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西门庆那颗硕大的脑袋,发觉那里面真的装满了智慧,就忽然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我说,求求你了西门大官人,你写了那么多苦难也给工人写一点吧,为什么不写写我小舅?我小舅真够你写的!西门庆怔着说,你真认为我应该写?我说当然,你是写苦难的高手啊。他说不对吧?我说怎么不对?他说写了你给我发表?我说你都成大作家了,我不就想借你的名气用一下吗?可是他身子一扭就进了厕所。我又跟进去求他,我说我给你磕个头行不行?
他甩着他的家伙笑起来,说你呀你呀你呀,你小子太现实主义了,太当下了。现在说的苦难都是没有历史内容的苦难,是抽象的人类苦难。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那还搞什么纯文学?再说你小舅都那么大岁数了,他还有性能力吗?没有精彩的性狂欢,苦难怎么能被超越呢?不能超越的苦难还能叫苦难吗?
后来我说我听明白了,没事找抽,是挺苦也挺难的。你也能当主编了。
九
我离开报社半年以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坐在工地的一堆钢筋上吸烟,冷丁看见一个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妇女在路口卖早点。她喊着: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
我心里一动,就走过去。杜月梅见是我,也把口罩摘了下来。我说杜姨你还干这个呀,说完了又有些尴尬。她说,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不过她很快告诉我:那个事我不干了。于是我知道她们家小改已经出院了,失去了一条右腿。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分开了,我还得去干活,也不能耽误她做生意。分手时她突然说:我信教了,现在心里平静得很。
我心里又一动,有点好奇,就问:能不能带我也去看看?她说行。这样就约好晚上见。这样,我又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杜月梅领着我去了一个居民点,那是教友聚会的一个点。杜月梅告诉我,矿机厂有不少人参加了教会。那天是大家为一个困难教友捐款,领头的一个老太太说,某某姊妹家里出了点事,大家想一想要不要帮她一把?大家说好的呀,要帮的呀。于是就有人把方桌抬到屋子中间,一个人把电灯关了,说,开始吧。然后就听见有人在掏钱。又有人问,好了没有?好了。然后灯又亮了,我看见桌上堆了一些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也有二十的五十的。
忽然就有些感动,我说我也捐一点吧。杜月梅赶紧把我拦住,说这样不好,在这儿帮人是用心帮,你这样做反而亵渎了主。然后就把桌子抬开,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然后就唱歌:
为了我们的罪恶,他受伤
为了我们的正义,他挨打
因他受责罚,我们得健康
因他受鞭打,我们得医治
我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各走自己的路
但我们一切的罪过
上主都使他替我们承当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我不知道杜月梅心里除了主以外还有没有小舅,而我听见这样的歌只能想起小舅。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飘起了漫天雪花。我不知杜月梅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平静。
从我的住处望出去,巷口就有霓虹灯,灯下有一些女人在游击。我知道杜月梅是退出去了,可又有千百个杜月梅站出来。我记起耶稣在山上的一个故事:众人抓住了一个行淫的妇人,就把她抓去见耶稣,众人都喊着:砸死她,砸死她!耶稣低着头在地上写字,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说:你们中间谁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谁就可以用石头砸这妇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走了。
有时我也会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义,比如救赎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是为当天的工钱操心。其实我也想不了什么,比如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在这座城市里。
月月说,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间吗?这就是人间。月月说,富人的快乐都是相似的,穷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读托尔斯泰,却能说出这么经典的话来,让我很惭愧。
月月有时候也会来看我,来了就带一包卤菜,把我灌得烂醉。有一天她突然小声说,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说完就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当时心里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没有了那种感觉。我是下过决心要独立生活的,我顶多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租的这间小阁楼很好,视野很开阔,只是有点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总在提醒我点什么。提醒我什么呢?
