可是……
杜月梅:可是什么?
小舅:可是你愿意拼,我愿意拼,大家都愿意拼吗?
杜月梅没有回答。她定定地瞧着小舅,瞧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掉头就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再也没有回头。她举着一把小花伞,碎碎的那种小花,在灰蒙蒙的烟雨中越走越远。我相信,那一刻在小舅眼中,这是一团火,而且突然就燃烧起来。
后来我想,这种点子也只有杜月梅才能想得出来。这用信任解释不了,用爱情也解释不了(爱情没有那么伟大)。根本的原因是,这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存的本能。只有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才会去认真思考、反复盘点自己手中究竟还剩下一些什么样的资源。也许在她心里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拿房产证去换钱,她不止一次抚摸过那个红本子,在她女儿要做手术的时候,在她一次次去霓虹灯下游荡的时候。可最终她没有那样做,可能这就叫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