九月的一天,我给老板押车,车过矿机厂的时候,心跳忽然加速,颤个不停,我就跳下来了。我看见矿机厂的大铁门是关着的,门下长满了蒿草,只有港龙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还挂在门外。铜牌上不知让谁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种小学生作业纸包着的,于是我就笑了。笑着笑着,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实就是在等待,我想等着最后一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始终不来。
现在这个港龙公司的牌子虽然还挂着,可他们毕竟退出去了。那几个领导虽然还是领导,可卖厂毕竟不那么容易。因为据说现在上边已经有了明确说法,禁止这种自己定价自己买的内部人交易。也因为小舅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幽灵还在厂里游荡,矿机厂还有三千多双眼睛。也许那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下一个机会。本市的企业改制依然成绩很大很大,问题很小很小。29号文件再也没有人提起,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僵着。我也这样等着。我相信矿机厂三千多职工也是这样等着。
实际上小舅在那个29号文件宣布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没有白死,他的灵魂一直守在矿机厂里。他死的时候,矿机厂改制领导小组公布的方案刚刚贴出来,还没有干透。在这个方案里,朱卫国的名下写着3%的股权。
我想正是这3%的股权,让小舅彻底孤立了,崩溃了。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表演。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房产证还给大家。可是就这一点,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他们回答,你不是说员工自愿购股的吗?
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释。这是他第三次欺骗了他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事不过三啊。
他都已经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那一刻我猜他没有犹豫。另外,此前他也过了一把瘾:那台空气锤周围,扔了一地的酒瓶子,还有一堆新打的镰刀和斧头。镰刀有长的短的,带齿的带钩的。斧头有宽的窄的,带改锥带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
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到过罗蒂?也许他至死都不曾想过。其实他的命运罗蒂早就暗示给他了。
在最后一刻,他有没有想到过他的姥爷,我的外爷爷?我猜他是想过的。因为那个素描画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个英雄。他向往那种生活。那个人肩上扛着铁栅栏,身上中了十几枪,可还喊叫着,让他的狱友往外冲。
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下一代,为了……冲啊,冲啊!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几乎全厂人都到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挤在车间外面,当时正是大雪飞扬。
当时焦炭炉还没有熄灭,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着工作服和大围裙,可是他的脑袋已经没了。没有了头颅的身躯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
我妈扑上去喊:大头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着小舅的手猛扇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对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声震天,他的徒弟们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在雪地里,杜月梅也在他们中间,他们哭着叫着,师傅啊,师傅啊。
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哭。我们告诉她,小舅已经走了,小舅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说:好,走了好。我们跟她解释不清,又不敢给她看小舅没有头颅的躯体。外婆就固执地认为大头是去那儿了,说:走了好,那儿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泼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大地给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肃穆,格外地庄严和洁白。
两天以后,矿机厂把职工的房产证退还给了大家。五天以后,港龙公司宣布撤出矿机厂。这年年底,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市里忽然放起了炮仗,离过年还好些日子呢,居然噼里啪啦炸了一夜。后来才听说,市头头被抓进去好几个。
矿机厂也来了一个调查组。据说调查组讲了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一个停产几年的工厂能保养得这么好(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还去保养设备);二是没想到矿机厂这支队伍还是这么整齐。
我想,小舅这回该瞑目了吧。
2004年写毕于春节,6月26日再改
⊙文学短评
小说是以叙述者“我”的视角写舅舅为民请命的故事,开头写得很节制,很客观,这种节制是因为叙述者“我”同舅舅之间的距离:“我”最初并不认同舅舅那种飞蛾扑火式的枉然。但随着情节的发展,“我”渐渐感觉到舅舅的悲壮和崇高来,小说这时显示出强烈的感情色彩,叙述上也变得浓烈起来,而这种浓烈其实正对应着舅舅一生的悲剧性结局。舅舅的死,最终唤醒了“我”,小说也自此终了。而实际上,小说还有另一重视角,那就是外婆的视角,外婆那永远的“那儿好”——“英特纳雄那儿”,其实是满含反讽地以荒诞的笔法表现出现实的让人绝望和无奈。小说正是通过这两重视角的交叠把一个悲剧性的故事充分表现出来了。